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茶馆里的乾坤 常常地想现在的你 就在我身边露出笑脸 可是可是我却搞不清 你离我是近还老远 但我仍然仍然相信 你和我前生一定有缘 ——《笑脸》 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胡业和佟英的消息了。只见胡业盖的那片商住楼一天天 在长高,楼下是高大的钢筋水泥的框架,像小时候同佟英玩的积木,她终于玩真 格的了,可是她从不在现场;二楼以上是商品房,楼一直在疯长,有的说是20层, 有的说是30层。与此同时,在老宅那片废墟上新楼也在长高,人说是五星级的酒 店,外形椭圆,我围着那挂满防护绿网的工地转了一圈,想找出一点老宅的蛛丝 马迹,发觉已没一丝痕迹,连原来天井、房间的位置也概莫能辨,地上满是沙灰 碎砖钢筋,周遭没一点参照物,转了一圈,我正怅然若失,猛地发现这建筑,结 构和外形像啥子呢,像一只乌龟!——本来我有些压抑和伤感,有多少流淌的生 命和岁月被摧毁,那些泥土记载过的一切将承载这无情的水泥,它无感情地压在 那里,过往的一切就深埋地下永无出头露面之时,那柔弱的蚂蚁、蚯蚓上哪去了 呢?再没有宁静、发出清香的松软的泥土了,它们不再有窝,它们弱小的生命将 同老宅所有人的经历一样被无情抹去。故居消失,凭吊无据,祭祀失凭啦!还有 那些小虫子,小蚊蚊,叫不出名的昆虫,蛐蛐,蜗牛,甚至蜘蛛,蟑螂,草鞋虫, 四脚蛇……它们还在不在,到哪儿去了呢?它们不能像院子屋檐下的燕子和侧院 的小鸟可以迁居,远走高飞,它们走不了呀。这水泥的棺材就这样埋进了这些小 生命吗?然而,当我意识到这个建筑像一只乌龟时,我有些幸灾乐祸,我暗自庆 幸地想:报应啦,老天有眼,李家的乌龟还在那里! 说实话,那个年代还不是怀旧的年代,20年后人们才醒悟过来,我后悔没将 老宅拆下的柱子、横梁、窗户、窗格和旧家什留下来,后来仿古的饭店食馆会馆 度假村不知从哪儿弄来这类古物旧物,把古董变成时尚。 那时我的娘娘们中最小的九婊已经从学校退休了。这么些年我的九姑爷一直 卧病在床,他一生追求进步和革命,但命运没给他机会,他晚年还对年轻时的热 情岁月,痴情不改,病中还翻出几十年前的日记本重温旧梦,不小心从中掉出一 张发黄的剪报,是当年威尔逊在华西坝讲话的消息。九婊眼睛不好,视力降到O 、 1 ,戴上老花镜也看不清。她说,云仁,莫看了,都过去了,八姐约我们去打麻 将,去不去?九姑爷说,你去吧,我不去,麻将有啥子打头。于是九婊就留下来 陪他。后来,九姑爷在“你是灯塔”的歌声中入眠了,那是一双儿女千方百计从 外地找来的磁带,这一睡去,他再没有醒来,他死在他一生的理想中。九姑爷去 世后,九娘才常常赴约,几个老姐妹一个把月聚会一次,打打麻将,一两块钱一 盘,小赌怡情嘛。 成都的麻将天下闻名,源远流长,且历久不衰。 那年明哥终于在武侯祠旁一家茶馆找到了一份工作。这是成都第一家新开的 高档茶馆,一碗茶竞收一百多块钱!对习惯了几块钱喝一碗、坐一天的成都人来 说,这匪夷所思的价格是空前的。明哥做接待工作,遇到老外,他会英语。这是 他自己说的。有多少老外会来这茶馆,我总是存疑。但事实是这类装修既典雅又 豪华的茶馆越来越多。 有一天,一行人就谈笑风生地进了茶馆。这是一个6 月里暑热难耐的下午, 空气中弥漫着成都才有的潮湿的带霉味的气息,仿佛是哪家蜂窝煤的二氧化碳味 儿同旁边一家菜馆肝腰合炒的香气混在一起,在鼻孔里产生奇特的怪味儿,开了 空调的茶室有一种清醒然而闷闷的气氛,好像被包围的自由空气无法释放,于是 有一种紧张的律动充溢在一百多平方米的室内。