第30节:骗枭(30) "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 卞梦龙笑着问道," 师父还记得上次晚上来找您 下棋一事?" " 前两日之事怎不记得。" " 可曾记得晚生向您讨教宋徽宗年号及米芾之事?" " 隐约记得。老衲不过是信口说来。" " 所以我刚刚说'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 。据师父指点,我在这镇上买了幅 徽宗年间米芾所作《猎归图》,这是幅稀世珍品,所以一定要来谢您。" " 且慢谈谢,老衲在此多年,尚未听说有人从附近买走过艮岳旧物。且问你 是从镇上何处买的?" " 静斋。" " 静斋?" 住持怔了一下,喃喃说道," 静斋女主人倒是常来。" " 您认识她?" " 仅认识而已。我与其夫有过从。其人饱学之士,宋史烂熟在心,且是丹青 好手。他过世前曾来寺中与老衲谈过宋代遗事,虽一面之交,恍如数日前事。他 过世没多久,其妻女便搬至此处了。" " 过去事不多提了,晚生着急回家乡,临行前但请师父因指点晚生事,受晚 生一拜。" 说着要行大礼。 " 阿弥陀佛。" 住持忙稳住他后,双手合十," 岂敢岂敢。" " 你这是……" 卞梦龙看着地上的碎纸问道。 " 打扫一下偏殿,偏殿多年未修整了,前日镇上那个静斋的女主人捐了些白 纸,最近我打算裱糊一下四壁,找人上上顶。" " 那母女俩还是行善之人?" 他略感意外。 " 善哉善哉。静斋女施主不仅捐了白纸,还把殿中顶棚和四壁的陈年之纸尽 行揭去,省却我许多麻烦。" 他四顾,壁上纸已揭去,露出凸凹不平的肮脏的墙皮。再抬头,顶上的纸已 揭去,露出秸秆编成的架子。 住持感慨地说:" 大造化人了。" 卞梦龙出得寺后,想及慧能所说难免感触,当家的精于宋史又长于丹青,惜 过世太罕,留下守不住业的妻子,全然不知宋时事,更不晓家中有宝,以至把当 家的一幅珍藏给卖了,却只知行善。唉!女人就是这么糊涂,这么善!他在艮山 寺偏殿为婉儿作画的情景怎么也忘却不了。 那时,偏殿四壁的糊墙纸翻卷着边口,殿中显得更加破败;顶棚上黑黄的罩 顶纸大片地耷拉下来。就在这么个地方,婉儿摆出让人画的样子,坐在椅子上, 说:" 这庙里这么破,真该好好修修了。这些糊墙的、上顶的纸都该换了。" 没 有想到,婉儿还真不是说说而已。没两天她娘就来捐了纸,又捐了白纸。老太太 看着挺凶,对谁都防着一手,没想到是这么个行善的施主。婉儿为寺庙行善是修 来世,对今世来说,受益的远非是艮山寺,而是他卞梦龙,四百银元便让给他一 幅千金难买的米芾原作,真值得在书房里给她立个大施主牌位。想到此,他笑了。 回到客栈,日不过午。他匆匆吃罢饭,收拾了东西便让掌柜的算账。总共没 呆几天,连房钱、饭钱、零杂钱总共不过九个大洋。他付了大洋便准备走。 掌柜的把算盘推开,账本合上,说道:" 卞先生,咱们的账清了,欢迎以后 常来。" " 谁知道以后还会不会来," 卞梦龙兴致很高,提起画具包,背上画板说道, " 我走啦。" 掌柜的双手抱拳," 恕不远送了。" 卞梦龙往门槛外迈时,和正进门的伙计撞了个满怀。伙计胸前抱着的东西撒 落了一地。 两个人忙蹲下捡,却是北京荣宝斋仿制的乾隆御墨。 卞梦龙拾起一块墨问道:" 咱们周穆镇上也有人使这个?" " 有啊,这是我刚刚从开封买的。" 伙计说。 " 是谁托你捎的?" " 静斋的婉儿。" " 谁?" 他不解地问。 " 静斋的婉儿呀。" " 她画国画?" " 不是一半天了。" 掌柜的凑过来," 你跟她打了这么几天交道不会知道的。 她在人前从不露。" " 噢,噢噢," 卞梦龙不安地应付了几声,又对伙计说," 让我瞧瞧婉儿还 托你到开封捎什么了。" " 就是这些墨宝,她娘倒托我捎回了几方石料。" " 什么石料?" 伙计拿出了几块凿得方方正正的鸡血石。 " 这是治印用的。" 掌柜的拿起一方看了看说。 " 都交给我。" 卞梦龙把颜料和石料在柜台上包起来,对伙计说," 没你的 事了,我给你送到静斋去。" " 那就麻烦卞先生了。" 伙计倒乐意少跑腿。 他把小包一提,出了客栈门。 春风仍是那么硬,夹着黄沙,打得脸生疼。他敞开领口,深深地呼了几口新 鲜空气,用巴掌重重地拍了拍脑门,大步往静斋走去。短短的一段路,卞梦龙仿 佛走了几天。 门帘掀开,走出一个穿小花袄的小土妞,鞋头上绣着的大红牡丹花如火焰般 跳跃着。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响起:" 画挂着好看就行了,要那些字儿干吗?" 头发油光锃亮,一丝不乱地贴在脑壳上,脸一边涂着一个红圈。婉儿拘谨地 半坐着,吃惊地问道:" 先生,你的笔怎么不蘸墨呀?" 婉儿捻着衣服的下摆," 我娘明天来烧香,家里没人。" " 别说了,别说了。" 婉儿捂着脸," 怪臊人的。" 婉儿慌忙闯入,急急说道:" 快快收起来,我娘回来了。" 婉儿追出门喊道 :" 娘,路上好好走。" 待她再进屋时,不好意思地瞥过来一眼,偷偷一乐。 她指着《猎归图》说:" 我爹在世的时候可喜欢它啦。" 她认真地看着自己的肖像说:" 这是我吗?" 她扬起脸问道:" 啥叫' 吻' ?" 她在男人的怀抱中,似乎吓糊涂了。 婉儿娘把婉儿顺手拉过来," 搭上我闺女!" 婉儿羞赧地低头站着…… "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这句话猛烈地在卞梦龙的心中撞着,他大声 说了出来:" 这不可能!" 他来到了静斋的门口。 门竟敞着。 十九 静斋外间空无一人,只有几幅画在穿堂风的吹拂下,扑打扑打地拍打着墙面。 靠墙摆着的坛坛罐罐与前两次所见到的一样多少,似乎除了他再没人会动它 们。 卞梦龙迟疑地走入,上上下下打量着。晌午饭前才刚来过这个地方,现在再 来,却感到那么陌生。仿佛来到了一个从未来过的殿堂,墙上挂的,架子上摆的, 会有了灵性,它们从各自的位置上向他发出阵阵狞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