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噩梦醒来是中午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我的故乡在远方 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流浪 为了天空飞翔的小鸟 为了山间清流的小溪 为了宽阔的草原 流浓远方 ——《橄榄树》 噩梦醒来是一个雨霁初晴的日子。 老宅似乎也醒了。前院的桃花睡眼惺忪地睁开了粉白的眼睑,不一天它就睁 大了眸子睃视着这个历经沧桑的院落。人是物非的侧院被占了一半没还,只是那 排厨房回到了李家。司令早不知去向,鞋厂的机器又响起来,原先的风景了无痕 迹。芭蕉还在北边的角落里,青黄的杆上刻了许多字:打倒……血战……进行到 底……之类的口号深深地印在那里,结了疤的刻痕发黑。人的结疤要比植物慢些。 我说的是那场动乱刚结束的时候。 那年我22岁。 我一直想不起佟英一家是何时从老宅搬走的,也许是在造反派占领侧院之时, 也许是在这之前一两年,或许更早些,那时的我还没关注过这个与我同龄的异性 并与我在房里有过一夜风情的女孩。我记得当初有一种鄙视小女娃子的情绪,这 是当时男孩子都有的情绪。那个时代是不谙风情的时代,男孩子同女孩子亲近要 被耻笑,越男子汉就越要瞧不起女生,这个风气同几十年后大相径庭。当然还有 学习上的比较,比如,学习成绩,女同学在初中就成绩下降,到了高中,便一落 千丈,我后来悟到这是发育的关系,女孩子发育早,一发育就心不在焉,男孩子 却懵懵懂懂,玩邮票玩足球玩游泳玩打架玩得飞了起来,想不起身边有风韵万般 的女同学。渐渐凸起的胸部是女孩子的耻辱,不好意思的她们多半会用布缠紧尽 量地掩饰这个不争气的部位,男孩子甚至觉得那是女孩子不要脸的证据。这种风 气同样令几十年后的人不可思议。佟英的胸部也早早地冒了尖,我们却熟视无睹, 背地里还羞她呢。不过,在学习上,佟英是少有的例外,成绩一直高居榜首,尤 其是数学,让男孩子自愧不如。 他们一家是无声无息悄悄搬走的,悄悄得我几无印象。 我事过多年得出的结论是:这事儿同那把神刀有关。 我记得的掌故的是:这神刀是双柄合一,有雌雄双刀,靠里的一面是平的, 另一面是斜的并有刀锋,将两刀平的一面合拢,两刀合而为一。我记得这刀的祖 上是田家的,后来如何到了李家,我不甚了了,连父辈也没能说清。关键是我还 分不清雌雄,留在我家的那把是雌还是雄,或者说是左刀还是右刀,我也一直没 弄清。从那年的那次游戏之前,我不知男女有别的,我自己对刀的认识如同对自 身的认识一样,安能辨我是雌雄? 其实关于神刀的追问是后来的事了。 我记得我在“战火纷飞”的武斗中曾经逃离过这个老宅,逃离了这个“天下 未乱蜀先乱,天下已定蜀未定”的城市。我沿着当年胡业哥走过的路到了涪陵, 去找我的表姐和表哥。他们年纪比我稍大一点,是当年八小姐也就是我的八娘的 儿女。他们在一个花灯剧团追求他们心中的艺术。因为“出身”不好,那些年这 注定是一种特殊身份,用中国话说是打入另册,表姐表哥双双因政审考不上大学。 对上学已失望,心中只剩这对艺术的梦了。调走这事儿当然是明哥牵的线,他是 文艺界中的人,熟悉下边的人和事。表姐和表哥就义无反顾地不要成都户口,去 了。