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隔山岳 这个夏天照样来得早,过得缓慢而模糊,仿佛是一部没有什么情节的旧电影, 只偶尔掠过几幅黑白而细腻的画面,时光便渐渐在这样的画面中沉淀而溜走。 六月初的时候,陈莫在一次寻常的晚餐后,随意地讲了近来的一些工作,而后 简略地提起可能需要去国外生活几年。他说纽约有家医院正在研究一个医疗项目, 邀请他加入。林欢不作声,只是看着电视屏幕,黄金档播放的古装电视剧,里头正 热闹着,莺歌燕语,呢哝咿呀,伴着笛声袅袅而来,杨柳依依,碧水楼台,姑娘小 姐太太们轻摇着团扇坐在水榭里头听戏,有一种奢侈的享受。 陈莫停下来凝神看了看,笑道:“你们也真是奇怪,前几天你还和田蜜嘀咕着 拍得不好,也还天天守着看。” 林欢也笑了笑。他便抓住她的手,把她搂过来一点,手在她的肚子上抚摸着, 放柔声音说:“欢欢,纽约的可能很难找得到这样纯粹的中国味,你如果不想去, 那我就拒绝他们,我们还是留在这里,等着孩子出生了,守着孩子长大……”他又 开始了关于孩子的絮絮叨叨。 过了好一会儿,插播广告的时候,林欢突然说:“还是去吧,总要回来的。” 如果不发生意外,她会在孩子出生后,和他一起去美国,也许是三年,也许是 五年,或许根本不知道多久,守着年轮一圈一圈走过,多年后回来时,大约背灯和 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又是另外的一个十年了,身边有了逐渐长大的孩 子,时光早已把人抛,红了樱桃,又绿了几回芭蕉,而这就是她往后的日子了。然 而,生活到底是难以预知的,有时候并不由人掌控。世事多变而凉薄,平静的深海 水也会因地震激起海啸,这世上总会有那么一些时候,谁也不知道前方突然有什么 在等待着。 时候已经是六月底了,林欢从教室里头走出来时,这个学期的最后一堂课也结 束了。而按照陈莫的安排,接下来至少一年,她都不会再走上课堂。她没有反对这 个提议,在他说话时,只是摸着日渐隆起的腹部,感受着孕育小小生命的喜悦和感 动。 那天是个晴朗的好天气,蓝天白云,而在夏日里少不得是烈日炎炎。来接她的 是司机,陈莫有一台大手术,一大早就赶去了医院。司机眼见着她走了过来,马上 打开了车门。林欢在上车的最后一刻,却顿了顿,回头环顾身后,灰白色的建筑笼 罩在黄灿灿的光圈里,闪着碎金子似的光彩,远处的天空,苍穹辽阔,仿佛是无边 无际,时光无涯。一晃眼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最好的年华都在身后。 她舍不得就这么走了,于是对司机说要去走一走。这一段路,她从外语教学楼 走到了老图书馆,仿佛是被无形的绳子牵引着,慢慢又走到了图书馆后的那片小树 林。迎面的那棵老槐树还在,微风佛过,树影婆娑,摇曳着一地。她走近了一点, 禁不住伸手抚摸那老旧粗壮的枝干,树皮有点扎手,而有些地方黑色的皮已经脱落 了,只是光滑的一片。摸着摸着,在背面却触到了凹凸的痕迹,一笔一划,仿佛是 刻上去的。她的手微滞,偏头望过去,确实是字,而又不是字,是镌刻在树干上头, 岁月悠悠,时光漫漫。她认得那字,艳阳透过枝桠绿叶摇曳着照过来,在浮动的金 色闪光中,只是两个字:“欢欢。” 她要走了,她走了,他会不会找她,可他不知道她去了哪儿,他找啊找啊,一 直找啊,找不到她,他会不会难过……她开始找他,走着走着,却突然不确定了, 不知道该往哪儿走,这个学校这么大,这个城市这么大,哪儿都没有他。 前面就是新图书馆,远远望去,钢筋混凝土搭建的弧形琼楼,仿佛是一本展开 的大书,茕茕而立,而那影子下却渐渐来了一个人。她慢慢走过去,却依然不敢置 信,伸手触摸着他的眉毛,眼睛,鼻翼,嘴唇……他突然抓住了她的手,笑容从嘴 角蔓延开:“是我,欢欢。” 阳光下,他的笑容澄透而清澈,斜欹在薄薄的金光里,光彩夺目,缓缓流动— —是她无比熟悉的,这世上最好看的笑容——世间最好的一刻不过如此时。 