藤条沙发上都铺了软软的垫子, 恰到好处的靠垫无所事事地斜靠在扶手旁。沙发前的玻璃茶几上,一细高的雕花 玻璃瓶中插的一束玫瑰也低头欲睡,一个洁净的盘子里有一截粗粗的红烛,它的 泪凝固在底座上,像是别致的蜡雕。烟缸也是透明的玻璃做的,很大,像一个装 饰盒子,方方正正,里面有半支烟蒂。 茶博士来了,右手手臂上一字儿摞叠着十多个茶碗茶碟,拇指和小指扣着一 串茶碗盖。左手提一只长嘴的铜壶。只见他右手一划,桌上哗地一声均匀地摆上 茶碟子,又是一声,一个个茶碟里已稳稳地摆上了茶碗,左手的壶旋提起,一股 滚水便从壶嘴冲出,准确无误地冲入两米外的茶碗中,接着手中的茶盖天衣无缝 地啪啪啪盖上……整个过程几十秒,干净利索。这是成都过去的老传统老技艺, 被这里恢复了。据说最多的一人可摆27套茶具。 来人中有两个女人,一个男人。其余的男人都站着,环列四周。 她们是佟英和何人。男人是胡业。 胡业一使眼神,几个人就到左边另一桌去了;何人也一摆头,剩下的男人又 到了右边一桌。相距成等腰三角形。 再一挥手,茶博士便知趣地退走。 看来他们对这套茶艺功夫并不感兴趣。 何人这才说:这账目前是算不清的,利息本金和贷款混在一起,是不是等最 后算总账? 胡业反问说:你的意思要等商场增值了再算? 何人不容置疑地说:随你咋个想,如果现在算,一个整数,1000万。 胡业比画手指说:就算翻3 倍也才210 万,翻5 倍才350 万嘛。 何人立即说:工资涨了10倍。 胡业也马上说:那也才700 万。 佟英插嘴说:我只是提一个最实事求是的数,100 万。 胡业侧头说:你别打岔,今天不谈你的事儿。 佟英跟着说:我有数据,我给她算个细账,可以省300 万,但是我会提高要 价的。 胡业不悦地说:叫你别打岔,我会亏待了你? 何人摁熄半截烟头说:你两个人的事儿不要搅裹进来。 胡业抬起眼说:是你搅裹进来的。 何人对视说:我搅裹?我不搅裹能有这个大项目?按理说,以前的事不说了, 现在平分秋色也不为过。 佟英调侃说:平分秋色是我。不是你。 何人反驳说:你平分的是你和胡业的财产,同我没关系。 胡业眼睛盯着还冒烟的烟蒂说:再说了,过去的事儿无凭无据,我全是好心 …… 何人打断话说:好了,你就干脆说没有那事儿,行不行? 胡业平静地说:这是你说的,我没说。 何人不怀好意地说:如果我……你就鸡飞蛋打了。 胡业将茶水倒进烟缸,说:你不要威胁我,你没有鸡也没有蛋。 佟英又插话说:要不要我给你一个算账的公式? 何人双目瞪着佟英说:没你的事!小心—— 胡业慢腾腾地说:你不准动她一根毫毛,不然—— 何人接口说:你们两口子一起上? 佟英笑说:小看人了,刚才我不是同我联合阵线,都向他伸手? 胡业平淡地说:我们是三足鼎立。 何人便说:三一三十一,一分为三? 胡业摇头说:世上哪有那么简单的事儿? 何人将烟夹在手上,一挥手说:我这人爽快,像我爹,你说个清楚明白。 胡业若有所思地说:我这一辈子经历的看到听见的就没有一桩事儿是说得明 白清楚的。 何人挑衅地说:你同佟英也是这样吧? 佟英怒目一闪说:不要扯进我,我的事儿不用你操心。 胡业缓缓说:钱不就是一些纸嘛,我同佟英不是钱的问题。 何人偏头,点上烟说:那说了半天还不是钱的问题? 胡业肯定地说:我讲究公平公道。 佟英用余光睃着胡业说:胡哥,我等你的公道呢。 何人扫了一眼两人,说:天下事,公道不公道,只有天知道! 胡业一指向上指指说:不要骂天,头上三尺有神灵, 佟英向着胡业瞟了一眼,说:我信佛,越来越信,你不行。 何人自言自语地说:我六根不净,我这种人这种身世,可能七根不净八根不 净九根不净,所以我贪财。有钱能使鬼推磨,我信这个。 胡业两眼向上一翻,字斟句酌地说:可能某一天我突然醒悟,你全拿去,你 来当董事长总经理。我同佟英一起出家。 