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寸日光 上海的天空上飘浮着一团乌云,而它的四周则是阳光灿烂,仰眼看去,黑压压 的,象一团巨大的阴影。 远处,隐隐有隆隆雷声。 这不是今年的第一声春雷,却第一次如此密集地滚滚而来。 “还好,在雷雨前到航,不然不知会延误到什么时候呢!”苏陌看看天色,叹 道。 童悦不吱声,笔直地顺着人流往出口处走去。 华烨在外面等着,看到她,轻轻点了下头,并无意外之色,然后伸出手和苏陌 握了握。 “这次麻烦了。”苏陌颌首。 “谈不上,我非常遗憾。”华烨耸肩,刚正的面庞除了严肃,没有第二号表情。 行李不多,苏陌一个人拎着。他也是处级领导,若出差,必然前呼后拥,很少 亲力亲为。童悦过意不去,欲接过。他深深看她一眼,眼中千言万语。 她平静地迎视着,默默缩回手。 华烨开车,苏陌和童悦坐在后排。 早晨起早了,有点发困,她闭上眼休息,苏陌和华烨两人谈论着青台的天气、 市容、熟悉的人。 一道炽亮的闪电掠过车头,大颗颗的雨粒砸下来了,象冰雹似的,打在车玻璃 上劈哩啪啦作响,整个天地暗了下来,一辆辆车全亮起了大灯。 “这天气真是怪,才五月呢!”华烨说道。 “前面会堵吗?要不要通知下冷队长,免得他久等。”苏陌接话道。 “老朋友了,让他等着,没事。” 童悦倏地睁开眼,怔怔地看着苏陌。苏陌的手在膝盖上蹭了几蹭,滑过去握住 她的手。 她屏住呼吸,脸通红,最终,她缓慢地眨了下眼睛,什么也没有问。是不敢问, 她更想是自己敏感了。 车下了高速,进市区,行驶中,她看见了东方明珠,看到了金茂大厦,看见了 黄浦江,接着是外滩,即使大雨滂沱,游人还是络绎不绝。 街边的路牌显示南京西路,不一会,车停下了。 童悦伸出手指擦去窗玻璃上的水渍,她看到冷寒打着伞,踩着水花跑过来,在 他的身后是两个面无表情、站得笔直、持枪,象雕塑般的武警。 冷寒本来就够冷了,一身刑警制服的他,一靠近,寒气逼人,童悦不由地打了 个冷战。 包里手机在响,一声接一声。她掏出来,看到屏幕上显示“叶少宁”三个汉字, 她按下了拒听键。 凌玲还在学校时,曾笑她死样,“叶总看到会受伤的,混在一堆号码之中,一 点优待都没有,你怕肉麻不用亲爱的,至少也得换个亲亲热热的称呼呀,老公啊, 孩子他爹。” 她听了,挺不屑的,一个称呼能代表什么。 其实那是不是潜意识里她在恐惧什么呢?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她无助地看着街对面的竖着铁丝网的青色围墙,手脚仿 佛失去了知觉。 “小悦!”苏陌站在车下,拉了她一把。 “我腿抽筋。”嗓音还能自如,她都想感叹一把了。 苏陌鼓励地看着她,华烨和冷寒耐心地等着,没有任何人催促。 她盯着车下的一滩水渍,浑身没有一点力气。在苏陌的扶助下,她下了车,稳 稳站在地面。 空气闷热而又潮湿,非常不舒适。 “苏局,这边请!”冷寒朝大门做了个“请”的手势。 童悦指尖一曲,指甲差点掐进苏陌的肉里,苏陌皱了下眉,温柔地拍了拍她后 背。 走进大门,才发觉里面很深很大,象几进院落似的,穿制服的男人板着脸出出 进进,隐隐还有哭声从里面传来。 冷寒把他们领进一个小会客室,有个年轻的男子端了四杯茶进来,然后带上门 出去了。 气氛非常沉闷,室内有点暗,冷寒起身打开灯。 “这是上海市公安局缉毒大队副大队长冷寒。”华烨看看一张脸惨白得没有人 色的童悦,硬着头皮说。 冷寒笑了,那笑也是令人不寒而栗,“我和童老师认识的,我们坐过一辆出租 车,在医院碰过面,我还参加过童老师的婚礼。在这之前,我见过一次童老师的照 片。” “在哪里见过?”童悦颤声问。 “韦彦杰的票夹里,他一直随身带着。我跟踪韦彦杰两年了,曾作为卧底和他 混在一起。” 童悦扭过头,脸上挂着问号。这是在拍海岩的《玉观音》吗,她不喜欢那本书, 也不喜欢另一本《河流如血》。不,海岩的任何书,她统统不喜欢。 苏陌眼神温暖,象日光落在她身上。 华烨见惯了这样的场合,早就练出了波澜不惊,但在看着童悦时,在心中悄然 叹了又叹。 冷寒清咳一声,“童老师!” 她抬起眼,接住他冷峻的视线。 “这件事,他只肯通知你,你父母那边,他坚持要瞒着。” “什么事?” 冷寒似乎是犹豫了一会,但还是冷洌地开了口:“二十天后,韦彦杰和一批犯 毒份子,将执行枪决。” 脑子嗡地一声,有几秒的空白,随即,她镇定了下来,“他犯了什么罪?什么 时候判决的?” “参与有组织的国际犯毒活动已经五年,情节非常严重,经上海市中级人民法 院判决,判处死刑,没收全部财产,剥夺政治权利终身。他放弃上诉。开庭那天, 苏局长在场。” 五年?那是哪一年?哦,她还在读大四,想到上海工作,暑假里与彦杰挤在一 个小公寓里。 不可能的,那时彦杰很穷,也没有朋友,只是个打工的。 那年夏天,梁洁茹的《宁夏》特别火,是KTV 里点播最红的一首歌。对这首歌, 她一般般,她喜欢的是另一首《三寸日光》。 深秋山顶风微凉 恋人并肩傻傻看夕阳 你为我敞开的天窗 一段日光落在手心三寸长 你说秋天掌上的日光 一寸能许一个愿望 希望我爱的人健康 个性很善良 大大手掌能包容我 小小的倔强 你的浪漫只有我能欣赏 能让眼睛工出翅膀 飞离我脸庞 还想每天用咖啡香 不让你赖床 周末傍晚踩着单车 逛黄昏市场 每个台风晚上不恐慌紧张 第三个愿望还不想讲 你自己想一想问微笑的月光 有一次,她站在厨房里做晚饭,电脑里放着这首歌,西斜的暮阳穿过来,她伸 出手掌,握满阳光。她真的傻傻的许了三个愿望,回来说给彦杰听。