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至于两个女孩为什么非要选在楼顶天台上给我讲述身世,我实在不可领喻其中的原 委,就像我不能理解为什么在这个阳光普照的城市,唯独自己感到汗毛倒立般酷冷一样。 不过跟她们两个坐电梯直到顶层,再从一条逼仄的楼梯爬到天台上,用开阔的视野观望 这个冷峻的都市,越发觉得人们只不过生活在一座水泥的孤岛之中——与世隔绝的独立 岛屿,寒冷坚硬的人工岛屿,它以一种高傲的姿态藐视着天然和原始,或许也正在藐视 着我。 “妈的。”我对着整个城市骂道。 “怎么回事?”梅鹿辄盯着我问,“你一向文质彬彬的,从来不讲粗口。” “靠,当然是跟我学的。”咖啡女孩兴冲冲地说。 天台上躺着一把被日晒雨淋变了颜色的便携太阳伞,咖啡女孩把它直立起来打开, 然后舒服地坐在下面,梅鹿辄和我也围坐两旁。咖啡女孩从河马胃中掏出数罐啤酒,给 我们一人抛来一罐,然后对梅鹿辄问:“还记得你刚住进这里的时候,我给你秀这个派 对天台来着?” 梅鹿辄勾住我的胳膊,为避免阳光的直晒,谨慎的往伞的阴影里面挪动了一下身体, 然后朝咖啡女孩点点头说:“不过那是晚上,特别绚烂的夜景——苏昼,你也应该看看, 对你的设计灵感有帮助的——我记得咱俩都喝高了,下那个小楼梯时候差点摔下去。” “哈哈,我和你的感受不一样,我可没有觉得夜景有多么灿烂,在我眼里面,那些 按照设定程序机械闪烁的霓虹灯,只不过是红一块绿一块的牛皮癣罢了——知道我为什 么喜欢这里?” 我和梅鹿辄摇摇头。 “靠,这都不知道!因为在这里坐着,感觉就像远离了世界似的,说实在话,当初 精神不正常的时候,有一次想跳楼自杀来着,知道为什么最后放弃了?——不仅仅是因 为我有恐高症啊。” 我们俩又不得章法的摇摇头。 “你们想不想飞起来?” “每个人都想吧。”我回答说。 “是啊,本来人飞起来是梦想着远离这个世界,但是如果跳下去,最终岂不是重新 落在这个世界的手心,而且搞得很狼狈的死在这个世界地把握之中,你会不会觉得不甘 心,会不会觉得自己战败了?” 我点点头。 她仰头一口气喝完一罐啤酒,然后把易拉罐唧哩咣当的弃在水泥天台上,冲梅鹿辄 笑了一下说:“我的话说完了,你开始讲他的故事吧。” 梅鹿辄搂住我的肩,未经我同意便在我刚刚洗净的脸上印上一个红唇印,然后像回 忆初恋一样,用憧憬的眼神眺望着远方,慢慢讲述着。 “亲爱的,还记得我们初遇的那一天么——下着蒙蒙细雨的那天,你开着一辆Lotus 奔驰过我的身边,甩了我一身的泥水。我正在生气,你却飞快倒车回来,跟我道歉,还 问用不用载我去买一套新衣服……” 我摇摇头说:“根本没有印象。” 梅鹿辄摆手说:“不要紧,你还记得我们一起居住的那个房子么?虽然我知道你肯 定有其他的住处,但是你把我这边装修得像地中海边小屋一样,蓝色白色相间,就像广 阔的海洋和海上风帆的颜色……” “你在这里的那幅帆船的画,是不是原来房子里的?” 她兴奋地打个响指,开心地叫道:“对啊,对啊!你记起来了?” 我继续茫然的回答:“仅仅有一点点亲切感。” “别泄气!”梅鹿辄又抱紧我亲了一下,看的咖啡女孩直打喷嚏,她想想接着说, “还记得你以前是设计师,开过一家很大的广告公司么?” “有多大?”咖啡女孩问。 “这——我说不清,反正他个人资产肯定过亿了。” “靠!”咖啡女孩瞪了我一眼,怒气冲冲地说,“果真钱要少了,郁闷!” 梅鹿辄得意洋洋的白她一眼,然后不管不顾的重启自己的话题:“你去年忽然把公 司变卖,然后不知道忙什么,每天东奔西走的,连我也少见了——你还记得你答应要娶 我么?” 