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风动 “叶太太,想老公了?”叶少宁的声音轻缓柔和,带着笑。 凌玲绷不住,噗地笑出声来,“是啊,想你呢,快出来抱一抱!” 叶少宁一听声音不对,语气突地就晴转阴,客气而疏离,“凌老师,请把手机 给童悦。” “知道了。”凌玲拖长语调,对着童悦挤挤眼。 童悦接回手机,看看几人笑得鬼鬼的样,想想还是推门下车接听。 二十米之外,就是泰华大厦的大门,庄严得令人生畏。在青台,能进泰华工作, 是件非常骄傲的事。要不是今天凌玲她们嚷嚷着要停下,她的视线不会对这幢大厦 多停留一眼。 这里是乐静芬的地盘,她不会给任何人羞辱自己的机会。 要不是叶少宁是大家早熟识的,她也不会让别人知道叶少宁在这里工作。 她自然是不愿进去参观,但需要一个合理的借口来搪塞凌玲她们。她想着和叶 少宁说清怎么一回事,然后和叶少宁统一口气,说他人在外面就行了。 她刚叫了声“少宁”,叶少宁冷凝的声音就迫不及待地传了出来,“你不好好 地在学校上班,这么冷的天,跑泰华来干什么?这里是游乐场吗?” 她眺望着远处苍白的楼群、路边枯黄的植物,秀眉拧成了个结,“我们路过。” “都不是孩子了,还打成帮这样胡闹。童悦,你带她们去外面的咖啡厅喝点东 西,然后早点回校。” “你在哪?”不知怎么,她觉得他很紧张,仿佛她们是群孩子,生怕下一秒会 闯出个什么大祸。 叶少宁呼吸加重,嫌她不懂事,“我在工地。” 她点点头,看见一辆黑色奔驰缓缓滑进大门。车门开了,叶少宁头上戴着安全 帽从驾驶座那侧下车,另一侧下来的是个戴安全帽的女孩。 他边打电话边上台阶,女孩俏皮地跳起来弹了下他的安全帽,他侧过身,微笑 地朝女孩摆手,让她不要闹。 女孩又笑着凑到他耳边,想偷听他电话。 他避开,故意板起脸。 女孩大笑地进了大厅。 “嗯,那我们就不下车了。” “童悦,凌老师只是同事,不是朋友,不需要走得这么近。” “我要开车了,不多讲。”她收了线,上车。 到皇家咖啡喝了奶茶、吃了松饼,才把几位美女的不满声给堵了回去。 “是不是怕叶总给我们电着,你心里发慌,于是藏着掖着?”一个同事调侃道。 如果婚姻藏着、掖着,就能永远安定,那天下就太平无事了。 不知谁走漏了消息,说强化班要换班主任。 最后一节班会课,她一进教室,那帮栋梁们一柄柄射来的眼刀,足够让她死个 千回百回。 班长是发言人,不等她开口,抢先代表全班同学发问。 “童老师,请问这相处的一年多以来,我们给你丢脸了吗?” 她摇头,强化班要是丢了脸,郑治会剖腹自杀的。 “你结婚,我们有没给你祝福?” 她点头。发喜糖的第二天,她在讲台的抽屉里收到了一大叠的贺卡,还有许多 可爱的小礼物,最可笑的是有一双婴儿的小袜子。 “那你对我们有什么不满意,竟然在这时候抛弃我们?”班长高亢的音量在教 室内嗡嗡回响。 抛弃?这个词真的很严重了。 她慢悠悠地抬了抬手,“请问诸位,我是怎么个抛弃你们的?” 班长一怔。 “教务处没有一纸通知,我还站在这里,又没有新班主任闪亮登场,你们就全 体向我开炮,我做人有这么失败吗?谣言止于智者,如果你不是智者,至少也要给 别人一个解释的机会,这是对别人的尊重。我有旁敲侧引?我有消级怠工?” 教室内鸦雀无声。 一片死寂中,李想腾地站了起来,目光灼灼,“再长也不过是五个月了,留下 来陪着我们。” 她耸耸肩,“我没有意见,你们呢?” 教室内掌声如雷。 傍晚,接到国美电器送货的电话。新年前后,各大商场的生意特火爆,他们定 的电器都一周了,拖到现在才送货,还是晚上。她和孟愚打了招呼,匆匆赶过去开 门。 几个大纸箱把客厅堆得满满的,她签了字,问什么时候过来安装。 “明天上午。”送货员回道。 “上午我没空。换个时间不行吗?” “现在日程都排得满满的,你没空那就等到年过了再说吧!”送货员口气很横。 童悦无奈,只得给童大兵打电话,看他能不能抽出时间来帮个忙。 电话是钱燕接的,怨声载道,“我正要打电话给你,你快来医院,你爸把腿摔 断了。” 