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阿文去洛杉矶已经有快一个月了。
临走时,他要把那辆老丰田车送给我。我执意不肯。他最终同意卖给我,但只
收五百元,多一分也不要。
我说太便宜了,他说,算上你修车花费的五百元,一共一千,一点也不便宜。
我这才想起,他曾给过我一张五百元的支票,而我却一直没有兑现,此刻我已
完全记不起将它放在何处了。
虽说是他卖车给我,他却倾囊而出,反而借给我八百元,帮助我还清因买机票
而亏欠信用卡公司的一千九百美元。 这样算来,我一共欠了他一千三百元。
我欠他越来越多了。
幸好我仍在Steve 的实验室里工作, 而我的家教任务也越来越繁忙—— Sunny
的父母又把我推荐给另外几对父母,从周一到周五,几乎天天都有两三个小时的工
作。我的月收入终于上升为四位数。
我也许真是非常繁忙,繁忙到没有时间去机场为阿文送行。不过,他的很多台
湾朋友都去为他送行了,我似乎根本就没有必要去。
再过一个月,我就可以把钱还给阿文了。我打算到时写一张一千五百元的支票
寄给他。 多出的两百美元,算作对他的额外答谢。 可我心里又有些担心,如果
他不去兑现这张支票,我又如何是好呢?
自他离开,我只与他通过一次电话。夜里十点,在我的洞穴里。
他问我为何总不在家。
我笑答:我的习性你还不清楚? 以前又有多少时间我会缩在这黑暗的巢穴里
呢?
他也笑了。他说:“你是一只老鼠吗?居住在巢穴里。”
我说:“是鼹鼠,不是老鼠。我眼神儿不好。”
他笑得更加嘹亮了。我仿佛看到他的笑容,十六七岁少年般的。
我们就在这愉快的气氛里道别。我本以为,挂了电话,他便在两千英里以外,
于我再无关系了。但是在那夜的梦里,我却梦见了辉,而他穿着中国楼那奶白色的
衬衫和黑色的西裤。
更加令我不安的,是梦中我和他曾在夜幕里拥抱。我甚至感觉到了他滚烫的面
颊,异常的真切。然而,他的相貌却很模糊,朦胧间,我只见到一个即熟悉而又陌
生的笑容,一个十六七岁少年般的笑容。
我为我的梦境而懊恼。幸而现在已不同以往,我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汽车,再不
必担心在深夜里独自徒步回家。于是,我把每晚归家的时间拖延到凌晨,并且关闭
了留言机。
我想阿文绝对不会在那么深的夜里打电话给我。他一向很体贴也很周到,一定
会担心把房东老太太从梦里吵醒,更会担心把我从梦里吵醒。
我竟然如此自私而卑鄙。我利用阿文的体贴和他留给我的汽车,作为躲避他的
工具。
也许有时,不论对人对己,都免不了需要卑鄙。我甚至打算把阿澜的日记也扔
掉。
我抱着那本日记犹豫良久,最终还是把它深深藏在皮箱的最底层。
毕竟,伟和佳慧已经结婚了。阿文也搬到遥远的洛杉矶去了。还有什么可令我
担心呢?一本破旧而又没有结尾的日记么?把它藏在箱底,难道它还会在夜深人静
时跳出来作祟么?
我会不会高估了自己?或低估了那本日记?但愿不会吧。
然而时不时地,我仍会想起伟曾经说过的话——我们以后可以经常见面了。我
是不应该再回忆起这些话的。我的记忆总归无法改邪归正。这许多年,我总是这样
任它随心所欲地摆布。
不过,在北京的那一周,我不是最终没有去紫竹院? 也没有去卧佛寺? 临
走的那一天,在飞驰的出租车里,我掩着面,不是终于连古观象台都错过了?
我到底还有什么可以担心的呢?我的生活终于要走上正轨了。我故意拖延回家
的时间,想必以后再也不会接到阿文的电话了。
更幸运的,是阿文不曾打电话到Steve 的实验室。也许,他不想让Steve 知道,
他和我依然保持着联系。
可Steve 又如何会在意呢?他每天仍旧兢兢业业地做着他的工作。他的眉头依
然微锁着,更何况,他是从不多话的。他不曾问我为什么请假一周,也不曾问我,
我衣袖上别着的黑箍有何意义。
我想我不得不承认,Steve 的沉默,有时仍会勾起我的好奇。我是不应该对他
好奇的。不过,实验室的时光总是特别无聊。不知不觉间,我暗暗地观察着他。
也许是这初秋的闷热,不若酷暑那样吸去了我浑身的能量。多出的一丝清凉的
秋风,如催化剂般的,偶然鼓舞起我内心的冲动。
就在我越发努力试图忘掉阿澜日记的时候,这冲动就越发强烈起来。
但是,我向父亲许诺过的事情,又如何可以不兑现呢?