彦杰笑她中了 这歌的毒,如果这世上的事许愿就能实现,那还有什么遗憾。 说完,他好象有点伤感,揉揉她的头发,出去了。 隔了几天,他便让她回青台准备考研。 这样的彦杰,怎么可能和犯毒联系到一起? “虽然你们是兄妹,但你并不了解韦彦杰。”冷寒说道。 “我……能见他吗?”别人的话都不可信,除非她听到彦杰亲口说,她才会当 真。 冷寒看了下苏陌,点点头,“可以的,但不能超过半小时。” “我在这里等你。”苏陌不能陪她过去,宽慰地捏了捏她的手。 冷寒撑起了伞,在屋檐下等着她。她先抬头看了看雨,然后走到伞下。雷阵雨 下过一会应该就停了,没想到却下得没完没了,雷声到是远了,天空亮了许多。 走进那个房间,她有些不舒服,屋子分成了两截,中间隔着厚厚的一道墙,墙 上有几扇小窗,窗上是厚厚的玻璃,可以看到里面放着几把椅子。 冷寒让她坐下,过了一会,她看到里面有人影晃动,一个光着头身穿橙色囚服 的男子在她对面坐下,佩枪的武警站在他身后。 她瞟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突地,她象想起了什么,愕然地又看过去。 男子空洞毫无生气的眸子在落在她脸上时,蓦然荡漾出一圈笑意,他拿起话筒, 提醒她也拿上。 她的心跳停止了,无法置信,这是彦杰?四个月不见的彦杰?在她婚礼上落泪、 挽着她的手交给叶少宁的彦杰? “是不是很丑?”彦杰摸了下光头,笑着问。 “笨!”她的眼睛模糊了,但她拼命眨着,不让泪水滚下。 彦杰真的好笨!当他提出给她买结婚礼物时,他开着雷克萨斯,送她住五星酒 店,那幢豪华住宅,金茂大厦里的会员,她就有猜到彦杰发了不义之财。她不敢想 多,在火车站时,她说哥,你移民吧,以后我出国就可以住你家,免得住酒店了。 她能忍受与他隔着海洋隔着高山,只要他能活得好好的。 他没有听懂吗?如果那时走,冷寒肯定抓不到他。他却在青台呆了那么久,冷 寒追过去,他自投罗网。 她有预感到的,在婚礼上才那么失态。而在云南,那个酒吧主人说的话,只是 印证了她的猜测。 那时,彦杰应该已在牢中了。 “是不聪明。”彦杰撇嘴,“但是你不准笨,告诉我妈,说我出国了,娶了个 洋妞,生了个混血儿子,想办法从网上找几张照片PS下,哄哄她。她容易满足的, 永远都不要说穿。我爸那边我去应付,呵,日后我妈妈来了,她再怎么生气我都会 把她哄笑的。现在,她就靠你了,小悦。经济上我已安排好,你不用犯愁,就是经 常回去看看她。虽然她不太喜欢你,其实那是妒忌,因为我没有你懂事。”他笑得 云淡风轻。 她把手指塞进嘴巴里,死命地咬住。 她可以瞒住钱燕,让钱燕过得开心,那么她呢?谁来骗她彦杰非常幸福,过得 比她好? “为什么要告诉我?”她恨他。 彦杰眸光一沉,伸出手,似乎想摸摸她的脸,可惜只摸到冰凉的玻璃,他自嘲 地笑了下。 “我想见你一面,小悦。”他的声音发抖了,“这一分开,最少是六十年,我 怕再见面时,你就不记得我了,所以一定要多看一眼。” 她把脸贴上玻璃,脸压得变了形,彦杰颤栗地用手指印上去,那么轻柔,那么 小心,生怕碰伤她似的。 “去公寓看看。”彦杰用唇语说。 狱警走过来,提醒他们时间快到了。 彦杰站起身,她看到他脚上戴着脚铐,他走得非常缓慢。 “哥,”她轻轻叫了一声。 彦杰低* 子,趴在窗台上看她。 “哥,你……可曾喜欢过我?”江冰洁为了爱情,毫不留恋地扔下她,童大兵 为了安享太平,刻意忽视她,叶少宁是她的老公,心里装的是车欢欢。彦杰是她的 哥哥,是她刻在骨子里的一个人,她要求不多,只想听他说,他喜欢过她,那么她 对这世界就无埋怨了。 彦杰笑了,那笑容仿佛说她真的傻,又仿佛说这个问题太多余。她闭了闭眼睛, 当她睁开时,彦杰已经不见了,她趴在小窗上,嘶咧地喊着“哥,哥……” 冷寒过来拍拍她的肩,“我们走吧!” “能不能让我再见半个小时?”他都没回答她的问题。 “半个小时后呢?”冷寒问。 她盯着那小窗一步一回头。门外,一个穿警服的中年男人走过来,“请问你是 韦彦杰的家人吗?” 她抬起头。 那人递过一张纸,冷寒使眼色让他走开,他笑笑,固执地往童悦手中塞:“我 想请问执刑之后,你是否同意捐赠器官?” “不,不,不!”她对着那男人一连吼出三个“不”字,那音量无法让人相信 是从她纤细的身体里发出来的。 男人有点难堪地摸了下鼻子,试图继续解释。 清亮的眸子里立时火光熊熊,她不知哪来的勇气,指着那男人的鼻子,“你放 弃你那道貌岸然的想法,我不同意。我哥如果少了一根睫毛,我必然要把你们告到 死,我会在网上散布贴子,说你们不尊重犯人,盗卖犯人的器官。” 任何人都不配拥有彦杰的一切,哪怕一个细胞。彦杰就是彦杰,她要他完完整 整、体体面面的去见他的父亲。 “童老师,你别生气,我们会尊重你的想法,虽然……” “没有虽然,你让开。” 男人无奈地笑笑,朝冷寒默默交流了一个眼神,转身走了。 苏陌等得着急,站在走廊上不住地张望着。看见童悦,有些意外她的平静。木 已成舟,除了面对,只能面对,没有再寒喧的必要。再呆在这个令人心悸的地方, 谁都不能再自如地呼吸。 冷寒把他们送到车边,“我在二十号那天等你们。” “那天可以……再见见我哥吗?”她哀求地问。 冷寒默然。 “小悦,雨大,快上车。”苏陌把她推上车。 华烨发动了车,她把头别过去,一直盯着青色的围墙,她把彦杰留在那里面了, 那里又潮又热,令人恐惧,彦杰吃得好、睡得好吗? “苏局,是去XX小区吗?”华烨问。 “是的!”苏陌不放心地看着童悦,她蜷在角落里,呆呆的。 “别碰我。”