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节:两重心字(6) 七 素素无奈,只得草草梳洗过了跟她出去。那二十四桥是眼下正时髦的馆子, 她们在门口下车,侍者恭恭敬敬引她俩入三楼的包厢里去。那包厢里许氏兄妹早 就到了,四人在桌旁坐定,自有人沏上茶来。先上点心,却是运司糕、洪府粽子、 酥儿烧饼、甑儿糕四样。素素只见杯中茶色碧绿,闻着倒是有一股可喜的清香。 旁边侍者轻声在许长宁耳边问了一句什么,只听许长宁道:“再等一等,主人还 没到呢。”素素听到他这样说,心里倒有一种说不出的烦乱。他的话音未落,只 听那包厢的门已经打开,隔着屏风只听到脚步声,她心里怦怦直跳,果不然,许 长宁笑着站起来,“三公子,你这做东的人,怎么反倒来得最迟?” 只听他笑道:“临时有事耽搁了,让你们都等着,真是抱歉。”素素这才抬 起头来,只见他一身的戎装,随手将帽子取下来,交给身后的侍从,那目光却向 她望来,她连忙低下头去喝茶,不防那茶已经温吞了,喝在嘴里略略有点涩。只 听许长宁说:“连衣裳都没换就赶过来了,也算你真有几分诚意。” 他笑道:“不止几分,是十足诚意。” 一样样上菜,那菜色果然精致,侍者服务亦是极殷勤的。素素没有心思,不 过浅尝辄止。中式的宴席是极费时间的,等最后一道汤上来,差不多已经两个钟 头。许长宁说:“回头咱们打牌去吧。”牧兰道:“我和素素可是要回去了,明 天还有课。”许长宁说:“也好,我送你回去。”停了一下,又道:“我的车子, 咱们三个人就坐满了,三公子,麻烦你送任小姐吧。” 素素忙道:“不用了,我搭三轮车回去,也是很方便的。”牧兰也道:“我 和素素一块儿搭车回去好了。”许长宁却说:“已经这样晚了,路又远,你们两 个女孩子,总归叫人不放心。不过是麻烦三公子一趟罢了。”站起来牵了牧兰的 手,回头招呼许长宣,“我们走吧。”许长宣却向素素微微一笑,三人翩然而去。 包厢里顿时只剩了他们二人,她默默地站起来,手心里发了汗,只觉得腻腻 的,那手袋也似有了千斤重。低着头跟着他走出来,直到了车上,他才问:“听 说你不舒服,是不是病了?”她摇一摇头。她今天是匆忙出来的,穿着一件白底 丁香色碎花的短旗袍,倒衬出尖尖的一张瓜子脸,格外楚楚可怜。她见他目不转 睛看着自己,越发觉得窘迫,只得缓缓低下头去。只听他轻轻笑了一声,说: “你真是孩子脾气,还为我的唐突生气呢?”停了一停,又说:“好了,就算是 我的不是吧。”她听他这样说,只是低着头。路并不好走,车子微微颠簸,他却 伸手过来,说:“送你的。” 是只小小锦盒,她不肯接,他打开来让她看。原来是一对手镯,绿盈盈如两 泓碧水。她虽不识得所谓“玻璃翠”,但看那样子宝气流光,于是摇了摇头, “这样贵重的东西,恕我不能收。”他倒也不勉强,只问她:“那么这个礼拜, 再去骑马?” 她只是摇头。车子里安静下来,过了片刻,已经到了巷口了,她倒似轻轻吁 了口气,下车后仍是很客气地道了谢。慕容清峄见她进了院门,方才叫司机: “开车吧。” 雷少功只见他将锦盒上的缎带系上,又解开,过了片刻,又重新系上,如是 再三,心里诧异,于是问:“三公子,回双桥?” 慕容清峄道:“回双桥去,母亲面前总要应个卯才好。” 官邸里倒是极热闹,慕容夫人请了几位女客来吃饭,宴席刚散,一众女客都 聚在西廊外侧的客厅里喝茶,听昆曲的一位名家清唱《乞巧》。慕容清峄见都是 女客,于是在门外略停了一停。锦瑞一抬头看见了他,叫:“老三,怎么不进来?” 他便走进去,叫了一声:“母亲。”慕容夫人却笑着说:“今天回来得倒早,怎 么连衣服都没换?” 他答:“一回来就过来了。”只见慕容夫人目不转睛望着台上,乘机道: “我去换衣服。”于是走出来上楼去。等换了西服下来,见西客厅里依旧是笑语 喧哗,便从走廊一直向左,走到宅子前头去,吩咐要车。侍从室不防他刚刚回来 就要出去,雷少功问:“是去端山吗?”他沉着脸说:“啰嗦!” 雷少功知道他的脾气,于是不再多问,叫人又开了车出来。等上了车,才听 他吩咐:“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将任小姐带到端山来见我。”雷少功听了这一 句,口里应着“是”,心里却很为难。不过素知这位三公子的脾气,没有转圜的 余地。 他是最得用的侍从,跟在身边久了,到底是半友的身份。慕容清峄见他的样 子,终究是绷不住脸,笑着说:“没出息,上次叫你去约叶芳菲,也没见你为难 成这样子。”雷少功听他这样说,知道事情已经算撂下了,于是也笑容可掬地答 :“叶小姐虽然是大明星,可是听说三公子请她吃饭,答应得不知有多痛快。可 是这任小姐……” 一面说,一面留神慕容清峄的脸色,果然他心里像是有事,只是怔忡不宁的 样子。过了片刻,倒叹了口气。雷少功听他声气不悦,不敢做声。见他挥了挥手, 示意他可以离去,于是退出来回侍从室的值班室里去。 晚上公事清闲,值班室里的两个同事正泡了一壶铁观音,坐在那里聊天。见 他进来,问他:“三公子要出去?”雷少功答:“原本是要出去的,又改了主意。” 一位侍从就笑起来,“咱们三公子,也有踢到铁板的时候。”侍从室的规定很严 格,虽然都是同事,但也只说了这一句,就连忙一笑带过,讲旁的事情去了。雷 少功坐下来喝茶,心里也在思忖,那位任小姐,果然是有一点脾气——只愿三公 子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明日遇见了旁人,自然就撂开了才好。 第二日是雷少功轮休,正好他的一位同学回国来,一帮朋友在凤凰阁接风洗 尘。年轻人经年不见,自然很是热闹,他回家去差不多已经是晚上七八点钟。刚 刚一到家,就接到侍从室的电话,便连忙赶回端山去。远远看见当班的侍从站在 雨廊下,而屋里已静悄悄的,于是悄无声息地走进去。只见地上一只花瓶摔得粉 碎,瓶里原本插着的一捧红衣金钩,狼藉地落在地上,横一枝竖一枝,衬着那藏 青色的地毯,倒似锦上添花。他小心地绕开七零八落的折枝菊花,走到房间里去, 只见慕容清峄半躺在紫檀榻上,手里拿着一本英文杂志,可是眼睛却望在屏风上。 他叫了一声:“三公子。”他“唔”了一声,问:“今天你不是休假吗?” 雷少功看这光景,倒猜到了几分。知道他脾气已经发完了,于是笑着道: “左右在家里也是闷着,就过来了。”又说,“何苦拿东西出气,我老早看上那 只雍正黄釉缠枝莲花瓶,一直没敢向你开口,不曾想你今天就摔了。”他一脸惋 惜的样子。慕容清峄知道他是故意说些不相干的事情,手里翻着那杂志,就说: “少在这里拐弯抹角的,有什么话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