何人撇嘴说:哟嗬,一男一女还出家咧? 佟英苦笑了一下说:胡哥,我咋个可能跟你一起出家? 胡业叹口气说:唉,今天不说了,我很累,改日再谈。 何人紧接着说:我没那么多时间也没那么多耐心。 胡业望着她说:那你说咋办?叫你手下人来过过招? 何人讽刺着说:今天你的人多。 佟英点上一支烟说:你们都过过没钱的日子,有了钱反而人心不足蛇吞象了? 何人反问:那你还伸手干吗? 佟英平静地说:我算过,那是基本生活保证。我还要活30多40年。一年两万 多,不多吧?再说钱会贬值,物价会升高。 何人有些语塞:那,那也不能坐享其成。 佟英抓住把柄:那你还不是想不劳而获嘛。 何人理直气壮地说:我要报仇,我哥哥不能白挨黑打,报仇要花钱,你懂不 懂? 佟英继续用淡淡的口吻说:我说了我要信佛,我没有生活来源,我不会出去 工作,也不会再嫁人,我要面壁静思,远离这个吵吵闹闹的社会…… 何人眨眨眼说:那是你的生活,我不—— 胡业闭着双眼,自语说:还是各过各的生活好,不要强求。人各有志,两不 相扰呗。 佟英看着胡业闭着的眼睛:我们有过约定的?没忘吧? 胡业没睁眼,不易察觉地点头。 何人“哼”了一声。 这时,远离三人的旁边仿佛响起炸雷,原来是两帮手下人吵了起来,有的人 手一直插在口袋里,鼓鼓囊囊的衣服里可能都藏着家伙,只是没主人命令,没一 个人亮出来。他们吵的内容不外是骂人挖苦,同这边的议题毫不沾边。 何人立起身说:回去,没你们的事! 佟英无奈地说: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呢。 胡业向手下人示意说:你们也回去坐着,帮啥子干忙嘛,越帮越忙。 这会儿明哥出现了。他刚才去了旁边一问公用厕所,出门同守厕所的女人聊 天吹壳子,等闻讯赶来时,三人的会谈已经进入尾声。 突然看见好久不见的胡业和佟英,他喜出望外。他根本没注意三人脸上一层 薄薄的阴云,照旧潇潇洒洒地迎来,手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帽子,帽子新换了一顶 银灰色的薄呢帽,形状从贝雷帽变为短舌的鸭舌帽,他高声说,好久不见好久不 见,稀客稀客,是你两位老人家啊!他三角眼一乜佟英,又说,小英子是越长越 漂亮了哕,胡哥好嘛,是不是? 胡业和佟英也因不期遇到霁明,高兴地笑,说,咦,你咋到这里来了? 明哥说,一言难尽。说着就看见了何人,他积习未改就随口说起了奉承话: 这位女士没见过,一看气质就知道是贵客。俗话说,不打笑脸佛嘛,何人见明哥 一身打扮,举止洒脱,也就陪着一笑。 明哥的出现,意外地打破了刚才的僵局,冲散了三人脸上的阴霾。 他又说了:三位一定是谈公事,轻松一下嘛,钱多了挣不过来。胡业问他挣 多少工资,明哥却不好意思答,支吾着说,千把块罢,够花就行了,我是穷开心, 钱多有钱多的花法,钱少有钱少的花法,各取所需,各得其所嘛。 胡业了解明哥的情况后,再次问:要不要帮一把?明哥有点窘态,旋又应道: 不用了不用了,这里挺好的。实际上,他一时无法承受这种惠顾,借钱还债,他 拿啥子还?借一笔款东山再起,他还没这个打算,再说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能赚 钱,三呢,由胡业施舍自己,他也不愿接受,无功不受禄,宁死不乞讨嘛。 说罢他转向佟英,轻声说:近来还好罢? 佟英颔首点头。明哥的出现多少有些刺激她,不由得想到许多往事,她想表 现得亲昵亲近些,又碍于场合和身份,只得用真诚的表情来表达。明哥当然感觉 到了,他欣赏地扫描了几眼,点点头,说,啥时……他习惯说老宅,猛想到院子 已拆了,遂改口说啥时聚聚,他们都惦着你和胡业哩。佟英说,忙过这一阵罢… …胡业也说,我来安排。