童悦吓得赶紧打车去医院。 天气寒冷,下过雨之后,地上结了层薄冰。童大兵不小心,摔了一跤,小腿骨 折,至少要三个月不能走路。 童悦赶到的时候,童大兵已经绑好石膏了,面色蜡黄地依在床背上,钱燕回家 收拾换洗的衣服,床边没有一个人。 “爸,怎么不早点给我电话?”童悦走进去,看到童大兵最近好象消瘦许多, 精神也萎萎的。 “你要上课呢,爸没事,这不都处理好了。小悦,你坐。”童大兵朝病房外看 了一眼,轻轻叹了口气。 “小悦,你有没觉得爸爸很没用?” 童悦愣住,爸爸伤的是腿,还是头呀? 童大兵苦笑,“其实是真的没用,不然老婆也不会跟人家跑了,不然女儿也不 用受婆家那种窝囊气。小悦,干吗要把眼睛长在头顶上呢,少宁是好,可是咱们是 高攀了。你嫁过去,会很辛苦。爸爸只能看着,帮不上忙,怎么办呢?” “爸……”童悦看着童大兵那自责不已的样子,悲从心起,眼睛都红了,“我 哪里辛苦了,你不知别人有多羡慕我,而且……少宁待我很好。” “你……不该匆忙领证的,年纪是不小,但总会遇到一个合适的。爸爸就是气 你这一点。好与不好,我看在眼中了,钱多又什么用,日子不好过。你婆婆……而 且少宁的老板是那个男人的老婆。唉!” 在童悦的心里,童大兵是一只不折不扣的大驼鸟,他把自己埋在象棋的世界里, 自娱自乐,外面啥事都不问。想不到他原来什么都看得清,什么都识得明,只是能 力有限。 童悦的泪夺眶而出。 “这都快结婚的人,哭什么呢!谁家没个意外的。”钱燕提着包从外面进来, 看到童悦一脸的泪,有些来气。 “妈,要不要请个看护?”童悦不去计较,体贴地问道。 “这事我会考虑,你去忙你的婚事吧!小悦,结婚那天,你爸爸没办法挽你进 礼堂,你自己的妈妈还活着,我好象不合适替她送你,你可能要自己走进去。” “我送小悦进去好了。”彦杰一身的风霜从外面走了进来。 从医院出来,天空忽然飘起了细雪,这是青台今年的初雪。 雪花很细,没有风的伴奏,舞姿非常的缓慢,在童悦的视线中划出无数道流痕。 她伸手接住一片,就这一伸手的距离,雪花便已融成了一滴水珠。 如此脆弱,如此柔弱。 彦杰的雷克萨斯从夜色中无声地驶近她。 难怪他看上去那么疲惫,从上海到青台,足足开了六个多小时。钱燕问他什么 事这样赶? 他理所当然地回了一句:“我想家呀!” 上次为房子贷款回青台,不过是二个月前的事,可能是每逢佳节倍思亲,还有 可能是因为乔可欣。 他说生意可以遥控指挥,他可以呆到元旦后再回上海。 童大兵最开心了,这样子小悦的婚事你就费心些,我现在这行动不方便。 嗯!彦杰点头。 童大兵在医院呆两天,然后就回家休养。钱燕就在这医院上班,跑前跑后省了 不少事。 九点,童大兵就催童悦回家去。 童悦是从公寓过来的,车和大衣都在学校,她先回实中一趟,刚好赶上下晚自 习。 彦杰探过身,替她打开车门。只在外面站了十多分钟,整个人都冻得快失去知 觉了。彦杰到不怕冷,一件黑色的皮衣,帅气精练。 车灯下,雪花如棉絮,洋洋洒洒、柔柔曼曼地打着旋。 “我们去吃点东西吧!”晚饭就在医院里吃的盒饭,又冷又干,两个人只动了 几筷子。等绿灯时,彦杰扭头看她。 她在搓手,指头冻麻木了。“我不饿。” “* 都紫了,吃点热的暖和暖和,就建行旁边那家的火锅店。”彦杰扯着* 笑, 眉眼弯弯的,“以前你最爱去那吃东西。” 那家小店很应季节,春秋卖面食,夏天卖冷饮,冬天是火锅。暑假里,钱燕说 空调太费电,除非是晚上上床才准开会空调。青台的夏天也是火老虎,呆在屋子里, 汗湿衣衫,呼口气都是滚烫的。 建行大厅的冷气向来开得足,还有宽大的座椅。她把书和作业带过去,在那一 呆半天。吃饭的时候,彦杰骑车来接她。有时他会在隔壁给她买杯酸梅汁。她坐在 后座上,喝个几口,就伸到前面,他低头吸一口,俊容夸张地扭曲着,说酸梅汁是 这个世上最难喝的饮料。 她笑了,象春天扑扑绽开的花骨朵。 “不要了,哥。你挺累的,也早点回去休息。”慢慢地压下心口沽沽泛起的怅 然。 他以为她怕烦,沉吟了下,把车缓缓停在路边,“那你在车上坐会,我去给你 买杯热饮。” 