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临晨五点左右,黑夜开始悄悄隐去,一抹清辉爬上了窗楞。岳子行剧烈地咳嗽 了几声,把手里的烟掐灭,起身下床时头发晕,脚下也站立不稳。他在小屋的床上 合衣斜躺了一夜,眼睛一刻也不曾闭过,加上抽了整整一包烟,所以觉着有些虚弱。 岳子行想了一夜,感叹日子就象变魔术,短短几年就已物是人非。他想得最多 的当然是谭璐,为这个挚爱过的女人深深痛苦,也为自己辜负和伤害了她深深自责。 他也想试着挽救谭璐的爱情,可想来想去都觉得不切实际,就算挽救回来又能怎样 呢?爱的过程就是伤害,爱的结局就是不爱,重新开始等于重新失败,与其费尽心 机地留住一段感情然后再无奈地看着它死去,不如将它放逐任其自生自灭。 天快亮的时候,外面的夜最黑暗,岳子行的头脑也最清醒。他告戒自己,谭璐 的梦碎在你手上,谭璐的爱死在你手上,你只有闭着眼睛往前冲了,因为你没有赎 罪的机会,更没有回头的余地。 岳子行打了一个激灵,想立即离开小屋,一刻也不想久留。 岳子行打开灯,将床头柜和地板上的烟头收拾干净,把床上的被褥卷起来堆在 床头,又用废报纸遮盖在上面,然后拉下电闸拧紧水阀关好窗子。他在家里很少劳 动,所以忙活了这么一会儿就出了一身汗。 岳子行坐在席梦思上歇息片刻,然后拎着装有两条裤子的购物袋离开了小屋。 古旧而笨重的木门砰地一声关上的时候,他的心颤了颤。这里曾经是爱情的天堂, 如今成了爱情的坟墓。他伤感地想,我也不会再来了,可我把钥匙还给谁呢? 岳子行下楼时天已经大亮,街上有很多晨练的老人,不知谁的小半导体唱着《 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的中国》。他想起今天是十月一号,明天就是和赵茜动身去黑 龙江看倪约的日子,心里潮水般卷过一阵惶恐。明天真的去吗?真的有必要去吗? 他这样反复地问着自己,同时对自己的品行产生了强烈的怀疑。他从包里掏出手机, 打算给赵茜打个电话,只要她表现出一丝犹疑,他就会放弃这次探视旅行。 手机屏幕显示有两个未接来电,一个是倪婉,一个是家里。昨天下午他将手机 设成了震动,忘记改回来。家里的来电是临晨一点打的,不知道冯筝打电话时是什 么心情。他看到倪婉的来电,心头生出一丝酸楚和怨恨。他已经强迫自己忘掉这个 女人,而且正在平静地忘记。他喜欢她,但毕竟还没到可以受伤的地步。 才清晨五点多,给谁打电话都太早。岳子行把手机放回包里,茫然地在街旁站 了一会儿,然后乘最早一班公汽去青泥洼桥,打算从那里倒车回家。他昨晚头一次 没打招呼就擅自外宿,又没接家里的电话,不知道冯筝和孩子怎么样了。冯筝胆子 小,他以前出差或晚上不在家时,她就会跑到特特小屋里,早早地关灯睡觉,连厕 所都不敢上。想到这些,他竟然有些着急回家。 岳子行开门进家时,里面门锁上挂着的两个空可乐罐咣当作响,吓了他一跳。 这是他晚上不在家时冯筝总弄的小把戏。他轻手轻脚在家里转了一圈,发现冯筝果 然不在卧室,特特的小屋门反锁着,绕到南阳台上一看,小屋的窗子也紧闭着,透 过玻璃往里看,只见冯筝和孩子正挤在小床上酣睡,门上顶了一把餐桌椅,椅子上 放了一把菜刀。冯筝睡觉一向很轻,现在睡这么死,说明她也是一夜没合眼。 岳子行一阵揪心,惴惴地回卧室,一头栽到在床上。