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小白猜得没错,我确实根本看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我只是感到奇怪,他在如 此仓促的时间里决定自杀,竟然还会那么有耐心地用工整的硬笔隶书给我写信,并 且还把这张薄薄的纸片装进信封里,一丝不苟地用胶水封口,就像子路扶正自己的 帽缨。或许他做出决定的时候真的是十分平静?我不知道。 我把小白托付给我的那盆花搬回了自己的宿舍。那是一盆玫瑰。是我陪小白去 花店买的。当时,他挑了一盆还没有出苞的,他说,他要自己来照料呵护它,等到 它开花,然后摘下来亲手送给豆豆,鲜艳的、缀着露珠的。可是我们被卖花的老板 耍了——辛苦等到的第一个花苞竟然是黄色的,要知道,黄玫瑰是送给分手的恋人 的。 “太晦气,摔了吧。”我建议。 “太残忍了。花也有生命的,还是养着吧,说不定哪一天也会开出一朵红玫瑰 的。”小白笑着说。 连这种就算夏雨雪、天地合都不会发生的事情,小白都会充满希望地幻想,结 果养到现在也只有那孤零零的一朵花苞。不会有什么奇迹发生了,裹满水珠的花苞 泫然欲泣。 我每天早晚都给小白的玫瑰浇水,把花盆搬进搬出宿舍。有一天晚上,我做了 一个梦,梦见那只命中注定开不出红色玫瑰的花苞突然绽放了,然而竟是一腔按捺 不住的鲜血猛地喷溅出来,淋洒得黑暗的视野里斑斑点点都是血红的痕迹。我猛然 惊醒,一身冷汗如同血的湿意,光着身子冲出宿舍,看到那支玫瑰安然无恙地在惨 淡月光下孤零零地随着初冬的寒风摇晃。 期末考试那几天,我由于忙着抄笔记和补习竟把花给忘了,考试结束之后才发 现它已经枯死了。黄昏时,我在宿舍楼后面的草坪上挖了一个小坑,把玫瑰和花盆 一起埋了进去。填平土之后,我把那块写着“禁止从窗口向外乱丢东西及小便”的 大牌子拖过来盖在了上面。 不管小白上了天堂还是下了地狱,都可以继续种他的花了。我想。 102 整个冬天我都感到疲乏,浑身无力。我疲倦于和满脸节庆喜气的人打交道,所 有的笑容、所有的颜色都让我觉得不真实,觉得心绪烦躁。 除了蓝色。冬天的一切仿佛都变了颜色,只有天空依然是蓝的,象那些没完没 了的夏天一样蓝。我常常独自站在院子里举目凝视那片无边无际的湛蓝,一直看到 眼眶涨痛。 我经常梦见小白。从梦中醒来后我就悄悄走出家门,靠在凉得彻骨的墙壁上一 支接一支的吸烟。我没有穿上毛衣和外套,所以成功地在年三十的早晨得了重感冒, 顺利地躲开了没完没了的亲友聚餐和烦得不得了的串门拜年活动。 大部分时候我都嘴里叼着温度计躺在床上看书。父亲帮我从单位图书馆借来大 堆的杂志,我挑了一份叫做《台港文学选刊》的全年合订本来看。在这份杂志上, 我接触到了一批台湾当代作家的小说,有白先勇、苏伟贞、黄凡、王文华、成英姝、 刘叔慧,张启疆等,他们的作品中所蕴含的在当时的大陆所罕见的人本主义情怀对 我造成了极深的震撼。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年纪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刘叔慧,如今她已是台湾著名的作家, 但当时她还刚从台湾淡江大学毕业。她的一个短篇校园小说《仲夏之死》看得我热 泪盈眶,因为小说中那个凄惨死去的阿皮和我所认识的天使小白简直就是同一个人。 更重要的是,在这篇小说中她没有给阿皮的死强做任何所谓“为理想而牺牲”的主 题性升华,她仅仅是用悲悯的笔触陈述了一个迷惘而早凋的年轻生命。换句话说, 她写的不是阿皮的“理想”,而是阿皮的“人”。 这就是“陈述(Showing )> 告诉(Telling )”的文学创作理念。 虽然这个理念早在二十世纪初就已被广泛提及,但我在九十年代的大陆所读到 的仍大多是官方的讴歌文学和非官方的挽歌文学,两者互为极端,前者粉饰太平, 后者逮谁灭谁,共同点则是统统依赖于面目相似的总体话语,憋着劲要讲大主题和 大道理。