当他的手指碰到她时,她突然拂开他,怒声斥责,“你早就知道 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不告诉我?那样我可以多见几次哥,那样可以想办法找人救 出我哥。” 苏陌叹息。 华烨看着前方,插话道:“童老师,国家在犯毒上面量刑很重。非法持有鸦片、 海洛因或其他毒品一千克以上,就会判处无期徒刑或死刑,韦彦杰从事犯毒五年, 苏局长把能想的办法都想到了,法律不讲人情。韦彦杰是被秘密抓捕的,为了不引 起同伙的怀疑,这事警方一直没对外公布,那段时间,任何人都打听不到他的消息。 等案子破了,他已被判成死刑。过早地让你知道又怎样,你又能做什么,只会让悲 痛加剧。今天冷队长是托了人,你才能见到韦彦杰,这是苏局努力的。” “你从北京机场给我打电话的那天,我在上海,彦杰一审判决,我心情也不好。” 苏陌柔声道。 “对不起。”她觉得胸口闷到不能透气,眼底却是干涩无比。 “唉,小悦,如果可以替你承受苦痛,我情愿你永远不知道这件事。”苏陌苦 笑。 在密密的雨帘中,车进了小区。不知哪块角落的栀子花开了,香气穿过雨,一 阵阵袭来。她喜欢这花香,在打苞的时候,彦杰偷偷给她摘过几朵,她在杯里注满 水养着。这花洁白芬芳,爱在雨里开放。 “我和华律师去吃个饭,你先上楼休息。”苏陌对她说。 华烨摇头,“苏局,我们是朋友,不需要这样见外,你还是多陪陪童老师,她 情绪不太稳定。” 苏陌看看童悦,不舍地点点头,“你什么时候回青台?” “六月中,我父亲祭日,我要回去一趟。” “给我电话,我还要拜托你一件事。” “行的。” 两人握手道别。 苏陌回头,童悦已经上楼了,小公寓的大门敞开,她站在屋子中间,茫然、无 助、胆怯。 屋子的几堵墙打掉了,空间好像比从前大一点。厨房是开放式的,与客厅连在 了一起,洗手间则与卧室打通,只用一道厚厚的玻璃的隔着。家俱、电器是崭新的, 衣柜嵌在墙壁里,不占用任何空间。厨房的外面装了遮阳棚,这样子夏天再烈的阳 光也透不进来了。窄小的阳台上装着升降衣架,角落里花架上放着盆吊兰,谁在护 理它,居然一片碧绿。客厅米白色的沙发上放着四个抱枕,整齐地立着,四种颜色, 把整间房子都染得明艳起来。床是单人的,枕头薄被一应俱全,她摸着衣柜的把手, 不敢打开,生怕里面挂满了她穿的衣服。 似乎这样,她一直被谁呵护着,不免就生出期待,那样要她怎么去面对残酷的 现实? “你睡会,我去下面买点吃的。”苏陌看过冰箱,还没插电呢! “好!”她双手掩面,不看他。 “答应我,好好的。”苏陌走到门外,又回到她身边。 “彦杰交给我许多任务,我必须好好的。” “小悦,”他托起她的下巴,让她看他的眼睛,“看见我吗?” “嗯!” 他笑了笑,“我知道有点不方便,但是我还是会坚持,我今晚要住这里。我只 是没办法放下你。” “嗯!”她没有力气去反驳,因为反驳肯定无效。 “明天下午我们回青台,你调整下,准备上课,还有一月就是高考。” “嗯。” “十九号我们一起来上海。” “嗯。” “以后就让我来照顾你?” 她抬起了头。 他失笑,揉了下她的头发,“意识非常清明,我可以放心地下楼了。” 那床太洁净太漂亮,她怕碰坏碰脏,慢慢蹲下坐在地板上,怔怔出神。包里的 手机又响了,不依不饶。 她拿出手机,接通。 “小悦,你在哪,少宁到处找你。”童大兵焦急地问。 “我在外面。” “哪个外面?” “老童,你管得太宽了吧!两口子吵嘴,小悦出去消消气怎么了,婆婆过个小 生日又不是什么大事。”话筒里传出钱燕带有讥笑的声音。 “爸,把手机给妈。” “小悦,有啥事?”钱燕非常讶异。 “妈,你今天没上班?” “我刚下班。” “那你休息吧,我没事,我就是想听听妈* 声音。”她看着手背上的泪滴,笑 得很自然。 钱燕象被吓住,好半天都没接话。 童大兵把手机又拿了过去。 “小悦,两口子能有什么愁,少宁说他没控制住脾气,对你说了重话,你不要 往心里去,乖,陪婆婆过生日去。” “好!” 手机合上没有五分钟,叶少宁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童悦,我过去接你。” 她动动麻木的双腿,听到罗佳英尖锐的笑声不断,“家里很多人?” “没有。”他回答得很快。 能让罗佳英笑得这么开心的人可不多,一个就足够。她在与不在,并不会影响 任何人的情绪。 “你听听这是什么声音?”她把手机对准窗外。 “你在哪里?”叶少宁听到了雨声,而青台今日风和日丽。 “很远的地方。” 她把手机关机,咬住唇。 她和他之间,真的很远很远了。 床头柜上有一个抽屉半敞着,她觉得碍眼,上前关紧,一低头看到里面有些纸 张,她缓缓拉开。 红色的是房产证书,白色的是土地使用证,绿色的是银行存折卡,上面的名字 都写着“童悦”。 在最下面是张画着风帆的贺卡,一打开,叮叮咚咚的钢琴声响起。 彦杰的字非常刚劲而又豪气,她模仿过,可惜怎么都不像。 “小悦,当你看到这张贺卡时,如果你很幸福,就把贺卡合上,不要再往下看, 过年过节回去看看我妈妈就好。如果你过得不太幸福,小悦,不要难过,也不要害 怕。我知道你一直想要个家,完完全全安放你所有的家。所谓的家,就是一间房, 一张床,一个人。小悦,来上海吧,你在实中两年的教学经验,上海哪一所中学都 会敞开双臂欢迎你。有一份高尚的工作,有一幢属于自己的小屋,卡上的钱可以让 你生活无忧,你有权利过得和别人一样好,不用委屈,不用压抑,不用羡慕。其实 可以换更大一点的房子,但我想这个屋子你熟悉,可能更喜欢。原谅哥只能为你做 些,别贪心哦,不然我会笑话你的。哥:彦杰!” 他同意她来上海了,可是他已不在。 