户口本是当年的身份证,命根子,它带着人事和粮食关系,没有户口本是活 不下去的。他们将户口迁走了,就是说他们被成都注销,从此不再是成都人了。 他们成了涪陵人。 也许是我长年想象那个叫涪陵的小地方,没有去我就已熟悉了那个小城。我 看见——至今仍看见那一排排的砖木结构的房屋,同我家那栋老宅全然不一样的 建筑:石板路的两旁全是临街的铺面,肥田不如瘦店嘛,道路的中间是长条形的 石块,少说有上百年的历史了,边沿已光滑成了斜坡,让石缝问积满了水。石条 的中问看得出有车辙的深痕,路边是海碗大小的卵石铺就,两旁的店铺都是齐胸 高的木板墙,形成了天然的窗口,卖烟、酒、火柴、煤油、针头线脑、铅笔、电 池、小镜子、百雀羚香脂、用蚌壳装的凡士林、学生描红本和草纸等杂物。有的 则是通间,全是木板作门,拆开便是铺面,卖油条、油茶、燃面、抄手、包子花 卷、稀饭等早点,中午便卖炒菜、蒸肉、米饭。拆下的木板一叠地立在门边,上 面编了号以免装错不合榫,编号是工、Ⅱ、Ⅲ、Ⅳ、V 之类的符号,菜目是用粉 笔写在黑板上,价目也是这种希腊文,我觉得好生奇怪。那拆下的木板还有用处, 有的用木凳一架,铺上木板晒东西,青菜、辣椒、红白萝卜、玉米、蚕豆、豇豆, 有做泡菜用的,有做腌菜用的,煞是好看,空气中便弥漫着一种酸香酸香的味儿。 苍蝇飞来飞去叮在上面,无人赶,一种背上金黄发绿的苍蝇嗡嗡地像轰炸机,不 屑于在此停留,低空掠过,飞向伙房里去,在烟雾里穿梭不止。晚上有的人家干 脆不收木板,甩上一张凉席,手拿一把蒲扇就睡了上去,这时的蚊子又嗡嗡地来 了,听得啪啪地扇子拍打声,只听见木板上的人喊道:唷,幺儿,把蚊烟儿香给 老子点起!不一会儿刺鼻的烟味就飘了来,这是一种自制的蚊香,不知是用的啥 子草,将药料裹在纸里,像一个粗粗的长三四寸的春卷。睡到半夜天一凉,爬起 来回屋,搂着婆娘继续睡。门开着,木板此时仍旧搭在街边上,好在家家户户房 檐都外挑出来,成了一条走廊,下雨也淋不着的。 早晨小街四处冒出炊烟,在这种烟味中吃一碗醪糟蛋,简直是最大的享受, 不过太贵,不能天天如此,吃罢顺着斜坡的石板路,让木板拖鞋在上面啪嗒啪嗒 地响起来,不时同店里的熟人打个招呼,啥子大婶、三姐、八哥、娘娘、伯伯、 姑子老表地乱喊一气,拐进一个院子,就到了花灯团了。 表姐惊诧诧地叫道:你跑到哪儿去了,团长正找你哩。 啥事儿? 还不是那个剧的事儿。 那时团里演样板戏演烦了,想换换口味了。 我帮表哥改编了一个剧。表哥那时在团里搞创作,表姐搞舞美。原剧是从报 纸上一则新闻改编的。说是一个养路工发现有阶级敌人破坏,将轨道的螺丝松了, 把钢轨撬开了一段。这时一趟火车就要来了,他万般无奈迎着火车跑去,眼看火 车越来越近,他高举着信号灯摇晃,唱道: 火车呵火车你慢慢开, 前边有阶级敌人搞破坏, 李玉和红灯指方向, 安全生产记心怀。 李玉和的信号灯团里有,以前演过《红灯记》,刚好用上了。但不小心摔过 一次。灯罩的玻璃碎了。这灯不是电池的,老式灯,要用油芯子点火。有一点风, 就点不着,点着了,一晃,火苗就熄了。这戏演了几场,就出了洋相,划一根火 柴没点着,那次竟然划了一盒火柴也没点着那盏灯!演员灵机一动,脱下红色的 衣衫,罩住信号灯发信号。 我说:团长,阶级敌人戏里没交代,到底是谁,没戏,是不是不要了。 团长说:那咋办? 