于是挥手,告别。 出门时何人单独对胡业说,这事儿先不忙着定,先把手上这桩生意做了再说。 胡业点头。 这一点头就埋下了伏笔。谁能说清世事的阴差阳错呢。 一行人走后,明哥突地有了失落感,倏然而来,欷欺而别,他觉得世界有些 变了,过往的东西一去不再复返,太平盛世的闲愁和落寞一齐涌上心头。他点上 烟盒里最后一支烟,看见烟缸里的三个烟头偶然地摆成了一个三角形,他用烟头 拨拨,将手头的烟摆上去,一个四边形出现了。他忽地发现两个烟头上有淡淡的 红印,哪一支是佟英的呢?他拿起一个烟蒂来嗅嗅,那口红味很陌生,又拿起另 一支,也是陌生味儿,他想,这些年,人咋会形同陌路,他怀念起老宅的时光。 而那老宅的原址上,新酒店就快要盖好了。人去楼空,今是昨非啦。 人世间有的巧合的确像杜撰的小说,所谓无巧不成书嘛。我后来回想这一幕, 是有点必然性。成都人有个习惯,新开张一家饭馆,传播速度极快,都蜂拥去尝 尝;新开一家啥子商场,又都要去逛逛才得了心愿;这家高档茶馆,有钱人又都 少不了去光顾一下。就这么巧了,胡业、佟英就碰上了明哥。明哥给我转述这一 幕时,我真以为他在场,结果是他听在场人说的。我说,事情恐怕不是那样的, 他认真点头说,真的,我问了好些人!不会错的! 七叔去的茶馆却是另一种传统的家常的景象。成都的茶馆分三个档次,一是 明哥服务的那种,二是公园或大街上的休闲之处,打牌,看报,掏耳屎,擦皮鞋, 打瞌睡,少男少女谈情说爱,一家老小玩乐一阵,三等才是七叔去的,唯有这等 才最地道。它不叫“馆”、“楼”、“室”叫“铺”,叫茶铺,甚至不取名,在 老街小巷的中段,打通改装的,矮竹椅小木桌,挤挤的,室内无窗,幽幽暗暗的, 白天也点一盏灯,无灯罩,孤零零地从天花板上吊着,墙壁发黄,上有阳尘,贴 些旧画纸,还有一台黑白电视在里边播放着,有一阵有人来说评书,讲薛仁贵的 老故事,后来无人看无人听,就只剩喝不完的花茶一碗,听茶客与茶客吹壳子摆 龙门阵。人和桌子基本是固定的,时间也是固定的——绝早6 点半准时,第一批 人就到了,晚上是天擦黑,坐到半夜。如果不是茶铺分流,麻将便会一统天下。 来的多半是老人,年轻人去时尚茶馆。七叔去的茶铺3 块钱一碗,盖碗茶,只是 铜碟换成了瓷的,茶叶大众化,不贵,但味儿就是地道,这味儿只有在此时此地 喝才有味儿,家里喝再好的茶都变味儿。像成都的饮食,不重海鲜,茶也是,啥 子龙井、大红袍、普洱茶,赚不到成都人的银子。茶客的龙门阵包罗万象,且总 是新的。大报上没有的消息都在这儿传播。 七叔耳濡目染,就生活在另一个世界。 这个世界没有时空,比如说,某死囚犯不能执行,因为他交不起2 角8 分钱 的子弹钱。比如说,小偷抢了表又看上裤子,换了裤子后才发觉抢的手表在交换 的旧裤子里。比如说,某医院从病人身上拆下的石膏被人捡来点了豆腐。比如说, 某人每天到各宾馆的婚宴上吃白食,婚宴上谁也不认识谁,男方以为是女方的亲 戚,女方以为是男方的朋友,吃了一年没被人发现。比如说,为了从猪身上抽胆 汁制药,就往猪身上注射一种有害的××素,某某单位竟然开始自己购猪杀猪, 职工排队分肉,很像是回到了“困难时期”……有一则笑话让七叔很是伤感一阵, 说是两家各有一男一女娃儿,男娃儿出天花,女娃儿就在脸上帮他一个一个的 “花”摘下,男娃儿成了麻子,两家打官司,最后是一纸合约:两人长大了,女 娃儿要嫁给这个男娃儿。七叔就是想不起当时在老宅的那个小女娃子会是哪个? 七叔只生活在龙门阵里,很新鲜很充实。对亲友们反而淡漠了。亲友们见面 偶尔想起他,说去看看他,却各忙各的事,如浮木搁浅,没人兑现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