她娇柔的倚在我的身上,我浑身不知怎么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只好如实地说: “不记得了……” 她愠恼的抓住我的手腕,掐得一阵阵生疼,然后看看旁边漠然注视我们的咖啡女孩, 哭着质问说:“这么重要的话,你怎么能忘记呢?你怎么会忘记呢?!你非得要我再自 杀一次来提醒你么?!” 我有些手足无措,有一瞬间我觉得自己真的十分可悲,要去承担别人不愿意承担的 东西,可是,又有什么办法?我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她因为现在的我再次受到伤害? 我喃喃地说:“虽然我不记得了,但是我说过的话一定遵守。” 她破涕为笑,放开我已经被卡得青紫的手臂,靠住我温馨地说:“知道你就是一个 负责任的男人。” “那么,”咖啡女孩不耐烦地打断她的温存,“他的公司去哪里了?他离开公司之 后,做了些什么事情呢?” “其实,他很少跟我说自己的事情,大概不愿意让我过分担心他吧,从这一点来说, 他真是个好男人。” “是他自己懒得说吧。”咖啡女孩不屑的哼一声。 梅鹿辄忿忿的瞟她一眼,恨恨地说:“他根本就不是那种人,虽然寡言少语,但是 我能察觉到他内心有着不能说出的悲伤——他的那家公司据说变卖之后业绩就日益萎缩, 现在已经沦落成一家三流的小公司了。” “那间小公司的名字叫?”咖啡女孩像嗅到了猎物气息的拉布拉多犬一样急匆匆地 问。 “变卖之后,好像改名叫‘红果’什么的,特别俗气的一个名字。” “是不是在泛通大厦?” 梅鹿辄惊讶地看着她说:“好像是——你怎么知道?” “这你就不用管了,接着说。” “反正他变卖公司后,就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起来,每天都魂不守舍的到处奔走, 好像在寻找什么一样,连跟我都很少说话,你不晓得我那时候多么伤心,每日以泪洗面 ……”她喝口啤酒,抹抹眼角星星点点的泪花,抬头对着我说,“我问你在忙什么,你 只是说准备回家,还说自己在那边已经没有亲人了,父母都不在了,但是还想回去看看。 “奇怪的是,你从来不操心订火车票或者飞机票的事情,似乎回家只不过是搪塞我 的一个借口罢了。我问你家在哪里,你却不愿意再谈,只不过有一次,你喝醉了,回来 给我画了一个圆环,把其中的一半染成红色,然后指着上面的一个地方说,就在这里— —你不知道,我当时真得十分十分伤心,十分十分失望,我觉得我把一切都付出给你, 而你的内心对我始终那么疏远,好像你的心是冰做的一样……” 红白相间的圆环?我猛然想起了园艺女工当时对我所说的话,也提到了一个这样的 圆环,可是,那又是什么呢?两个不同半径的圆组成了一个环形,一个永远也绕不出去 的环形。 她哽咽着扑到我的怀里哭着,我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女孩子,也并不是我最初觉得 那么庸俗可恶,也许被伤害过的人,身上都会有一种缺憾美吧? 我亲吻着她的头发,那上面还残存着昨晚她出去放纵余留的酒精味道。或许几个月 前“我”还在她身边时候,她也曾是一个乖巧女孩,静静的守在家中等待爱人的归来。 我忽然间觉得自己看透了一切,不管是在这个世界还是那个世界,不管是在河的此岸还 是彼岸。是啊,来吧,都来吧,我只有一颗心,一条性命,为了忘却理想,为了遗失忧 伤,把所有的重量都放在我的身上吧!我会凭自己脆弱的肩膀,扛住所有强加给我的一 切,直到垮倒在水泥的森林里,被另一堆水泥埋葬,被另一块水泥的墓碑记录上短短几 行文字——或者一无所有,在任何人心里都留不下痕迹——全无所谓,因为我没有逃避 过——我抱住梅鹿辄,对她说:“我会娶你的。” “真的?” “真的。” “那就在后天吧,你就是我的生日礼物——但我多希望是今天,我都等不及了。” “好的。” 