我说:改成风雨交加,一棵大树倒在铁路上。 团长说:要不得。那不成了自然灾害。 我又说:李玉和的信号灯是表示革命事业前赴后继,革命列车咋能停下来? 团长说:说的也是。可是不用信号灯用啥? 我说:用红色的东西。 团长说:用啥? 我说:最红的东西—— 团长说:用,红……衣服? 我说:用,红旗! 团长说:不行,红旗也象征革命嘛。 团长是个老革命,在县里当副县长,前一阵被斗得死去活来,“解放”了, 被革委会派到团里当团长。 团长说:是该刹刹车。这车老往左开。 我说:现在不都在反思吗?我有个好主意,将旗子烧了,用熊熊的烈火作信 号! 团长说:好是好,不过不敢。 我说:怕啥? 团长说:这个…… 我说:不干就算了,我不参加改了。 团长说:等一等吧,你这个想法真的很好。 我说:先用煤油浸湿红旗,一点就着。一定很有效果。 团长说:技术问题先不谈它。 我说:配音响效果,舞台灯全暗下来。一定非常壮观。 团长说:我说嘛,技术问题下一步再说。 我说:这个构思不是人人都能想出来的。这是象征手法。 团长说:让我想想。 一年后这个剧果然按我的构思演出了,还得了全省的什么奖。不过那时我已 离开了那里。离开的原因有三个版本。 先想起的是第一个版本——团里有个女演员叫静芬。才十六七岁。我想她一 定像佟英,不然我不会那么着迷。她有佟英的笑容,会佟英的手势,个子和身材 同佟英差不多。她用镜子打反光到我的窗子上,我就知道她叫我了。我睡在一间 堆道具的房里。我暂住那里——守道具,团里还省了一个人的工钱。那里有许多 箱子,码得老高。那天演出完吃夜宵时,我带她到我的住处,不想突然表姐来找 我,她就藏在那些大箱子之间。等我回来,人不见了,却听到她哼哼的呻吟。一 寻,她挤在箱子间出不来了,原来箱子松动,她一使劲,反把自己夹在里边了。 狗日的箱子老沉,我一个人扛不动,又不敢大声张扬。窗子千疮百孔,我不敢开 灯。那夹缝两头另横有木箱,挪不出来,夹她的箱子下边窄上边宽些,我爬上去 从上拽她,她的手冰凉,小小的,柔若无骨,我生怕拉折、拉断了。我退下来, 寻了一把道具刀,不想这是真刀,我递给她,让她插在最下一个箱子的箱缝中, 蹬着刀往上使劲,我这才费力地将她拉了上来。她薄薄的花衬衣在刀口上拉了一 道口,不仅如此,那刀尖竞将大腿内侧划破,当时她没觉得,她爬出来时衣衫卷 起,露出了白生生的肌肤,照亮了阴暗的房间。这同几年前一样,像戏文里唱的 “旧景重现”,黑夜,夹墙,救人,我觉得拉起来的就是佟英。我抱住瑟瑟发抖 的身体,理了理被划破的衣襟,可是那白生生的肌肤总掩盖不住,我一拉,那洗 得不经事的纱布干脆哗地一声开了,我的手就触在细嫩的肌肤上。这时屋里很暗, 远处有嬉笑和打闹声。佟英,我心里喊道。 她显然是第一次遭遇这种突发事件,她一身抖得像筛子,传染得我也一身发 颤。感到牙关咯咯地打战。我下意识地抱紧她。这种情势下,不像从容打斗的 “三岔口”了,倒像风雨中的两片树叶,唱起了大风歌。 仿佛灯火一下亮了,人群推开门“捉奸”。我说:我们是耍朋友,犯啥子罪 了?话没说完,头上就重重地挨了一下。 我其实对结局不甚了了。我做过啥子,做了没有,我想不起来了。 第二个版本是这样的:我在吃完那碗醪糟荷包蛋时在那石板小街上绊了一下, 头就砸在青石板上,昏迷了过去。人说是脑溢血。我觉着眼前一片血红,血液上 冲,云里雾里,就失去了知觉。