苏陌提着两个大的购物袋开门进来,童悦合衣睡了。梦中一直流泪,眼泪打侧 面流入耳壳,耳朵里也载满泪水。 他为她轻轻拭干,叹口气。 下午三点多,她醒了,脸微肿。她只喝了点牛奶,没动别的。 外面,雨小了点,但天阴得厉害,屋里的光线很暗,不得不把灯打开。 苏陌在阳台上接电话,华烨打来的,晚上请他们出去吃饭。 苏陌婉拒了。 “去洗个澡。”他看过了,热水器都装好了,使用非常方便。 她摇头,幽幽地问:“穷就那么可怕吗?” 苏陌坐下,“有钱可以让物质生活精致,当然是好事。如果没有钱,但和喜欢 的人在一起,可以让精神生话精致。” “又没有谁要求他,他为什么要做这样的蠢事?”用他的生命换取一间房几个 钱,她就会过得很快乐? 苏陌见她* 发青,起身给她倒了杯热茶。“小悦,彦杰他是被逼的。” 初秋到来的时候,彦杰带着悦悦为他刻的《海洋》光盘来到了上海。从基层做 起,工作没什么创意,付出的时间又多,住的地方特远。每天的时间大部分消耗在 路上,回到租处,澡都没力气洗,歪在床上就睡着了。 可是,心里面还是快乐的。 他知道钱燕不喜欢小悦,那不过是因为生活艰辛,再加上江冰洁的出轨。钱燕 希望他能找一个家境优裕的女孩,奋斗起来比较容易。如果他能在上海有一番作为, 那么他想和谁在一起,钱燕便不会有太多挑剔的理由。 是的,他想和小悦在一起,很想很想,连小悦头发雪白、牙齿掉光光的样子都 想到了。那时,他要小心地搀着小悦,慢慢地走。她若耳背,他就把音量提高。 在小悦初潮的那个夜晚,他抱着小悦一夜,如同光良的《第一次》歌里所唱的, 呼吸难过心不停颤抖,第一次牵起你的手,轻轻放下不知往哪儿走。第一次你躺在 我的胸口,二十四小时没有分开过,那是第一次知道天长地久…… 周日,坐了很久的公车,去江边看海船。秋天的江风,拂起他的衣衫,他觉得 有点冷,血液却开始活跃起来,他想等下次小悦来了,他要带小悦来,替她挡风, 牵她的手,然后鼓起勇气吻她的小酒窝。 真的挺穷,一个月的薪水拿到手,没几天就见底了,他想着是否去兼个职。 在上海的同学聚会,遇到班上的官二代周陈。周陈的父亲是兰州军区的大领导, 他并不张扬,却令人不敢小窥。似乎他的人脉极广,又仗义,同学托他办的事,没 有不成功的。 彦杰请他帮个忙,介绍个周六周日的工作。 他看看彦杰,说:“我最近在做一桩生意,你来帮我吧!” “什么样的生意?” “你先帮我出趟差,去下南京。” 上海去南京非常方便,周陈送他上车,给他一条中华香烟,说带给父亲的一个 老朋友,他会在车站等彦杰。 那个老朋友并不老,四十开外的年纪,有一双鹰般的眼眸。 他向彦杰道谢,请彦杰吃了饭,回赠周陈一套日本进口的化妆品。傍晚,彦杰 回了上海,周陈等在站台。 这就是他出差的全部内容,有点纳闷,却没有多问,以为是帮周陈私人的忙。 忙忙碌碌中,又替周陈跑了几趟私差。 不知不觉,上海的秋深了。周陈喊他出去喝酒,交给他一张卡,说是酬劳,他 没有接受,又没付出什么。周陈神神秘秘的笑,连声说是他应得的。 第二天,他去银行查看款项,卡里的数字让他惊呆了。 他找到周陈。 周陈慢悠悠地说:“这样子不好吗?你帮了我,也帮了你自己。” “我都干了什么?” “能有这样巨额的利润,你说是什么?” 他魂飞魄散。 他把卡扔给周陈。 “说不要就可以了吗?你已经上了这条船,想下去谈何容易。如果我们出事, 你同样无处可逃。你这几趟携带的数量足以让枪子把你的身体射遍,呵呵,但你若 好好跟着我,日后开豪车住别墅,出国、泡洋妞,都是家常便饭。怎样?”周陈拍 拍他的肩。 这一夜,他在租处睁着眼到天亮。当东方发白时,他哭了。 已经没有任何选择了,回头是不归路,向前也是不归路。 他这一生,再无资格把唇印在小悦小小的酒窝上。 永失我爱! 他能做的只有守护,这是世上早苦最痴的情。 《巴黎圣母院》里的加西莫多,守护着自己心仪的女人,至死方休。《天国车 站》里的傻汉,在雪地里追逐他心爱的女人出嫁的花轿,杀死虐待她的男人。 守护是漫长的煎熬,他配不* ,不能示爱,不能回应,躲在角落栖息,以痛苦 换取快乐。 周陈让他不要坐班,给他找了个红酒代销商的工作。这样,他便有理由在国内 飞来飞去。 小悦是喜欢他的吧,追来上海了。他怕她看出端倪,想珍惜这难得的时光。他 故意让日子过得非常艰苦,可是小悦非常快乐。 听着浴室哗哗的水声,看着小悦俏丽的身影飘来飘去,她看他时不加掩饰的灼 热眼神,话语中甜美的娇柔,睡梦里小悦梦呓时唤着他的名字。 他带上门下楼。再呆下去,他会控制不住的去抱小悦。可是抱过之后,那一天 来到了,小悦该怎么办? “你妹妹很漂亮啊,介绍我认识下。”周陈无意中撞到他带着小悦逛街。 “你若敢碰她一下,我现在就与你同归于尽。”他阴沉地答道。 周陈大笑,“瞧你紧张的,我分得清轻重。我不会碰她,但她如果喜欢上我, 我可没办法。” 其实有几家学校对小悦是青睐的,小悦前脚走,他后脚就去抽走了履历。 小悦在他的身边,是不安全的。她必须远离上海。 小悦很乖,听他的话回青台读研,希望毕业后能顺利在上海有一份工作,就能 和他在一起了。 他和周陈的生意越做越大,他经常去云南、泰国,他的钱多得可以让小悦几辈 子无忧,可是他却不敢给她半分,他怕脏了小悦的手。 小悦毕业时,他担心小悦再来上海,请苏陌替小悦找了份工作,绊住小悦的脚。 然后他在公寓里放上女人的睡衣,故意让小悦看到。 小悦骄傲而又敏感,果真,她不再来上海了,和他联系越来越少,她的笑也越 来越少。 和乔可欣,是对自己的抛弃,也是一种寄怀。她和小悦是同学,又是同事,知 道小悦许多事,他爱听乔可欣说小悦。