她突地侧过身,狠狠地瞪着他,“韦彦杰,够了。不要再对我好,不然我会很 恨你很恨你。” 江冰洁走后,她突然从一朵温室里的小花成了一株无依无靠的草。童大兵的忽 视、钱燕的冷漠,十四五岁的时光里,心思慢慢地长,日子是那么的黯然无光,而 彦杰却象她生命里的一盏明灯。 在这盏明灯前,她不是钢铁侠,不是刘胡兰,她是彻彻底底的小叛徒,轻易地 就投降了。 可是当她化身成一只飞蛾,奋不顾身扑向那盏明灯时,灯灭了。 在黑暗里摸索的日子里并不好过。不好过,也得咬着牙忍。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再回到彦杰初来的那个夏日,她不会给他拿水,不会叫他 哥,不会再要他一点一滴的好。 不曾得到,也就永不会失去。 车内的空气缄默得象一块寒冰。 许久,彦杰轻轻吁了口气,发动引擎,谁也没有再说话。实中门口,接孩子的 车排成了一条长龙,雷克萨斯不好过去,她就在路对面下了车。 “哥,再见!”她又是他乖巧体贴的小悦,好象刚才那番厉言嫉色的人不是她。 彦杰默默地看着她走远,伸手从裤袋里拿出一支烟,点上,一口一口地吐着烟 雾。 不知什么时候,雪已经停了。 到班上转了一圈,收拾了笔记本,童悦开车回家,眼角跳跳的,大概是睡少了。 下车时,下意识地抬了下头,叶少宁回来了,窗户里透出柠檬黄的柔光。 她刚出电梯,门就开了,叶少宁一身舒适的家居装,头发湿湿的向后梳着,显 然已洗过澡。 屋子里开着空调,暖暖的气息湿润了童悦的心。 “晚上在哪里吃的?”她边脱大衣边问。 “在工地上。” “那我再给你做点面。”她挽起袖子走向厨房。 “不要了,来,我们说几句话。”他牵着她的手走向沙发。 电视开着,《探索》频道,不知在讲太平洋里的哪座海岛,神秘而又诡异。 “郑校长今天有没找你?”双手搭在她的腰间,发觉腰好象比前些日子又细了 些,再往上面,下巴瘦得发尖。高三的老师真是不易做。 “嗯。” “你同意我的建议吗?童悦,疲累一天回家,面对一屋子的冰冷。以前一个人 不觉着什么,现在我们结婚了,就不能接受了。其实我更想让你换份工作,如果没 有合适的,在家待着也可以,我会赚钱。嗯?” 他的语气是怜惜的、不舍的,却也是不容商量的。 童悦喉间一滞,嘴里一阵一阵的苦,“少宁,我读了那么多年的书,不是为了 做个家庭妇女的。我知道家里不差我这几个钱,但我想有属于我自己的人生,有我 的生活圈子、朋友、同事。” 他沉默了会,又平和地开了口,“那就不要做班主任,送走这届高三,以后只 接高一的课。这样可以了吗?” 似乎,他让了很大一步。 “中途换班主任不太好,今年只能坚持到底。明年秋学期……” “你就这么敬业吗?是为了你崇高的职业道德,还是因为某个人?”他站起身, 冷冰冰地看着她。 他说他疲累了一天,她这一天不也是打仗一般。昨晚他吐成那样,她洗刷到凌 晨,上床也只是合了下眼,就起床熬粥。 她真的非常非常努力。 她怔怔地迎视着他,以一种难解的表情。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自嘲地弯起嘴角,“少宁,在你的心里面,是不是你也认 为,我们的婚姻里,是我高攀了你?” 他皱眉,“你这是什么念头?” “我一直都自以为我是个称职的、有责任的老师,你不能肯定,至少应该尊重 我的工作。你不喜欢我的工作,不喜欢我的同事,你刚认识我的家人,谈不上喜欢 不喜欢。我现在想,我凭哪一点让你许下一辈子的承诺?你希望我成为你的附属物 吗?如果是这样,我不见得是合适的人选……”她有点激动,按住心口仰起头,眨 了眨眼,“我站在这儿,是因为你温和、体贴。为你做某一件事,我都觉着温馨、 甜蜜……” 语调轻轻地颤栗了下,她捂住嘴,咬了咬唇,起身,去衣架上把刚拿下的大衣 复又穿上。 “你要去哪?”他心里面一阵发慌。 她从包里拿出新房的钥匙,清晰地说道:“明天国美电器的员工要去安装空调、 调试电视、冰箱什么的,你抽空过去看看,中午家饰广场送沙发过去,选的卧具和 餐具,也是明天送货,到的时候,你检查一下。