我被紧急送去医院抢救,然后送回了成都的那座 老宅。我醒来时妈妈老泪纵横,说,你爸爸去世了,是肺结核。说罢,妈妈又抽 泣起来。妈抱着我的头说,我只有你和弟弟了,你千万不能有个三长两短。我没 说话,我还没有从经历中反应过来。我心想,我不是在涪陵吗? 第三个版本有些吓人。……那天,我无所事事,一个人在那段久已废弃的铁 道上走路,我在数数,数枕木数。这枕木的间隔铺得绝,同走路的步调不同步, 一步踩一根少了,一步踏两根又多了,别扭得很,为啥要这样设计?哦,对了, 这不长不短的间距说不定就是不让人在铁道上走!走着走着,当我数到第66下时, 远处出现了一列火车。后来有人说这是一条避难线,一般是没车的,偏偏那天道 岔出了故障,车就从左边的避难线放了进来。我看见车头喷着气呼哧哧地奔过来, 我身上没有红色的衣服,只有一件白色的衬衣。我想用火点着那件衬衣,可是身 上没有火柴。我后来抽起烟来全是因为这次事故。这一场事故像梦,梦中我想演 绎那个剧本,可是当时却临时改了脚本,点不着火的我顺着铁道同火车赛跑。我 本来可以跳下铁道的,我竟没有跳,反顺着铁轨跑,但我跑不过火车。我其实已 跑过了43根数过的枕木了,砰地一声,我便停留在第23根枕木的地方,我失去了 知觉。这年我正好23岁。有人说我螳臂挡车,有人说我被时代列车碾死了,总之 我是落伍了,一觉醒来,已是多少年之后。 我从此记忆缺失。 那时表姐和表哥已历尽千辛万苦从外地调回了成都。他们说我从没到过涪陵。 咋会呢? 你是臆想。表姐说。 不会的,我记得清清楚楚的嘛。 你做白日梦吧。表姐又说。 你真的没到过我们团里。表哥认真地说。 我不相信。因为我的妻子就是真的就叫静芬。 这时的我已结婚生子,静芬是一个小巧的女人。还真的像那个佟英。最奇怪 的是她大腿内侧果真有一道疤痕。我说是咋弄的?她不好意思让我看。我说,你 啥都给我看了,这里为啥不能看?她抿着嘴摇头,就是不肯。我用力分开她的双 腿,却一眼看到大花内裤翘起的空当里黑黑的东西,我的注意力瞬间跳走,被那 里吸引,我用手拉开,却再次见到佟英那个蚕宝宝,我扑了上去,这才想起没有 仔细看那疤痕。一完事我再看,她又双腿紧夹。干啥子嘛?她说,别看了。原来 是她妈说过,她这里破了相,不好意思示人。那是咋弄的?我偏要打破沙锅问到 底。她没有办法了,最后她喃喃说,是小时候上树偷梨儿摔下来划伤的。 这事儿真的很奇怪,她也压根儿没去过涪陵。 我后来才明白所谓的“破相”指的是另一个部位。因为那树枝从下往上划拉 上去,直接戳到了她的私处。有个地方划开了,成了缺口。我还一直以为那里风 景就是那个样儿的。后来几十年过去了,我才恍然大悟,其实男人多半,不,也 许全部,活了一辈子也没弄清那个神秘去处的模样儿。想起来真是汗颜。那年我 已30出头了呀! 在我的记忆中,有10年的缺失,在我77岁回忆往事时,这一段空白却充满了 清晰无比的景象,逼真显现。比如那小镇的小街上沿坡起伏的青石板路,两旁的 木柱青瓦白墙的店铺,房侧的风墙,山墙和八字墙,八字墙上涂上白灰,用墨线 做砖形装饰,至今仍在我眼前闪亮。家家门前用石灰、石粉、黏土碾压墁平的 “三合土”,那青灰色的色调因久踩久磨泛出幽幽的光晕,沿街店铺的茶馆、客 店、杂货、干货、五金、木器、绸布、饭馆历历在目,有一家面馆的一个小女娃 子嘴角一颗痣还在眼前跳动。