抱着乔可欣时,好像抱着小悦,在那一刻, 他可以催眠自己拥有了小悦。 小悦认识了叶少宁,乔可欣的语气里不无羡慕,那个男子温和清雅,有一份很 不错的工作。 他的心中酸酸的,但又感到开心。他的小悦配得上任何优秀的男子。 这时,他不再隐藏了,他想把全世界最美好的一切都给小悦。可是他又担心, 那人不知珍惜小悦的好。 他用代销红酒赚的钱买下了原先的小公寓,重新装修、布置,替小悦办了卡。 小悦工作非常杰出,一直是他的骄傲。他想,这样子小悦的以后就没有什么可担忧 的。 周陈又接到一单大生意,他去的云南。回来后,周陈说内部有卧底,叫冷寒, 让他去国外避一避。 他却回了青台,他不愿错过小悦的婚礼,他想牵着她的手,请那个得到她的男 人好好地待她。 在第五大道的酒吧,有一个人过来坐在他身边,他扭过头,讥讽地弯起嘴角, 那是冷寒。 来了,这一天终于来了。 他非常平静。 这样也好,不再看天上太阳透过云彩的光;不再找约定了的天堂;不再叹你说 过的人间世事无常,借不到的三寸日光,天堂,是我可以敞开心腑爱你的地方。 他说:“求你,再给我一天,等我妹妹结了婚,我跟你走。” 童悦慢慢地躺下,把手放在肚子上,黑暗中,听着窗外的雨疏风骤,她非常平 静。 再也没有任何遗憾了。 这世上终有一个人,认真地爱过她,不计回报,不问她的从前、现在、将来, 爱她一生一世,没有背叛,没有误会,没有猜测,爱她如珍宝,爱她如生命,给她 一个家,在她将要走下去的路上,铺上锦毯,栽满鲜花。 也许会有那么一点孤单,但能挺住。六十年后,她也要去向另一个世界。 岁月无敌,终是会见到的。 她的人生因为有过这样的爱,圆满了。 这一夜,童悦睡得非常的好。 苏陌就稍微闭了会眼,就那一会,他睁开时,外面已大亮。雨停了,风住了, 天空万里无云,将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天气。 “早!”童悦一身清爽地从厨房里出来,虽然面无血色,但看上去精神比昨天 好多了。眸子顾盼之间,有神采荡漾,不是那么死气沉沉。 他松了口气,摸摸冒出新胡渣的下巴,“我去洗个脸,然后带你出去吃早饭。” 出来时,童悦已换上出门的装束,屋子内外收拾得干干净净。出去后,他们就 不过来了,要去机场回青台。 “我忘了关总开关还有水笼头。”门拉开,她紧张兮兮地叫道,扭身就要进门。 苏陌拦住她,“这些事,男人做不是更好吗?” “这是我的家,我总是要学会的。”她坚持。 苏陌苦涩地闭了闭眼,“在这等着。” 他进屋检查了窗户、开关、笼头,确保离开过一两个月都不会有什么事,这才 出来。 两人都有点沉默。 早餐吃的是上海小馄饨,还有生煎包、蟹黄包,苏陌其实没有胃口,是想陪童 悦好好地吃点,昨天一天她就喝了杯牛奶,吃了两片面包。童悦一闻馄饨味,唇一 抿,扭身就跑。回来后,眼中泪水汪汪的。让她再吃,直摇手,他去买了杯甜豆浆, 她到是喝下去了。 “我想去商场给妈妈买点东西。”她对他说,“首饰也好,化妆品也好,或者 是衣服,哥买什么给她,她都会非常开心。” 她低着头,不让他看到她红红的眼睛。 “走吧,我是非常棒的顾问。” 在上海,坐地铁比坐公交、打车方便多了。两人去坐地下铁,人特别多。他抬 起手臂护在她身后,并且礼貌地保持十厘米左右的距离不碰到她的背。 “我很喜欢上海的,时尚大都市,似乎有什么梦想在这里都能实现。曾经复旦 和交大都邀请我来教书,可惜我选择从政。不过这两年我并没有丢弃专业,如果我 愿意,我想在这两所大学之一找个席位不难。”他笑起来很俊雅,牙齿雪白,短发 细碎。睡了一夜的沙发,难得衣衫都服服帖帖。 “少了前呼后拥、溜须拍马,你会习惯?” 走出地下铁,是步行街,外地人都爱到这里买东西。 “可是我会多点我生命里非常重要的东西。”他说着朝前面偏了偏头,示意商 场到了。 买齐东西后,两人走到了外滩,找了家餐厅吃午饭。领桌好像是对年轻父母带 着孩子过来旅游,孩子闹个不停,妻子有些不耐烦,板起脸训斥,老公则好有耐心, 把孩子抱出去哄着。 童悦的目光追着那老公的身影,表情戚戚的。 “男人说起来非常阳刚,内心里通常比女人温柔。在妻子怀孕时,做父亲的意 识并没有那么强烈,他出去和朋友玩,呆到夜深回家,出差几天也没什么牵挂。但 伴着孩子一天天长大,他也慢慢地长大,成为合格的父亲,而妻子呢,在他眼中也 如小女儿般。”苏陌眼神深邃如海,语气轻快明朗。 她玩着面前的汤匙,淡淡地笑了笑。 吃完,两人就直接去了机场。安检结束,并肩走向登机口时,他说:“小悦, 你说过我的身上有彦杰也有你父亲的影子,所以你才情不自禁地靠近。” 她呆住。她是说过这样的话,但那时亦心还活着,彦杰也好好的,她心贪,想 要的东西很多,而他的温暖就象为她那时量身定做。 “当我是彦杰,当我是你父亲,都可以。你喜欢上海,我和你一同去上海。你 喜欢国外,我带你去移民。所有的责任和义务,我与你一同负。你的快乐、痛苦, 我与你一同承受。” 她不出声,她懂他话中的意思。他是知道她所有的人,包括内心,包括外表, 包括已发生和未发生的。在艰难的时候,他总在她身边,她不得不依赖他。他的包 容象宽广的海,仿佛无意任何回报。其实爱情是自私的,他直接伸过手,戳向她的 心。 “我知道你现在痛苦到极点,不可能在心里容下别的。我就是申明态度,后面 我就着手准备辞职的事。你别露出愧疚的表情,我不是为你,我是为自己。彦杰那 般年轻,人生戛然而止,我只想抓住我能抓到的东西。幸福是平淡的,只要你让你 的心自由落地。” “这太重了。”她叹息。 “重才抓得牢,不然你感觉不到。走吧!”他扬起俊眉,眼中尽是温柔。 