幸亏我确信,对Steve 的观察是安全的。我确信我是内向的。而内向的我是无
法接近异类的。 美国人与台湾人相比,当然就是更加地道的异类了。
何况,这样的秋天一年只有一次。
而这样的年头希望一生也只有一次。
过了这个秋天,过了今年,我或许就可以彻底忘记阿澜的日记了。
我于是不再克制自己。 既然观察是安全的,我便观察得越发大胆了。
我更加确信是因为天气的缘故了。秋风一天天的强壮,而我偶然的冲动也越来
越频繁。
天气凉爽了,Steve 穿起一条灰色的牛仔裤。 那裤子的大腿和臀部都微微发
了白。也许是洗的次数多了,也许原本就是那样的。
他果然不似我所见过的大部分美国人。只从身材一项来说,他便强过了他们—
—他虽然高大健壮,腹部却不见丝毫的螯肉。
我更加仔细地观察着他。他的神情,他的举止。他的沉默。
他每天依然准时离开实验室。离开前,他依然仔细整理他的棕发。
其实,他只不过对着玻璃门轻轻捋一捋额前的散发而已。这动作虽然短暂,那
一刻他的神情却非常专注。那棕发的颜色是恰到好处的。我不喜欢金黄色的头发,
我总认为,男人应该有深色的头发。 他的发直而且柔软,经常会有意无意地从额
头上斜垂下来,在下午的阳光里,反射着柔和的光芒。
我却未曾见过他的女友。像他这样健康而沉稳的小伙子,如何会没有女友呢?
他一定有,只不过不曾被我见到罢了。
他的女友,应该是深爱着他的吧。
那么他呢,是否也深爱着他的女友呢?
一定是吧。他对着玻璃门整理头发时是那么专注,他的一天,仿佛从那一刻才
真正开始。
而我的一天呢?正在继续着。接下来,我多半会去继续我家教的职责。这职责
会一直延续到晚上十点。然后,我会到图书馆或是公共机房,完成作业,报告,或
者随便在互联网上游荡一会儿。自从阿文走后,我还不曾留在Steve 的实验室里自
习。因为在那里,我担心会不小心想起东大停车场那飘忽不定的灯光来。那灯光实
在是摇曳得太厉害,在那灯光下,叫我如何把精力集中在作业上面呢?
直到过了午夜,我才像一只疲劳的鼹鼠,小心翼翼地钻回我那临时的洞穴,躲
藏在彻底黑暗的角落里,沉沉地睡去。
然而,我的一天,仍旧在继续着。就在梦里继续着。
在梦里,我终于见到了父亲,他展开双臂,等我从滑梯顶端滑下。
但是在梦里,我却不曾错过辉。他时而是一身洁白的警服,时而又换作中国楼
的制服。还有他的面孔也时常变得模糊起来,越发的不似那同我牵着手在北京的大
街小巷骑车游荡的人了。
有时甚至模糊得完全难以辨认。虽无法辨认,却仍能看见那笑容,十六七岁少
年般的,仿佛昨天我还见到过似的。
等等,容我慢慢地回忆。这张面孔,我确是见过的。
就在那喧闹的中国楼。
在宽阔的休仑河的堤岸边。
在底特律机场那拥挤的等待接机的人群后面。
他微笑着走向我。他的声音雀跃着:
“冬哥,你记不记得小人国的故事了?你猜猜我用什么方法打蛋?”
我于是有些诧异了。从何时起,在梦里,辉不再称我为“澜”了?他为何称我
为“冬哥”呢?难道,他已经不再是辉了么?那么他又能够是谁呢?
这个想法在我脑海中稍稍停留,我便立刻把它赶走了。
怎么会呢,这许多年。除了辉,还有父亲,是不会有其他人来光顾我这荒诞而
无聊的梦境的。
虽然荒诞而无聊,我却不愿醒来。因为一旦醒来,我便感到越发地寂寞了。
我毕竟是个没有家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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