她深情的拥吻我,然后说:“亲爱的,你还记得要给我什么结婚礼物么?” “什么礼物?”我双手滑下她的肩,看着她。 “要给我最好的八箭八心的钻戒,现在这句话还算数?” 我怔在那里,蓦然觉得自己的肩那么弱小。 咖啡女孩狠狠地把手中的烟头在粗糙的水泥天台上捻灭。 “我会尽一切力量满足你的要求的。”我咬紧牙关说。 “亲爱的,我爱你——”梅鹿辄再次扑到我的怀里。 这时候咖啡女孩从河马胃中掏出那幅日耳曼人棍棒兵的装饰画,及时的抛在我俩面 前,然后对梅鹿辄说:“喂,这个你熟悉不熟悉?” 梅鹿辄厌恶地打量一眼道:“这个嘛,倒见过,苏昼曾经带回家里来过,多丑的人, 后来我叫他换掉了。” “关于它他有没有对你说过什么?” “影子,他只是说,画上的人是一个影子。” “影子?” “对,影子。红的世界上有白的世界的影子,白的世界有红的世界的影子,他当时 就是这么说的。” “哈哈,了解了!”咖啡女孩扭头向我,“就像我自杀的那次,在河的彼岸见到了 另一个自己一样——这么说来,我们每个人都在两个世界中生存着么?就像隔着一面镜 子,那里面有另一个自己,但是无论我们怎么触摸,也穿越不了冰凉的镜面?” 梅鹿辄茫然地看着我,我冲她笑了一下。 “喂,我们要不要去趟泛通大厦的那个红果公司看看,谈情说爱吃不饱饭的。”咖 啡女孩冷冷地说。 “那可不一定哦。”梅鹿辄精神抖擞的回答说。 梅鹿辄毫不犹豫地叫来最豪华的出租车,并且大方的表示自己付钱,她打开车的前 门,向咖啡女孩点点头,示意她坐在这里。等她坐定之后,便拉着我钻进后排的车厢, 一路上死死的抓住我的手臂,好像我是一个越狱被重新羁回的犯人,就差把我们两个的 手铐在一起了。 “喂!你很有钱嘛,我一直都没有发现。”咖啡女孩头也不回的对梅鹿辄说着。 梅鹿辄咯咯笑了,拍着我的手说:“等他找回了自己的Lotus ,我们带你去兜风。” “实不敢当,会折我寿的。”咖啡女孩淡淡地说。 车里面的收音机放着一个音乐节目,DJ在滔滔不绝的调笑着什么,梅鹿辄仔细聆听, 不时的开心地笑着。而我对这一切却毫无兴致,至于我在想思考什么,似乎自己都不知 道,我的大脑忽然如被橡皮擦擦过一样,干干净净,任何形象都没有留下。我努力想记 起些什么或者冥想些什么,可是徒劳无功——大脑被格式化了,不知道谁简简单单的按 动了某个快捷键,于是“哗”的一声,里面所有的文件,大的小的,都被删除掉了。 可是,格式化之后,必然要重新装载什么吧? 我的心忽然剧烈的跳动起来,大脑也一阵生疼。为了不让梅鹿辄发现什么而导致被 更甜腻的关心,我嘎嘎的咬牙忍住,试图把精神集中到电台的音乐节目上去转移痛苦。 “……阳光刺目的午后,现在,全城都会陷入到周五下班的狂欢中去,面对即将到 来的周末欢愉,您是不是也有些迫不及待了?Bingo !我当然猜对了! ——在堵车的下 班洪流中,无聊的你会做些什么?不如透过车窗,好好看看穿高跟鞋走过路边的窈窕淑 女吧——哈哈,为您送上这首JesusandMaryChain 的JustLikeHoney ,来自他们的首张 唱片Psychocandy ——” 再也熟悉不过的旋律响起,咖啡女孩猛然回头注视着我,生怕我再出现什么异常状 况。 可我没有,真的没有,歌曲唱起的那一刻,我刚才空白的头脑忽然充盈了起来,一 切如常,来到这个世界上发生的事情历历在目:咖啡女孩、园艺女工、梅鹿辄,一切事 迹都在我脑海中复原。而这首曾经召唤我的歌曲,如今听起来只不过像是老朋友地问候 一般,JimReid 苍穹般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呢喃,大量重复的节奏、噪音、歌词在车厢中 回旋浮荡,久久不绝。 我朝着咖啡女孩笑了,尽管自己也明白,那时候地笑容很傻很傻。 一个重担从我的心头卸下了,终于。 