她无法阻止,只能默然。 到达青台是下午四点,出了机舱,她头有点些晕,脸闷得通红通红,走得非常 慢。 “直接回家休息吗?”他问。 “我先回爸妈那里,把东西送过去。”她迫不及待想看到钱燕。 “你只能在那呆一会,你控制不住情绪,她会起疑心的,老人们承受不了这样 的打击。” 她点头,“妈和我不亲,不愿理睬我,我不可能呆久的。” 他安慰地拍拍她的肩,“我去监督你。” “不用,你回单位去吧!你可是大局长,马上高考、中考,你忙的事很多。” “不是非我不可,换了别人一样可以做得好。不过,我会等所有的考试结束。 我做学者比做局长自信。” 两人说着话走出机场,下午的阳光还非常有劲,穿过玻璃幕墙,光芒四射地撒 过来。她下意识地眨了下眼,一睁开,血液倏地冻结。 叶少宁寒霜罩面,站在五步之外。 “怎么了?”苏陌全部注意力都在她身上,没看到别的。 话音刚落,叶少宁挥着拳,快速地落在了他的颈处。 苏陌闪躲不及,实实在在挨了一拳,身子踉跄地向一侧倒去。谁料,叶少宁的 另一拳又挥了过来,落在嘴角,他很快就感到口齿间一股腥甜弥漫。 他定了下神,稳住脚步,慢腾腾地拭了拭嘴角,看看两眼血红的叶少宁,笑了。 这下更激怒了叶少宁,他上前一步,揪住苏陌的衣襟。 “我还没死,你就这么等不及吗?” 苏陌只笑不答。 人群喧哗起来,惊惧地纷纷退向两边。 “叶少宁,你疯了。”童悦冲过来,死命地掰叶少宁的手指。 “你说得很对,我是疯了,很不正常。你知道为什么吗?”叶少宁低吼着,因 愤怒到极点,俊容有些扭曲。“我是用绳绑着你,还是用枪对准你?以至于你去哪 都不能吱一声,我差点把青台都翻遍了,最后还是用手机定位,才知道你原来没有 失踪。亲爱的,购物愉快吗?假期愉快吗?” “叶少宁,你松手,我们回家说话。”她何德何能,让两个男人为她决斗。 “我查了那么多航班班次,当然是要接你回家。不过我要警告下苏大局长,以 后怎样,我不知道,但现在童悦的老公叫叶少宁,你务必要记住。你有所抱负想施 展,” “叶少宁,你别胡说。快松手。” “小悦,我没关系,让叶总把气出尽了吧!”纵使嘴角红肿、带血,苏陌依然 风度翩翩。 “小悦?你配叫她小悦?”苏陌脸上的笑、看向童悦的怜爱眼神,象刺一般戳 痛了他的心,颤抖的手松开衣襟,又挥成了拳。 童悦抢先挡在了他和苏陌之间。 童悦? 收拳已来不及,他只得改变方向,拳落向了一边的大理石柱梁,眼见着手背立 刻肿成了个馒头。 他感觉不到疼痛,僵硬成冰雕。 她护苏陌,她怕他受伤,她在意他。 “苏局,要不要报警?”来接机的司机见领导被欺,挤进人群,冲了过来。 “叶总!”傅特助也适时的出现。 “不需要,这只是个误会。”苏陌摇头。 童悦狠狠地深吸一口气,向苏陌鞠了个躬,惭愧不已,“苏局,对不起。” “哪里的话,我就不送你了,别把东西拉下!叶总,我随时恭候你的电话。” 苏陌理了理衣衫,微微点下头,翩然而去。 上了车,司机担忧地回头看看苏陌,“去医院上点药吧!” “这点小伤算什么。”苏陌的心情好像一点也没受影响,“我都不记得上一次 与人打架是什么时候了?高中?大学?哈哈,多少年都没有这般血气方刚了。” 浑身热血沸腾,心跳得非常迅猛,他感到开心,这是意想不到的局面。叶少宁 把事情挑明了,好事,不然小悦闷葫芦似的,他都看不到她的心。现在,他可以理 直气壮地呵护小悦、珍爱小悦了。 傅特助的车开得不太快,车内的气氛沉闷得他都不好自如地呼吸。 叶少宁与童悦占据了后座的两侧,中间隔着一个座的距离,仿佛是两个搭顺风 车的陌生人。 一束香水百合讥讽地横在两人中间。 叶少宁握着手腕,钻心的疼,不,远远不止,他感到整颗心都不是完整的了。 那天,他真是急了,* 地说了重话。电梯门一合上,他就后悔。悄悄给童大兵 打电话,得知她在那边吃饭、留宿在那边。第二天一早,他就追过去赔礼了,她却 已不在。当他查出她在上海时,他原以为她和他赌气,跑到彦杰那里散散心。他不 曾惊动她,托人查出她回来的航班,买了花,等在机场外,想给她个惊喜。 再一次,苏陌与她肩并肩地出现在他的眼前。 蓦地,他无法抓住理智了。 可是,打了人,也骂过了,心中却仍然堵得难受,仿佛快窒息而死。他打开窗, 青台今天的气温很高,吹进车内的风太暖,他闭上眼,烦躁得欲抓狂。 童悦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 “叶总,还有别的事吗?”傅特助看看这对夫妻,不敢走开。 “没有,你回去吧,谢谢了!”叶少宁说道。 童悦看都不看他,直直地走向电梯口。他想帮她拿几只袋子,疼痛的手腕怎么 也使不上力。 一进屋,童悦放下东西,立刻就进了卧室。 他跟进去,看到她在收拾行李,他将她上下打量一眼,“你要干吗?” 她看他一眼,不想搭腔,手中速度加快。 “童悦,你到底想干吗?”他“砰”地按下行李箱,咄咄瞪着她。 “我要搬出去,你看不出来?” 她平静得令他崩溃,“我不认为我们还合适呆在一个屋檐下。” “给我个理由。” 她抬起头,看着他眼中几根红丝,“我们草率结婚,其实并不相爱。我也努力 过,却融不进你家。你妈妈讨厌我,我其实也非常讨厌她,以前只是忍着。现在我 觉得忍不下去了。” “就这些?”他冷笑。 她咬着唇,静静地立着。“还有,我遇到了真心爱我的人,所以按照协议,我 净身出户。” 心若冷了、死了,语言都是多余的。 曾经,她视他如温暖的光源,渴盼他给她一个家。可惜他的真命天女出现了, 人的能量是有限的,他的光、他的暖照不到她这里。 罢了,松手吧! 从上辈子的恩怨情仇中挣脱,不用再去抢再去夺。没有必要再去质问、斥责, 她成全他的江山、成全他的美人。 