我这几天回家住,我爸摔了一跤, 我回去帮着照顾。” 她把门钥匙和车钥匙一同放在桌上,然后系上大衣的* ,背好包折过身去。 他盯着她,她那么冷静、果决,仿佛她这一出去,就不再回来了。 一直以来,她真的没让他费过心思。追她追得很容易,她表现得太体贴、太在 意他。她识大体,懂世事,处处熨贴着他的心,好象他是她生命的全部。所以他自 以为的认为她人生的轮盘就应该随着他转。 从不曾想到,其实,她也可以这样拿得起、放得下。 “童悦,不要孩子气。”胸膛起伏得厉害,仿佛有许多话讲,却又不知该说什 么好。 说他被苏陌刺激到了? 说他害怕她被凌玲带坏? 说乔可欣的话对他还是产生了影响? 于是,千方百计让她远离教育那个圈子,那么,她就完完全全属于他一个人了。 她回过身,苍白的面颊上浮出一丝苦笑,“就因为我不是孩子,我才必须离开。 再留下来,我不知我会说出什么不计后果的话、做出什么不计后果的事。早点睡吧, 我走了!” 她穿上还留有余温的鞋,拉上门。 电梯也非常配合,就停在这层。她倚着墙壁,看着电梯上方跳闪不停的数字, 闭上眼,遮住眼中的痛楚。 她也累了。 先前的细雪只是序曲,短暂的停息之下后,漫天的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而来。 仿佛电影中为了强调某个煽情的画面,突然加进了低沉的大提琴音,催泪的效 果一下子达到顶点。 童悦自嘲地撇了下嘴。 这种高档小区的外面,出租车向来很少,再加上这种天气,那就少之更少了。 走了一站的路,才碰上一辆的士,还是与别人拼的车。 那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子,不苟言笑,提着行李,讲普通话,司机热心地一 路上为他推荐熟悉的酒店。 他深深地看了童悦一眼,在青台市公安局门口下的车。 “送我去实中。”童悦对司机说。 家是肯定不能回的,钱燕和童大兵都在医院,家里只有彦杰,他们不再是十二 岁与十六岁了。桑贝的夜色迷人现在应是最哈的时候,她的落莫在那里不适合释放。 其他,只有实中了。 外面已是白茫茫的一片,车开得极慢,司机低咒着这该死的鬼天气,今年的冬 天乍冷得这么早呢? 童悦没有心情应和他。 江冰洁走的那一夜,童大兵喝得大醉,躺在床上放声嚎哭,她坐在漆黑的客厅 里,一天没有吃饭。 她很饿,想下楼买些吃的,可是口袋里没有钱,只能忍着。 那时,她就想,一定要好好地读书,以后找一份好工作。即使身边的人都舍弃 了她,她还能给自己买吃的买喝的,有房子住,能洗热水澡,有干净的衣服换,夜 晚回家,可以为自己点一盏明亮的灯…… 工作还可以暂时转移自己的痛苦,觉得自己是被尊重的、自己是被需要的。 尊严是一个矫情的词,但在某些时候,有一份自立的工作,就可以成全这份矫 情。 “小姐,到了,三十块。”司机回过头来。 这价格差不多是平时的双倍,她没有质疑,毕竟天气是这么寒冷,提价是应该 的。递过人民币推门下车。 “小姐,你落下东西了。”司机叫道。 她回过头,俯身从座椅上捡起一张名片,应该是刚才那位男子的。名片上只有 名字和电话号码,头衔和地址,啥都没有。名字起得如这天气:冷寒。 童悦把名片扔进门口的垃圾筒。 实中的大门已经关闭,她敲敲侧门,值班的保安探出头,哆嗦着给她打开门, “童老师,学生出啥事了?” 她模糊地应了声,谢过直接去了女生公寓。 希望公寓里的单人床不会太窄,可以容她挤个一两夜。 女生公寓的管理员正在屋子里团团转,看到她,非常意外地长舒一口气,“童 老师,你也听到消息了吧,我刚要给你打电话。” “呃?” “你们班的女生刚刚过来说,徐亦佳不知去哪了,到现在还没回宿舍。我去过 洗手间、教室,校园里的角角落落都找过,就没见着人。” “下晚自习时,我还看到她的。”童悦回身看看外面的大雪,心提到了嗓子眼。 “大家都这样说。人呢?”管理员摊开双手。 童悦叫来几位女生,与徐亦佳床挨床的女生说,是一起回宿舍的,熄灯前,徐 亦佳收到一条短信,然后就出去了。 