他觉得自己好不容易鼓足 了离婚的勇气,好不容易凝聚起决裂的力量,却被刚才令人心碎的一幕击溃。他想 起了冯筝曾经说过的一句话。那是特特过一岁生日的时候,他骑自行车去九州饭店 西饼店取订好的生日蛋糕,回家时被一辆货车刮倒,蛋糕废了,幸亏人无大碍。事 后冯筝含着泪说,子行,你是咱们家的天,你塌了,砸死的是我和儿子。如今三四 年过去了,这话说得少了,威力却越发强大。这个家,这个女人,这个孩子,加起 来就是一颗巨大的星球,如果能摆脱它的引力他早就摆脱了。他骨子里是软弱的, 矛盾的,迷茫的,无助的,因此多年以来始终无法超越现有的生活轨道。他还想起 了冯筝昨天傍晚说过的那句“想让我签字,除非我死!”的话。这两句话,前一句 是条温柔的绳索,后一句是把冰冷的钢刀,将他困在当中动弹不得。 岳子行太累了,身体累,脑袋更累,所以很快就睡着了,醒来时发现鞋子已被 脱掉,身上盖着薄毯。他看看表,已经十点多了,肚子饿得正猛,就起来找吃的。 家里没有人,餐桌上放着冯筝给他准备的早餐,面包,牛奶,切好的香肠,还有一 个煎鸡蛋。旁边有一个字条:我领儿子去面试小演员了。他知道一家大连影视公司 为濮存昕的电视连续剧《公安局长》招募小演员,冯筝早就说要带特特去试试。 岳子行吃完早餐,准备给赵茜打电话,掏出手机又看见一个倪婉的未接来电。 他觉着倪婉可能有急事,就赶紧给她回电话,一问才知道倪约已经失踪了好几天, 据可靠分析是跑到大连来了。 岳子行大吃一惊,忙问倪约失踪时是不是穿着白衣兰裙。 倪婉说,是啊,她妈说她就喜欢那套衣服,穿上就不脱下来。咦,你怎么知道? 岳子行说,我瞎猜的,你放心,我尽最大努力帮着找人。 倪婉道了谢,矜持地说,岳子行,我想今晚在国际酒店对面的天天渔港请你吃 饭,一是想商量商量倪约的事儿,二是想向你道歉。 岳子行说,有事儿电话里商量就行了,还有,好好的道的哪门子歉呢。 倪婉认真地说,那天在香格里拉停车场,我对你有些过分,伤了你们男人最宝 贵的自尊了吧。 岳子行苦笑道,算了,都过去了。 倪婉说,我在你等过我的那张台子等你吧。 岳子行说,谢谢你,我很高兴受到你的邀请,但我肯定不会去。 和倪婉通完电话,岳子行立即向赵茜通报了情况。赵茜吓哭了,说倪约疯疯癫 癫跑出来,不出事才怪呢。 岳子行说,别说不吉利的话,你发动保险公司的人帮着找,有消息立即通知我。 打完这两个电话,岳子行照着自己的脑袋就是一拳。他现在可以确信那天在公 汽上看见的女孩就是倪约,如果他下车再早点儿,跑得再快点儿,也许就能找到她, 就能避免诸多波折和不测。她是个有自杀倾向的抑郁症患者,万一这回真的出事儿, 他会抱憾终生。 岳子行正为倪约着急上火,冯筝带着特特回来了。他刚想问问孩子面试得如何, 猛然发现冯筝穿着前阵子新买的白衬衣兰裙子,就沉下脸说,冯筝,不是叫你别穿 吗,咋又穿上了呢? 冯筝没好气地说,你还知道回来呀,这衣服有什么不好?为什么不能穿? 岳子行无言以对,吞吞吐吐地说,这样搭配不好看,我不喜欢。 冯筝脸色稍缓,幽幽地说,你眼里不是没有我了么,咋还管我穿什么呢?结婚 这么多年,你好象很少关心我的衣着吧。 岳子行不耐烦地说,叫你别穿你就别穿,哪来这么多废话。 冯筝瞪了岳子行一眼说,从今天开始我天天穿,你看不惯就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