以后,她有彦杰,她也会有属于她的幸福。 “你在发热吧?”他蹙起眉头。 “叶少宁,你应该感到开心,这样子,你就不必遮着掩着,可以勇敢去追求你 的真爱,不用徘徊,不用傍徨,不用纠结,不用埋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人,多 好!” “原来你是为我着想?那你知道我心里面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吗?” 她沉默着,她不屑提那个名字。 “不要告诉我你是为了车欢欢在和我赌气?如果是这个,我可以把什么都告诉 你,只要是让你哪里不痛快的地方。” “叶少宁,我很累,我要走了。”她没有力气听,也没必要听了,一切都已是 往事,和她无关的往事。 他脸倏地一沉,突然抱起她冲进浴间,花洒一开,哗哗的冷水象暴雨般打下来。 “你给我清醒清醒,好好地想想自己在做什么。你要我永远不要放开你,你说想永 远和我在一起,那时候,你是在梦呓吗?你如果真爱苏大局长,那么当初为什么要 选择我?难道你恨苏局长结过婚,于是拿我当你的试婚石,这样子会平了?恋爱如 此,婚姻如此,你总把自己置身事外,走与留非常自如,我对于你,到底是什么意 义?” 虽然是五月了,但水温还是很凉,又那么急,眼睛很快就睁不开了,鼻子、耳 朵里都灌满了水,她使劲地推他,想冲出去。“叶少宁,你个混蛋,放手,放手。” 盛怒之中,力量大得惊人,“你想清楚了?你洗干净了?这些又算是什么,你 知道人在火上烤的滋味吗?” 她本来就头晕,现在冷水一激,脑袋昏沉沉的。“叶少宁,不要让我恨你。” 她无力地从水柱中看着他,眼前怎么会是两个人? “反正你也不爱我,恨吧,没关系。告诉你,童悦,我死也不会松手的。” 他在说什么?她奋力地想听清,天黑了吗?身子越来越沉,头顶上黑压压的一 团飘来,她哆嗦着,打着冷战,“咕咚”一声倒了下去。 意识渐渐苏醒,她没有睁开眼,感觉不到屋子里有光亮,四周非常安静。衣服 好象换过了,头发还有点湿,肌肤和骨头之间,烫得惊人。她慢慢地抬起手覆在额 头,似乎在发热。 有人开门,灯光亮起,她下意识地闭紧双眼。 外面传来低咒声,好像是水杯被打翻了。然后有人走进来,在床边坐下,托起 她的身子,她触到冰凉的杯身。 她又干又渴,本能地张开嘴巴,咽下一口水。 水怎么是苦的? 她睁开眼,迎上他忧心忡忡的双眸。 “这是什么?”她指着杯子褐色的液体。 “感冒冲剂。”非常低弱的声音,几乎听不见。 她一把推开他,立刻往洗手间跑去。手指塞进喉咙,拼命地压着舌头,“呕” 地一声,刚才那口苦苦的水终于吐了出来。 “你干什么?你在病着。”他大叫。 “我病死了也不要你管。”她扬起头,瞪视着他。 “你就这么恨我?”他的眼中溢满了痛楚,“宁可病着,也不吃我买的药。” “是的。” 他默默看了她一眼,拿起外衣。 她闭了下眼,听到大门咣地一声响,室内恢复了宁静。 她按下开关,把马桶冲净,起身洗脸,托着下巴进了厨房煮了壶开水,然后倒 在杯中,她吹着热气,一口一口的喝着,直到把一壶的开水喝光,才上床休息。 夜里出了一身的热汗,第二天早晨起来,测了* 温,热度退了。 她拎起行李箱,走到大门口,她紧紧咬着唇,抑住想回头的* ,绝然离开。 郑治的英明决策给童悦的离开有了一个无瑕可击的理由。 “各位,忍一忍,好不好?看在我郑某人的面子,这一个月,你们哪都不要去, 就呆在学校里,食宿全免,补贴照拿。”在高三年级会议上,他象个走江湖的,双 手抱拳,向众人作揖。 然后,他朝童悦坐的位置瞟来一眼,脸露恳求。 后勤处的处长上前公布各人的宿舍,童悦分在最里端,很安静。 “童老师,你多谅解我,我也是无奈,都这个时候了,其他老师看着,会说我 偏心,叶总那边我去道歉”散了会,郑治喊过童悦。 “不需要的,我和他说好了,本来就准备住到学校,行李我都带来了,放在保 安那边。” 郑治百感交集,“童老师真是令人窝心呀!对了,已经有许多高二的家长找过 我,想下学年分到你班上,你看看,你多有人缘。” “郑校长,我先去班上了。” “去吧!” 下学年的事,太遥远了,她现在不能去想。今天要开家长会,考前动员,要做 好心理准备,明天去拿体检表,后天考生要体检,得折腾大半天,这个时候,浪费 一点时间,都非常心疼。 刚站在讲台上,拿出手机欲关机,有短信进来。 “敢冒好些了吗?”拼音输入法吧,“感冒”打成了“敢冒”。 在相识最初,关系还末明朗,她走在清晨的校园里,也会收到这样的一两条短 信。其实他会发短信,只是不愿意罢了。 关了手机上课。 呃,谢语的位置空着。 “谢语呢?”眉头蹙起,看向班长。 “生病了。” “下午能过来吗?”她有点急。 “老师,我来了。”门外,谢语眼睛肿着、脸色苍白,像一只女鬼。 “撑不了还是回去休息吧!” 谢语摇头,“不,我可以的。” “下课后我陪你去医务室看看。” “不,不用。”谢语慌乱地直摆手。 她叹气,也经历过高考,这时,心都是敏感而又无助的。她没有再坚持,开始 上课。 午饭前去保安处拿行李,刚低* 子拿拉杆,一双手抢在她前面。 “强化班的老师都紧张到形容俱瘦,别班的老师还不得疯了。”李想慢腾腾地 说道。 她失笑,“这么自信?你考个清华、北大给我瞧瞧。” 李想拖了行李在前面走,“我不屑好不好?仿佛全中国就那两所大学,人人趋 之,难道出来后个个是精英?只要是英雄,处处都是用武之地。” 也只有年轻,才能无畏地讲出这番豪言。 郑治很体贴,公寓都已打扫干净,窗帘、被具一应俱全,只需带几件衣服就好。 