她常常招呼我说:老乡,来碗燃面嘛,那颗小痣就 漾漾地在甜嘴边打旋,我由不得就进去坐在那光滑净洁的长条凳上。她姓李,于 是从此她改叫家门。穿过过街门楼往下走,离开瓦屋长檐的街巷,草顶土墙和编 竹夹泥墙就多了起来,依地势修出的曲尺型房在粪坑和猪圈边透出一股熟悉的臊 味,闻多了,不臭,却有泥土和野草的香味,以及闷头阳光捂出的阳光味。从那 里下几十级台阶就到了河边,深灰色的水流长年哗哗作响,河边可以用撮箕去撮 小鱼,用一截肠子可以钓出一串小螃蟹来……为啥说这一切都是虚幻的呢?!咋 个会是假的呢?表姐和表哥说,你根本就没来过那里,你只是多次写信说过要去, 其实你没去过呀!不会不会的,我问你,街上是不是有座过街门楼?表姐说,有 呀。这不就对了,我去过的。你没去过!表哥斩钉截铁地说。 这就怪了,难道这一切都是梦中的臆想。其实人的梦同回忆同经历最后剩下 的都是同一种如梦般虚幻的影像。一过去就失去真实的实感。 妈说:你不要想了,都过去了。 我说:那……我究竟这10年都干了些啥?发生了啥子事嘛? 妈说:你生了一场大病。 我不敢再回忆追想这段空白,我怕我会掉进这个深渊或陷阱,人空缺的记忆 是个黑洞,吸进可能经过的一切思绪。当我醒过来时天已中午,老宅的淡淡的阳 光依旧,那堂屋和两旁的厢房好像也变老了些,所有的油漆全都剥落,现出棕色 的木板底色。侧院更加荒芜,杂草丛生,黄黄早故去,父亲也去了,人说是肺痨, 后两年已骨瘦如柴,是油尽灯灭的,点干了最后一滴生命,父亲去了。他最后一 句话是:我走了。 父亲去世的前后我都是一片空白。当我意识到父亲永远离我而去时,已时隔 多年,我哭都哭不出来,就是世人说的欲哭无泪罢。我迟到的忏悔、内疚、不安 都显得微不足道和不合时宜,人去楼空其实也是一种永恒。有楼在,就有父亲的 气息在,在别处是不可能有的。在我的印象中,父亲一直还活着,呼吸着,不声 不响地走动着,他眯着眼,和颜悦色地看着我们和这个院子里的一切,因为肺病, 他日渐单薄的身影让他轻飘飘地活在这个平凡的世上,他的身心早就归于一种安 详和平静。他晓得他迟早会有油尽灯灭的一天,他没有奢望地活着,也没有遗憾 地活着,人生的想法一丝一丝地离他而去,有一天他睡着了,就再也没有醒来。 一个世上最亲最亲的亲人就这么去了,世界没一丝响动……父亲走后,妈妈的话 更少了,在她的内心一直有一个念头,就是跟着父亲远去。她的一生就爱过这么 一个男人,男人走了,她就别无所求了。那时婆婆已病逝几年了。妈妈已了无牵 挂。但她从不提起。我浑然不觉父亲去世对这个家庭意味着啥子。那时我还年轻。 我有了一个自己的家。妻子叫静芬,女儿叫歌歌。我在一个小机关当办事员, 每日的工作是收发信件。 在大病初愈的混沌中,我想有一件事是真实的:某天,我家突然收到了一封 信,是离家出走的四叔来的。收信人是我奶奶的名字。妈妈拆开信后给我看,仿 佛我是当家人。信中说,他一走几十年没跟家里联系,主要是他干的工作是保密 工作,不能通信。现在他退了,有机会他会回成都看望我们。他说他有两个女儿。 他向妈和二哥、弟妹们问好。 这信在几个娘娘手里传阅一圈。大家都无话可说。 妈说,你按地址回封信吧。 我在信中和信封上都没找到他的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