其实我一直都觉得可笑的是,在历史政治背景特殊的当代中国,连那些最 狂热的分子都没有多少人真的清楚“左倾”和“右倾”的实际含义。 我絮絮叨叨地说了这么多,就是想说明一件事情——我终于发现自己可以为小 白做一点什么,至少,我可以用一篇小说证明这样一个人曾经在这个世界存在过。 103 寒假里阿米报了一个托福班,直到年初八才打了个电话给我,说要来给我拜年。 来就来吧,我说。 “你父母爱吃什么爱喝什么?”阿米在电话里问。 “你想干吗?” “第一次见你父母,又是过年,总不好空着手去你家吧。”阿米嘟嘟哝哝地说。 “带一个避孕套就够了。” “你总是没正经的。”阿米气呼呼地把电话挂了。 两个小时后,阿米提着一大袋乱七八糟的礼品紧张地站在我家客厅里,被我父 母的目光扫描得浑身发抖。我坐在沙发上抱着热水袋笑眯眯地旁观,此人被我幸灾 乐祸的姿态气得要死,乘我父母手忙脚乱地去拿水壶、找糖果盒的时候冲我吐出舌 头做了一个自以为很凶狠的鬼脸。 我不忍心让她再受折磨,于是把她领进了自己的房间,房门关上后,她长长地 吁了口气,立刻恢复成活力十足的阿米,伸个大大的懒腰,脱下大衣扔到椅子上, 原地一转身,仰面栽倒在床上,一双眼睛忽闪忽闪地四下张望一圈,叹了口气: “你这人将来娶不到一个勤快的老婆一定会活活邋遢致死。” “舍不得我死,你就多勤快一些吧。”我甩掉拖鞋,在她身旁并排躺下。 “切,自我感觉良好,谁心疼你啊。”说完,她哼了一声,把头扭向另一边。 我侧头看她,看到她身上穿了一件烟灰色的毛衣,衬托得皮肤特别白皙,乳房 的柔美形状也清晰可辨,不禁忍不住探头过去吻她的脖子,嘴唇刚接触到她的皮肤, 她就“啊”地惊呼一声,身子一缩,翻了个身面向我,小声责怪道:“你干什么, 痒啊……” 话音未落,我的一只手已经伸过去握住了她的乳房。她急了,一边说着外面有 人这样不好,一边招架抵挡,我顽强进攻,最后我们俩造型复杂的纠缠在一起,就 在这时,房门被推开了,母亲一探头,正对着我伸出床外的脑袋——“对不起,我 看一下我的毛线篮在不在你房间里。”母亲毕竟阅历丰富,处变不惊,迅速就编出 藉口,四下略一张望,反手带上门退了出去。 “妈,下次进来请敲门!”我喊道,母亲隔着房门应了一声。 回头再看阿米,此人依然不知所措地发着呆,脸涨得通红,直到我又把手伸向 她胸部的时候才突然回过神来,气急败坏地拳打脚踢我。我颇费了一番力气把她制 服住,然后才发现此人居然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着转——真的不开心了。 我跳下床,小心地探问:“怎么了?我弄痛你了?” 她眼泪汪汪地看着我:“都是你不好,这下你妈妈肯定对我没有好印象了……” 我愣了一下,突然反应过来,忍不住笑得蹲下身去,伸出手帮她擦眼泪:“你 要嫁的是我,又不是我妈!” 事实证明阿米的担心纯属多余,吃晚饭的时候,不善言辞的父亲不停地给她挟 菜,母亲则笑吟吟地打听她的身材尺码,如果我猜得没错,我的毛线狂人老妈一定 是在盘算要给她织一件毛衣。看得出来他们很喜欢这个小妮子。 晚饭后,阿米告辞,我把她一直送上出租车,回家后刚想往自己房间里钻就被 母亲一把拉住。 “这个女孩,是你正式的女朋友?”母亲目光炯炯地逼视我,看得我臊眉搭眼。 “算是吧。”我小声回答。 “看不出来啊,我的丑儿子很厉害嘛,居然能找到这么漂亮的女朋友。”母亲 笑了。 “丑儿子?我可是你生出来的,给点自信好不好?” “自信我怎么给得了你,本钱要自己挣。大学都快念完了,你花点时间考虑将 来做什么了吗?” “没什么好考虑的。” “没什么考虑的?你打算拿什么成家立业?这样好的女孩子,要好好珍惜,你 看看你自己,一点不懂事的样子,怎么办啊!”母亲摇头叹气。 “爱怎么办怎么办。我的生活你少操心。”我的情绪突然莫名地烦躁起来,绕 过母亲,走进房间,反手甩上房门,躺到床上。 黑暗中,阿米躺过的地方还隐约留存着她的气息。我翻了个身,用脸颊贴紧那 片床单,脑子里回响着母亲的话。将来,我的将来在哪里呢? 