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双双 他走得很快,她几乎是被他拖着离开酒店的。一路上车也开得飞快,机场高速 两边一排排繁盛茂密的树木倏的一下而过,一望无际滚滚的绿,仿佛是大海上的浪 花一样直朝人涌来。她被一片一片的浪花包围着而裹挟冲击,卷走所有,只剩下一 片空白,渐渐地又开始头晕目眩。 她没有忍住,在停车场就吐了。陈莫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走过去扶起她,拿 纸巾擦净嘴角呕吐过后残留的污秽物,却依然不作声。到家后,她又在盥洗间趴着 吐了一次,最后两腿虚软无力走出来时,陈莫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刘阿姨从厨房里面走出来,视线在他们两人身上转了转,小心翼翼地说:“林 老师,晚饭已经做好了……” 其实晚餐时间已经过了,她大约没有接到任何消息,不确定他们吃过饭没有, 可又敏感地察觉到气氛不对,不敢多说话。林欢也想起来了去机场的路上接到过陈 莫的电话,他说晚上要接待一个从国外来的专家不回来吃饭了,那时候匆忙没有留 意,后来在机场便被彻底地抛到了脑后。她勉强笑了笑,说:“刘阿姨,对不起, 我今天忘了打电话告诉你不用准备晚餐,让你等到这么晚真是不好意思,你快回家 吧。” “哪里的话,你一时有事,忘了也没关系,现在还早,那我去把厨房收拾一下。” 刘阿姨也笑了笑,转身便要进厨房。 “刘阿姨,你等一等。”陈莫突然叫道。等她转过身来,他很快便说:“从明 天开始你就不要来了,我们有事要去北京几天,你下周再过来吧。” 事情太突然,刘阿姨楞了一下,答应着:“好的,陈医生,我知道了。”却下 意识看了一眼客厅另外还站着的一个人。 林欢同样有点怔愣,还没完全消化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脑子里只在想着北京, 明天……耳边却听见一个平静的声音叫着:“欢欢,你过来把这水喝了。” 她迟疑着望过去,他不知何时已经握着一杯水了。不知为什么,她不敢看他, 低头走过去,接来水杯。他又递来几粒仿佛是药丸之类的东西。她不知道是什么, 猜测着大约是胃药或者是晕车药之类的,一起喝了下去。放下水杯后,他起身便走 了。 她在客厅坐了下来,刘阿姨从厨房出来道别时,才意识到该回房间了。陈莫不 在,露台上点着一盏夜灯,朦朦胧胧的一线光,底下空洞洞的,凄清一片,那些月 季好几天之前就被全被拔了。她犹豫了一下是不是去他的书房看看,身后慢慢却有 脚步声传来。 “站在这里干什么?去把我们的东西收拾一下,我们明天是早班飞机。” 她回头,下意识回答:“可我还要上课……” 陈莫本来是要往盥洗间走的,顿了顿,看着她说:“明天是星期五你没有课, 你星期一的课是在下午,我们过了周末,星期一上午就赶回来,不会影响你上课。” 她低下了头:“那你的医院……” “我累了,决定放一段时间的假好好休息。” 她不作声了。他说:“是不是身体还不舒服?那我去收拾东西,你去洗澡然后 早点睡吧。”转身便要去衣帽间,却听见一个很低的声音:“陈莫……”他的脚步 顿住了,有一瞬间分不清这一声和许多年前医院手术台上那一声模糊的呢喃,然而 不久前酒店大堂她那一声低声的喊叫,终于令他清醒了过来,在这么多年后,他终 于弄清楚了,却原来……原来是这样。 “你以后喊我的时候大声点儿,我怕我听不清楚。” 她怔了一下,果然大声了一点儿,依然低着头:“对不起……” 他没等她说下去,加快脚步去了衣帽间,刚刚拿出旅行箱,一抬头看见她进来 了。他顿了顿,放下箱子,说:“那你来收拾吧,我还有点事去一下书房。” 她却又在后面跟着出来了,他有点烦躁,头也不回地说:“别再跟着我了,该 做什么就做什么去。” “对不起,我……” “我叫你别再说这三个字,你没听见吗?”他大声打断她,终于回过头来, “凭什么我要容忍你在结婚后还住在学校,把我们的家当旅店,偶尔才回来一次? 凭什么我要容忍你去美国一年多就算放假也从不回来一次?凭什么我要容忍你在床 上总是背对着我?凭什么我要容忍和你相敬如宾?凭什么我要容忍你……”他没有 说下去,而她下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只怔怔地看着他,仿佛是被他从未发作的怒 气吓到了,又仿佛是被他的话吓到了。 他突然笑了一下,分不清是嘲笑还是苦笑:“欢欢,你都明白。你是一个懦弱 而又自私的女人,而我只不过是一个可怜而又自私的男人。” 他说:“欢欢,爱情里是没有公平可言的。付出和得到从来都是不能用多少来 衡量的。年轻的时候,会因为那个人爱得比自己少而斤斤计较,觉得太吃亏——人 都不愿意吃亏,哪个人不自私?在爱情上我也同样自私,其实我也是算计过的。这 四年,我每一天都在算计。离开你,去找一个能够回报给我同样感情或者是更多感 情的女人,这不难,我也想过——可我做不到,因为那样我不会快乐,只会难受, 别人给我再多的爱,也只有难受,那又有什么用?——我不会那么傻。” “我爱你,比你爱我多很多很多,甚至你有可能一点都不爱我,这一辈子都不 会爱我,而这有什么紧要的?这世上从来都没有真正的圆满,而我从来都喜欢能够 实实在在握在手里的东西,你已经嫁给了我,只要你愿意,只要我快乐,不见得我 们就不好。有多少求之不得都是贪心惹下的祸?我从不贪心,只要这样就好,这未 尝不是我的圆满。所以你没有任何错,你很好,我很满足,你以后再也不要对我说 这三个字。” 他的话说完就离开了。她脑子一片空白,不知道该做什么,只是抬脚往前走着, 走着走着,找啊找啊,一直看不见,朦朦胧胧的一线灯光下,只有空洞洞,凄清的 一片。很久很久之前那黄灿灿的油菜花早已经凋谢,后来,他许给了她一片那么美 的月季,然而,现在连月季都看不见了。她突然扭头就往外面跑,只知道要去找到 月季,要去找到他,到了卧房门口,却顿住了。 陈莫拿着冰块包站在门口,看见她似乎也怔了一下,但很快就拉着她的手: “回房间吧。” 他让她坐在床上,拿着冰块给她敷脸。那冰的一团贴在半边脸上,刺痛不断传 来,微微的一点一点的凉,她扭着头躲过去。他便把冰块包给她:“我忘了还要收 拾东西,你自己来吧。”走到衣帽间门口时,顿了一下,又说:“欢欢,你也进来 吧,在旁边看着一下,我怕弄掉了东西。” 等了一会儿,她才放下冰块包起身走过来。他又折回去拿上冰块包,让她坐在 衣帽间敷脸。 后来的事情似乎和往日一样,似乎这只是一个寻常的夜晚。熄灯躺上床的时候, 林欢朝玻璃窗外看过去时只有黑洞洞的一片。于是她没有侧着身体,望着黑漆漆的 玻璃窗外,而是平躺在枕头上,闭着眼睛。 过了很久,有一只手从颈下绕过来,揽过她的头,寻到她一边的脸颊:“痛吗?” 他的声音就在耳边,贴着她的头发,她摇了摇头,终于说:“陈莫,你为什么不问 我?” 他吻着她的脸,声音逐渐含糊不清。 不管以前发生过什么事情,好的还是坏的,那些都过去了。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