他说:“田蜜给我打电话了,你这么笨,我知道你今天肯定要到处找我,我就 在这儿等你。” 而她满脸都是笑,满眼也都是笑,他的笑,忘了要说话。 他慢慢蹲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她的肚子,仿佛是小孩子发现了什么惊奇 的事,恋恋不舍,喃喃着:“不知道是个男孩还是个女孩……” 她于是问:“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他说:“女孩,女孩子好。” 她说:“那就是女孩……”突然笑了一下,迫不及待地抓住他的手,往上拉一 点按下去:“你看,她在动……” “动了吗……”他于是把脸颊贴上去,只感觉到软软的一团。 她身上摸了摸他的头发,慢慢说:“子默,我要走了,要去纽约,不知道什么 时候回来,你知道我在那儿,你就不用找我,你也不要去找我,我会好好的在哪儿, 你在这儿也好好的,你答应过我要有流水别墅的,等我回来,你要带我去看……” 她没有说完,因为小腹上渐渐有了一股热流,透过薄薄的棉布裙子,贴在肌肤上, 软软的,是他的嘴唇。他又说:“好。” 然后他抱着她,蹲在地上,脸贴在她的腹部停留了很久。离开的时候,她一步 一步往前走着,突然又记起来了,回头望着他笑。她要好好再望他一眼,也要他看 见她最好的样子。 他懂,所以望着她也在笑,直到她突然冲上来推开他的那一刻,他脸上还是有 笑。 后来,程子默经常想起这一刻,可却总是想不起来她是什么时候跑过来的,他 总是记得她最后回头时满脸的笑容,也记得她跑过来时那空中飞舞的白裙子,只是 那时不知道后来会是那样。 他回过神来时,她已经倒在了他的身上,摸着他的脸:“痛不痛……”那是她 闭上眼睛之前最后的一句话。 然后救护车来了,她被人从他怀里移到了救护车上,他只看见大滴大滴的血从 她的头上流下来,染红了她的白裙子,像阳春三月,桃花初绽,而他清清楚楚地知 道,那不是桃花,桃花没有那样嫣红,那是她的血。她问他痛不痛,她是一个笨蛋, 他知道她一定很痛很痛,他却没有任何法子,什么都不能做,眼睁睁地看着她流着 血,苍白破碎地躺在他的面前。 大约世上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许多年前,他就知道太美好的东西注 定是难以持久的,美到极致就生出来了脆弱。童年记忆里温暖亲切的爷爷奶奶,最 终他看着他们一个个在他面前阖上眼睛,言笑晏晏的父母,他看着他们逐渐在他面 前冷言冷语,互相攻击……而今仅仅剩下的这么一点温暖,却也在逐渐远离。如果 没有她,如果没有她……那么还会有什么?他不能让她离开,再也不会让她离开。 “有时候我想她这一辈子如果不遇见我,也许会像许多幸福的女人那样,有着 善待她的丈夫,还有可人的孩子,现在生活虽不是事事圆满,却一定是满足如意的, 脸上必定经常挂着笑容,没有那么多的泪水,也没有那样的痛苦。这些都是我带给 她的,就连现在她躺在病床上也是因为我,可我还是庆幸我遇见她了,她也看见我 了。” 等待是漫长而绝望的,ICU 门前的长椅也总是冰冷的,就连头顶的白炽灯也是 冷冷地照下来,而当程子默清清楚楚地对着那些赶来的人说出这些话时,渐渐平静 而安心。她知道他在等着她,她怎么会舍得丢下他一个人。 长久的静默后,一个镇定的声音传来:“子默,她不会有事的。”轮椅慢慢地 滑到了他的身边,有人揽过他的头搂在怀里:“子默,你相信我。” 很小很小的时候,大约只有几岁,似乎她也抱着他说:“子默,你相信妈妈, 我会回来的。”后来她真的就回来了。所以他说:“妈,她会好好的,我知道。” 而他们谁也没有注意,一个坐在对面的人,悄然起身,慢慢离开。 陈莫以为他能够做到,可到底舍不得,走了几步最终还是停下来,回头看了一 眼那扇紧闭的大门。 那里有她。 也许她明天就会醒过来,可她最想见的人从来就不是他。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