童悦拨打徐亦佳的手机,关机中。 童悦惊得呼吸都快要停止了,她让女生们回去休息,顶着风雪跑去保安室。 “下晚自习时,那么多走读生,谁去注意谁戴的是黄校徽,谁戴的是白校徽? 而且天这么冷……”保安心虚地辩白。 “现在先不说这个,找人要紧。” 没敢惊动徐亦佳的家人,值班的几个保安全出动了,还有管理员、童悦,几人 分了两路。实中附近没有网吧也没夜店,几家小吃店也早早关门了。两站地之外却 是青台的繁华地段,即使天寒地冻,一样灯火辉煌、歌舞尽情。 凌晨一点,在一家游戏室的角落,童悦看到了与一个满脸痘痘的男生依偎而坐、 笑得眉眼生动的徐亦佳。 那一刻,她明白了彦杰曾经掴过自己那一巴掌的心情,不是怨不是恨,而是后 怕与担心。 她也想掴徐亦佳一巴掌,狠狠的。 但她没有力气。 徐亦佳胆怯地往男生身后躲,男生到是很勇敢地直视着童悦,最后还是慌乱地 低下了眼帘。 男生是徐亦佳原先的同学,承受不住相思,一天大雪跑过来,就为了看徐亦佳 一眼。 也只有这般年纪才会做出这种疯狂的行径,似乎爱情是天底下最最重要的事。 童悦记下了男生的名字,请一个保安送他回校,她领着徐亦佳回实中,路上请 管理员对这件事保密,要是传出去,徐亦佳必然要受处分的。 徐亦佳这时反到凛然起来,“我无所谓,大不了我还回原来的学校。” 童悦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她抿着唇惶恐地别过头去。 夜终于宁静了。 “童老师,都这个时点了,你就别回去了。”管理员说道。 童悦轻叹,这到真给自己找了个留宿的好理由。谢语与徐亦佳挤了一床,给她 腾出一个地方。 听着浅浅低低的鼾声,还有小女生的梦呓,好似又回到了读书的时光,那般无 忧无虑,头一挨着枕,就睡沉了。身子明明又累又乏,神经却亢奋得很,数了上千 只羊,睡神还在远处逍遥着。 眼睛又胀又涩,闭上了,有泪从眼角滑落,她悄悄地弹去。 也不知有没有睡着,好象是刚合上眼,耳边突地听到轻轻的叩门声,她吓得跃 坐在床上,心跳得极猛,一身的冷汗。 女生们睡得都很沉。 敲门声继续,还有管理员压低音量的声音:“童老师,童老师……” 她定了定神,披了大衣下床,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拉开门。 过道上的顶灯,把门外两个人的身影拉得又长又远。 “我……”管理员拧着眉,很烦恼不知该怎么说这件事。也是刚睡上,保安领 着个人来敲门。 雪花落满双肩,头发、眉毛都白了,神色焦急而又不安。 问清童悦就在楼上,他非常礼貌地请她带他上楼。 她委婉地说:“这是女生宿舍。你在这等着,我去帮你叫童老师。” “我就站在过道上,不进去的。”他没听出她话中的为难,非常坚持。 女生宿舍,男教师都轻易不得进的。她犹豫了好一会,无奈地领着他上楼。 “麻烦了。”叶少宁没等她斟酌,也没给门里的人发问的机会,突地越过管理 员,身子一低,把还没搞清情况的童悦一下扛上肩头,转身下楼。 童悦本能地捂着嘴,把惊呼生生地堵住,世界整个颠倒了,她害怕地紧紧环住 他的腰,耳朵恰好贴在他的胸口。 他的心跳也不太从容,呼吸又重又烫。 “天……”管理员瞠目结舌,这是演的哪一出? 谢过保安,跨出实中大门,叶少宁猛地抬起手,“啪,啪……”对着肩上的小 屁屁,狠狠地拍了几下。 她没骨气地疼出了泪,而且越流越猛,把他的胸襟都濡湿了。 黑色的奔驰尊贵地泊在风雪中,车内暖气开着,彦杰坐在后座上,淡淡地看着 被扔进前座的她,撇了下嘴:“越来越有出息了呀,也会玩离家出走?” 她狼狈地裹紧大衣,拭去泪,象个小女生似的噘起嘴。 为什么心会又热又湿? 叶少宁从另一侧上了车,从后座拿过一件羽绒服递给她,“穿上。”命令的语 气。 “先送你回去!”他对彦杰说。 彦杰挑挑眉,“还怎么睡?半夜被你叫醒,一天大雪的在外面游车河。你找家 酒吧把我放下,我想去喝杯酒。” “今夜,真是不好意思了。”叶少宁眼角睨着身边的人低头玩着十指,看上去 挺安份的。 