挂了两件衣服,手机响了,叶少宁的。她瞥了下,继续忙。 手机停了,又响,响了又停,过了一会,安静了。 她洗好手出来,准备去餐厅吃午饭。 手机叮叮咚咚又响了起来,这次是个陌生号码。 她纳闷地接过。 “童老师,你好,我是小傅。”干干净净的男声,笑起来很亲切。 她印象中不认识姓傅的男人,“你打错电话了?” “呵,没有,昨天我们刚见过面,在你家公寓楼下。” 她陡地想起,这男人是叶少宁的新特助,她一时给忘了。“你有事吗?” “我在实中的保安处,找童老师有点事,你方便出来下吗?” “我……我现在有些忙。” “嗯,那你先忙着,我在这边等。”傅特助等她先挂了电话。 她哪真的好意思让人家等,在屋子里转了两圈就过去了。 傅特助从车里抱出一床丝被还有一个枕头,用床单裹着。“叶总说你睡不惯生 床,枕头得睡自己的,他给你都备下了。” 她红了脸,讨厌的郑治还是出卖了她。 值班的保安很热情,抢着替她送去公寓。 傅特助又从车里提出一篮水果,还有一个食盒。那食盒上的标记似乎是青台市 区某家著名的淮扬餐馆。 “叶总说学校是大锅饭,营养不全,现在是关健期,童老师为了学生,也要好 好保重身体。” 伸手不打笑面人,何况还是外人,她拉不下脸来,无奈地接过。 “童老师,明天见!”傅特助降下车窗,一脸和煦春风般挥手道别。 明天见?这戏码每天都要上演一番,她一个头两个大。 傍晚抽了时间跑了趟童家。 “哥让我捎给* ,他交了位加拿大女友,那女孩不愿意呆在中国,他可能要移 民。”递上纸袋,又送上一张照片。 照片里,彦杰接着一位大嘴美女,那是主演《公主日记》的海瑟薇,用电脑合 成的。钱燕从不看外国影片,不会穿帮。 “出国好呀,说起来多有出息,我支持他。老童,你快来看看彦杰的女友,比 中国姑娘漂亮多了,我家彦杰眼光就是好。” 童悦咽下一口苦水,再咽下一口苦水。 “彦杰有没说别的,他都很久没给我打电话了。”钱燕嗔道。 “哥让妈不要再值夜班了,妈想买什么、想去哪玩,都不用担心,他会给你寄 钱的。” 钱燕幸福地弯起了眼角,“我也算苦出头了,修到这么个好儿子。老童,还是 养儿子好呀!” 童大兵担心童悦生气,笑得干干的。 童悦没敢多坐,怕自己会忍不住哭出来,匆忙告辞。童大兵送她下楼,旧话重 提,“小悦,去看下她,她身体很不好。” 换作从前,她会当作没听见。想着彦杰,感觉生命是如此无常,恨又怎样?如 果有一天,这人突然没了,你连恨的人都没有。 她下了楼,在超市买了点东西,打车去小面馆。 小面馆门前冷冷清清,里面灯光昏黄,她都怀疑有没有人住在这里。 试探地敲了下门,许久才听到动静,“咳,咳,谁呀?” 她的声音塞住,张张嘴,没发出来。 “小悦!”借着灯光看清外面的人,江冰洁喜出望外,不住地拉衣服、捋头发, “你瞧我这屋里乱的,你来也不吱一声,我……给你做点好吃的。你瘦了许多,工 作辛苦吗?” 江冰洁非常憔悴,无论神色还有腿脚,都没有她婚礼那天见过的那样。 “你身体哪里不好?有没去医院看看。”她别扭地问道。 “小毛小病,没事,我去烧点水。” “不用。”她看到内屋一床凌乱的被,家里连喝的水都没有,不禁心戚戚, “我还得赶回去上晚自习。” 江冰洁无奈坐下,“嗯,嗯,工作要紧,少宁送你来的吗?你爸告诉我了,少 宁很疼你,给你买大房子,买车,你走个几分钟,他就很紧张,我听了好开心。” 心中如黄连一般的苦涩。 “去市区租个房子,这里太僻静了,四周都没有人家。” “不用,我习惯了。” “你……还好吗?”她摸着包,想从里面掏出钱夹,给江冰洁点钱,可是她的 手抬不出来。 “生活上还可以,我能自给自足。其他方面,我也满足,你爸爸算是对我有情 有义,经常来看看我,陪我说说话。另一个人呢,现在也常来,他还给我办了份保 险。这算不算幸福呢?应该是吧,我比他家那个女人幸福。她得到他人,我得到他 心。老了,不愿意再去搏个输赢,也许使点力气能把他抢来,但是又怎样?很多人 可以相爱,却不能共同生活。周而复始,分分合合,有意思吗?” 上一辈的感情纠葛,她没有立场评价。 她把手机号码留下,还是悄悄在食品里塞了一叠钱,“有事打我电话,我手机 都开着。” “我没事,你忙呢!放了暑假,你……来玩啊!” 她默然,回头看看站在灯影中的江冰洁。美人迟暮,形只影单,无限凄凉。 傅特助的电话第二天在同一时间又打进来了,这次是凉面,配了两种汤,还有 餐后点心。 “我们学校的伙食很好,明天不要再送了。”她很认真地对傅特助说。 “叶总今天去工地,和建筑工人一块吃饭,我马上也过去。晚上有个应酬,总 部来人,他得陪全场。童老师,有什么话要我捎给叶总吗?” 她无语了。 傅特助嘿嘿笑了两声,“叶总说后面几天温度高,童老师能穿裙子了,你穿裙 子很好看。” 她差点晕厥。 一边的保安们呵呵笑个不停。 “童老师,明天见!”傅特助临走时又这样说道。 她目送他离开,发觉他今天开的车是叶少宁的奔驰。门窗紧闭,里面仿佛还有 别的人,她转身就回。 体检表放在她办公桌上,她细心地检查了一遍,收好,明天要起大早带学生去 医院。 她是最后一个出办公楼的,整个楼层里只有她的脚步声在回响。 * 最后一个台阶,黑暗里站在一个人影,她吓了一跳。 “赵清,你干吗?” 赵清耷拉着头,压低音量,“童悦,你帮帮我,千万要帮帮我。” 她没见过这么无助而又沮丧的赵清,“出什么事了?” “我闯了个大祸,很大的。” 她可怜的脑袋想不出赵清能闯什么样的大祸,“你杀人了?” “比这还可怕。”赵清抬起头,眼露绝望,“谢语怀孕了。”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