再度来到这个高大冰冷玻璃大厦的时间跟上次不谋而合,都是霓虹灯渐渐亮起的时 分。咖啡女孩事前又讲解了一下我们要如何扮成里面公司员工的样子,我明白她这只是 针对梅鹿辄所说——我和她上次根本没有商议,便配合的天衣无缝,但是我也一样静静 聆听,不时点头赞赏,这时候蓦的察觉,自从梅鹿辄出现后,她再也没有跟我描述她的 想象,或者要求我说一句粗口之类——难道我和她分开的时候即将到来了么?我的心一 阵酸疼。 但是这次走进大厦却几乎没有障碍,门口值班的保安,正是当时指点我们去那个有 着古罗马建筑小区的高胖家伙。他看到我便微笑点头,我对他仔细打量了一下:圆圆的 脸和下巴,加上圆圆的眼睛,好像一幅画中的人物。 我猛的想了起来:他几乎就是我当时在红果公司取走的那幅装饰画上日耳曼棍棒兵 的原型! 脑袋针扎似的疼痛着,古老阴暗的影子在我的头脑中浮光掠影般一闪而过。 那是什么?是什么? 他大概是惊讶梅鹿辄居然又回到了我的身边,但是很快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也同 样微笑的朝梅鹿辄点点头。 梅鹿辄傲慢的扭过头去,挽着我的胳膊,咖啡女孩跟在后面,我们穿过大堂,跨上 了电梯。 18层比上次到来时还要岑寂,也或许是周五的缘故,走廊两旁的公司都早已熄灯走 人。我们按照上次的路线,到达走廊尽头,红果公司静静的守在那里,灯已经熄灭,空 无一人,但是玻璃门只是虚掩的,仿佛早就预订好了一样,在等候着我们的到来。 梅鹿辄有些惊慌的紧紧抓住我的手,咖啡女孩却径直推开门,找到房间里的开关揿 开灯。 和我们上次看到的一样,小而寒酸的公司,简单的设备,文件杂乱的堆在办公桌上, 墙上挂满了设计图纸。 我们在里面转了一圈,什么特殊的东西都没有发现,梅鹿辄也耸耸肩,表示根本没 有任何有意义的事情。 “我们走吧,”她说,“这里早就没有他的印记了。” 我们失望的退出房门,向原来一样掩好,正要离开的时候,梅鹿辄却短促的尖叫一 声。 “靠,淑女点,别一惊一乍的。”咖啡女孩斥责说,“别把你家的那位吓死。” 梅鹿辄没有理会她的揶揄,而是用手指着那扇玻璃门上的公司名字前面的标志说: “你们来看,这个公司的logo,半红半白的圆环,跟苏昼当时画给我看的一模一样!” 咖啡女孩走上前来,利索地把那个塑料胶纸的标志撕了下来。 “喂,这个,你可有印象。”她朝我哗啦哗啦的朝我晃着。 我一脸迷茫的摇着脑袋。 是的,我确实对这个标志了无感觉,但是我忽然领悟到了什么——如果某个人在红 色的圆环里面不断前行,会越过红白分界线进入白环,再走下去则终究还会回到红环, 如此而推,周而复始。而那个红白分界线,就是咖啡女孩所说的河流一样的镜子吧。每 个人在镜子两端的红白世界里都有对称的影子,他们都在各自颜色中生存,很少逾越那 条分界线相互往来,但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却会影响到对方,不然的话,那个园艺女工 怎么会因为摆脱不了另一世界的纠缠而郁郁而终呢? 而行走的人,只要走不出自己所处颜色的半环,他们便绝不会认为自己在绕圈子, 他们只会以为自己在前进,于是笑嘻嘻的满怀信心继续前进。 可是,能够穿越颜色,穿越分界线,穿越河流,穿越镜子的人,或者说,能够绕环 一周的人,才会是最悲哀的吧?因为,他们终于可以明白:自己的归宿根本就是自己产 生的地方,一切的努力,最终都会成为圆周形状的玩笑。 我现在躯体原有的灵魂,他是绕环一周的人么?那么我呢?我是不属于白色世界, 只属于红色世界的人么? 巨大的爆炸声在我的头脑里轰响,蘑菇云腾空升起,我下意识的抓住咖啡女孩的手, 缓缓倒在她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