彦杰耸耸肩,“她这么不懂事,我做哥哥的也有责任,不好意思的人是我。不 过,以后她再玩这一出,就和我无关了。” 叶少宁笑,“以后,她没这样的机会了。” “最好是!”彦杰放松地半躺在椅背上,“开车吧!” 车在第五大道酒吧前停下,彦杰揉揉她的头发,推门下车。 “今天就不陪你了,改天我给你电话。”叶少宁降下车窗,寒冷的风从外面吹 进来,她瑟缩地抱起双肩。 “我等着。”彦杰挥挥手,头也不回。 什么时候,彦杰和他这么熟了?他们之前都没碰过面呢! 被他牵下车,仰头看着风雪中的大楼,真想叹气。她走的时候,可是壮士扼腕 般的悲壮,这才过了几个小时,又站在这里,真是象两个孩子玩捉迷藏。 楼道内安静得出奇,一声清咳都能引起很大的回响。 电梯上行,电缆声轻轻,她舔了舔* ,想抽回手。他蹙着眉,反到加重了力度。 门一开,他就把她推进了浴间,花洒的门喷涌而出,然后浴室门“砰”的一声 反手带上。 她顶着一头凌乱的短发,一个人站在镜子面前脱衣服,镜子里的人一脸茫然, 却又隐隐有些期待。 期待? 冲了澡出来,只有卧室里亮着灯,他背对着她伫立在窗前,英俊的轮廓仿佛是 一幅静默的剪影。颈边细碎的发梢,在灯光下,幽幽地泛着深浅不一的光泽。 墙上的挂钟,此时,时针正正指向三点。 已经这么晚了。 好象应该上床休息了,但那人仍站在窗前,仿佛外面的瑞雪江山非常壮观,他 舍不得挪开视线。 她清咳了声,成功地让那人转过身来,对着她眯了眯眼睛。 房间内静得出奇,气氛有些迷离。 “童悦,我们这个婚姻你当真了吗?”他问道,不象是玩笑,他的表情非常严 肃。 她疑惑地皱着眉头,谁敢把《婚姻法》当儿戏? “五个小时前,我站在客厅里看着你穿衣换鞋,拉开门离去,我突然就在想, 我是你的什么人?”清俊的神色间掠过一丝落莫。 “老公。”她的心弦轻轻颤动。 “我没有这种真实的感受。”他闭上眼,“你走得那么冷静,毫不拖泥带水, 就象准备非常充分。你丢下全部的钥匙,我看着你,下一刻你丢下的会是我给你的 信用卡吗?不是,你把我丢下了,没有一点留恋。如果那时我* 地说出一些话,比 如我们分开之类的,我想你也会毫不犹豫地点头同意,然后在瞬间内,把与我有关 的痕迹迅速抹尽,不带走一丝云彩的转身。你不曾把这里当作你的家,你也不曾把 我当作是你的老公,你不曾对我撒过娇,你不曾向我诉过屈,你不无理取闹,你随 时都在准备离开。虽然你努力地对我好、体贴我,为我们的婚事积极忙碌着,可是 你的心却没有给我。如同上次你把我领到那个小面馆时一样,童悦,其实你并不信 任我,也不信任我们的婚姻。” “……”她震愕地看着他。 他伸手按了按眉心,似乎疲倦。 “而我却失控地对你提了一些无理要求,妒忌吧,霸道吧,担忧吧,种种之类, 人都有钻进死胡同走不出来的时候。说穿了就是一件事,我只想确定——你是只属 于我一个人的。对不起,我忘了顾及你的感受。我就那么闪神了一会,追下楼,你 就不见了。雪那么大,眼睛都睁不开。你肯定认为我不会追下楼的,因为我对你没 那么重视,是不是?一个男人在风雪夜把妻子气到离家出走,你是无法想像那种自 责和恐惧的心情的。不能去想你万一会出现什么情况,我尽可能地加速,在最短的 时间内赶到你家,开门的是个陌生男人。你父亲不只是摔了一跤那么轻松,他骨折 住院了,你也没告诉我。我挫败而又沮丧。你把手机关了,我们联系不上你。我和 彦杰去了医院,去了夜色迷人,连乔可欣的公寓都去了,附近的酒店,最后只是想 来实中碰碰运气,保安告诉我童老师在,我差点跌坐在雪地里,心里面什么滋味都 有。” 他摊开双臂,笑得苦涩。 清眸眨了几眨,再睁开,眼中泪光潋滟,* 颤栗着,心中某个坚硬的部位在一 刹那柔如丝缎。 窗外掠过咯吱、咯吱的声响,似风动,似树动,也许都不是,仁者心动。 原来是这种感觉,原来是如此美妙。 千言万语在心中翻涌,说出口的只是那么简单的几个字,“少宁,我是你的, 现在是,以后永远都是。”但一诺千金。 “你说你今晚该不该打?”声音沙哑到不行,缓缓地伸过手,细密的气息落下 来,没等碰到她,她已主动地扑进了他的怀中,用尽全身的力气抱着他。 “该打!我错了。”眼泪一颗颗地滚落,却不是因为伤心。 “以后还敢离家出走吗?” “不敢了。” “再和我生气会怎么做?” “打架,对骂,痛哭,砸东西,但一定在你的视线范围内,最远不超过五米的 距离。” 嘴角上扬,眼中泛出深深浅浅的光。 “看不出来,你挺有悟性的。” “你喜欢吗?” 他屏住呼吸,她没有问过他这样的话,用这样的语气和表情,胸口一下子渗出 丝丝的甜味,悄然溢满心怀。 “哪是一点的喜欢呀!”他轻叹,“不然就不要这么紧张了?” 灯光如水,落在二人身上,一室的静谧在流淌。 她仰起头,他俯首,唇与唇自然地贴近。 这一夜,没有激烈的缠绵,只是相拥着入睡,可是两颗心却是从末有过的靠近。 童悦睡过头了。 雪光从窗帘的下面漏进来,室内已是一片通明。 床上只有她一人,怀里抱着个枕头。 十点一刻,童悦看着挂钟,惊得一口气没背过去,只着睡衣光着脚就跑出了卧 室。 叶少宁在家,坐在桌边写请帖。 “醒啦!”他抬起头,“我帮你请过假了,也做了饭。去把衣服穿好,梳洗下 我们就吃饭。” 她歪倒在沙发上,拍着心口,余惊未消,“干吗不叫醒我?” 他搁下笔,理直气壮地说道:“舍不得,你睡得那么香。我起身时,你还拽着 我的手臂不肯松,我怕惊醒你,就塞了个枕头过去。” “你怎么也没去上班?”她扭头看看,阳台上晾着换洗的衣服,抚得齐齐整整, 想不到他还会做家事。 “工作不重要,你交待的事要是完不成,那后果才叫严重。”他揶谕地倾倾嘴 角。 “去!”她脸红红地回卧室穿衣。 他做饭的水平却很一般,说是煮的粥,锅揭开来一看,象烂饭。 “没事,再加点开水就成粥了。”她宽慰他。 “唉,看你做的那么简单,我以为很容易。” 她睨他一眼,“世上哪件事容易了?” “童老师说的是,下次一定好好学习。”他保证。 她扑哧笑了。 李婶今天被他打发去新公寓打扫并看着工人安装,他打了几通电话,坚持替童 大兵请了名看护。 昨天象泰山似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的事,他简而化之的都解决了。她想,她是不 是把有些事想得太复杂了。 吃过饭,两人一同去医院看望童大兵。 童大兵情绪不错,现在有了看护,钱燕也不用那么忙了,彦杰没有过来,可能 回家补眠了。 下楼时,叶少宁停下接听电话,她慢慢地在前面走着。楼梯拐弯处,一个男人 拾级而上。 她随意地瞥了一眼,愣了下,世界真小,那男人是昨晚与她拼车的冷寒。 他也认出她了,朝她僵硬地点了下头,然后匆匆越过。 叶少宁送她去学校。下车的时候,他递给她一叠请帖。几位校长是单独写的, 其他都是按办公室写的请帖。 她很惊讶,“你怎么知道谁在哪个办公室的?”他没有问过她。 他哼了一声,“用了心,什么不知道。” 在一叠请帖的最下方,她看到苏陌的名字。 “他是彦杰的老师,你工作他也帮了忙,应该请的。”语气不疾不徐。 她捏着请帖,淡淡地点了下头,正好她也要找苏陌说事。 “童悦,”他抓住她的手臂。 “嗯?” “忘了什么吗?” 眼睛眨巴几下,瞧着他越来越失望的神情,她眼珠转了几转,偷偷瞟了眼外面, 好象无人看向这边,这才娇柔地依过去,甜甜蜜蜜印上一吻,“少宁,我去上班了。 记得想我,我也会想你。” 肉麻透顶,却说得这么顺溜,她都佩服自己的天赋。 “不对。”某人要求很严格。 她充满疑惑地看看他,明白了,重新开始,“老公,我去上班了,我会想你, 你也要想我。” “嗯!”唇边露出一个微笑完美的弧度,回以火辣辣的深吻,直到她无法呼吸, 才放她下车。 这一天,她的脑中都不应该有别人的影子了吧? 下午,童悦给苏陌打电话。 苏陌好象在开会,电波里传来麦克风响亮的回声。“我一会回给你。”苏陌低 声说了句。 想着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坐在主席台的正中,握着手机和她讲话,她深吸口气, 保持镇定。 一刻钟后,苏陌的电话就回过来了。 “苏局,你有空吗?我想和你谈谈亦佳的事。”徐亦佳是他转过来的,她担心 徐亦佳的家长会把这事扩大化,告诉他是最好的。 “好啊,在哪里见面?” “我去局里见你?” “我马上就要发言。你还有课吗?” “没有了。” “那一个小时后,我在丽园等你。” 不等她回答,他就收了线。 她去了丽园,红色的君威在银妆素裹的映衬下分外火艳。 “是童老师吗?”一个象是领班经理样的年轻女子迎上来。 她怔了怔。 “请随我这边走。”女子礼貌地向她做了个请的手势,将她带进最里端的一个 包间。 苏陌已经到了,面前一杯绿茶,细长的芽尖在水中沉* 浮。 “我一会再点菜。”苏陌翩翩有礼地谢过女子。 女子微笑,带上门离去。 他也给她倒了杯茶,“小悦,我们很久没有一起吃饭了。最近很累吗?下巴都 尖了。” 她忽略他语气中的疼惜,把昨晚的事详细地说一遍,“苏局,我想还是让亦佳 回原来的学校就读,离家近点,让家长费点心接送,避免再发生这样的事。” 苏陌叹了口气,“当初她爸妈找我帮忙,就是想让她和那男生断了,没想到爱 情的力量这么巨大。” “我到不认为掐断是明智的,剪不断,理还乱。亦佳转过来后,几次月考,成 绩一次比一次好,显然亦佳没有受到什么影响。我只是怕他们再这么* 。” 苏陌笑道:“那不如把那男生也转来实中?” “实中是超市么?见到人就欢迎光临。”童悦没好气地回道。 苏陌放声大笑,眼神明亮闪耀,“逗你的,你还当真喽!哈,我知道了,我回 去就给她爸妈电话。不过,我不太情愿把亦佳再转走,那样子我见你的机会就更少 了。” 他毫不掩饰内心的灼热与渴望。 她没有象往常那样冷着脸或出言驳斥,缓缓眨了下眼,从包包里拿出请帖,推 给她,“一月一日,晚六时,恒宇酒店,请务必光临。” 苏陌没有打开,甚至脸上的表情都没有一丝的变化,仍那么儒雅、亲和,好象 亦心还在,三人一块出来吃饭,一切是那么的温馨甜美。 “我一直在想,你结婚是对的,经历过了,比较过了,才会确定什么是最适合 自己的。我是个自私的男人,很强调自我。我很想用一些方式阻挠你的婚事,因为 我爱你已爱到没有了尊严,但那样你会恨我。好吧,结婚吧!除去一些外在条件, 叶少宁也是一个不错的男人。但我不给你祝福,我只在一边作壁上观,男人的风度、 大度其实是装的。” “小悦,三年好吗?我努力去扮演一个杰出、挚情的局长,好象是为亦心守身, 实际上那是我在等你。在这三年里,你如果累了,如果倦了,走不下去,给我电话, 什么时间什么地点都可以,我来接你,给你想要的一切。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那 个冬天,站在彦杰后面对我盈盈一笑的小姑娘。但是若你幸福,”他合上眼,声音 微沉,仿佛不愿继续,“我会出国,做个访问学者,会和其他女子结婚。人没有孤 单的权利。” 时钟的秒针滴滴答答地跳动,长久的安静之后,童悦抬起头。 不知怎么,脑中突然跳出周星驰在《大话西游》的一个经典画面,苍茫的沙漠, 古朴的城墙,一张历经沧桑的男人脸上流下两行泪水,画外音响起:曾经,有一段 美丽的爱情放在我面前,我没有珍惜。如果上天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对她说三个 字…… 她非常清楚选择眼前的男人,在别人眼中,将会如神仙眷侣般,羡煞!慕煞! 也许就是这样的命,她却没办法动摇。和叶少宁一起,少不了的纠结与烦心, 但象昨晚,在打开心怀后,依在他臂弯中,嗅着他身上洁净的气息,就是流泪,心 是暖暖的。 “苏局,谢谢你和我说这番话,但我想没有那样一天的。这条路再难,我都会 一直走下去。” 苏陌勾起唇角,挑挑眉,“好啊!亦佳让你那么的累,我请你吃什么才能表示 我的谢意呢!想吃什么?”他按铃,准备点菜。 “不要了,我和老公晚上约好一块去恒宇试菜。”她站起身。 还有四天就是婚期,她很忙很忙。 终于,终于,她把自己嫁出去了。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