我突然回想起自己15岁时对严浩所说的话——“我将来要当一个作家”,然后 竟想到一个让自己觉得好笑的问题:靠写小说能够给阿米买得起多大的结婚戒指? 我不知道。 我漫无目的地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104 我答应了小白的要求,没有去找豆豆的麻烦,在学校里撞见也都只当作陌生人, 但脑子里却经常会不由自主的回想她那种让我感到不舒服的眼神。然后,很突然的, 我发现了问题所在。 问题就在于,豆豆的眼神过于清澈,清澈得毫无杂质,近乎空洞,而正因为空 洞,会让人从中联想出各种各样的东西。但是人的真实目光里,不可能什么都不蕴 含,所以,这种空洞是不真实的,她的纯真是不真实的。 想明白了这个逻辑之后,我竟为小白而感到深深的悲哀。小白是因为太真实而 从不设防,而诚恳单纯到让人觉得不真实,但豆豆却与他恰恰相反,一切复杂都被 掩盖在完美得根本不可能真实的纯真假象之下。但是假如这一逻辑成立的话,那么 在这个滑稽的世界里,究竟什么才算是真实? 开学后不久,小白的《草根》被校方以“莫须有”的罪名勒令停刊。说是暂停 整改,但大家心里都明白,复刊之日比共产主义还要遥远。原因很简单,打比方来 说——农民们都只会对小麦水稻大豆感兴趣,野草则是要用除草剂来对付的。而白 痴都知道,斩草要除根,否则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编辑部的同学给我送来了最后一期杂志,上面有一个悼念小白的专题,其中刊 发了小白的一组诗。 我一直都知道小白爱好写诗,但很不幸的是,我对当代中国诗人的印象并不比 对那些贱卖祖传秘方包制淋病梅毒的江湖医生的印象好到哪里去,所以在小白生前 从来没有读过他的作品。 我第一次认真读了他的诗。诗写得如何,我不是专业人士,请恕我不做评价, 只是其中有一首我至今都记得: 露 有一些凉意的清晨 我被一颗草芽托起 失语的痛苦让我晶莹 就像 人鱼的眼泪 被阳光炮烙 被和风磔砾 升华是最辉煌的背叛 只好 我选择坠落 归尘 入土 把一些破坏环保的东西 譬如:一些情感 一种语言 一个梦 除了往事) 交给 一颗沉睡的种籽 在它破土之前 105 我开始逐渐发现,小白的死对我的潜在影响非常之大。而这种影响与一切浮在 表面的东西,譬如小白的死因、小白的爱情观、小白的信念,都完全没有任何关系。 事实上,它更象是暗藏着自然选择逻辑的某种生物链反应。 简单点来说,就是我感觉到,随着小白的死,我身上的某个部分也渐渐死去了, 那种死亡平静得就如同高级灵长目进化过程中尾骨和盲肠的退化,合乎情理而又不 值一提,结局也不可逆转。 例如,我对待学习的态度不再象过去那样强烈抵触,而是变得有些漫不经心, 感到学与不学似乎没有什么差别。对于我曾经热切向往的大学生活——所谓他妈的 最后的纯真年代,对于身边的人和事,我也不再有探究的兴趣和情绪受牵连的可能。 我开始离群,但自己却一点也不感到孤独。 或许是因为我还有阿米。有的时候我仿佛觉得阿米是我和这个世界之间唯一的 联系,我身上所有现实性的东西都已经交予她妥善保管,自己一身轻松。 我相信,我爱阿米,阿米就是我的一切。这一点无庸置疑,所以根本不必付诸 于表达。 我再次沉溺于阅读。我把大部分的时间耗在了图书馆和宿舍,而非课堂。 晚上熄灯后,当宿舍楼渐趋宁静,我便在蚊帐里打开手电筒,或者在洗手间 (这是整层楼唯一彻夜有灯光的地方)的门口放张小板凳,铺开稿纸,一边用手中 的劣质烟草驱赶蚊子,一边一个字一个字地去填满那些小方格。 我的第一个短篇小说叫做《小白之死》,用以纪念天使小白,六千多字,写了 一夜。那天晚上我吸掉了两包烟,吸到最后,连喝口水都会反胃和干呕。 那个学期是我的创作高峰期,总共写出了十几个短篇。阿米读后给出的评价是 :写得不错,但是恐怕难以发表。她的话很有见地,我一篇篇寄出去,果真又被一 篇篇退回来。甚至有位编辑回信说我故意丑化象牙塔里的青春,胡编乱造,哗众取 宠,人生观有问题。如果不是阿米苦劝我当他在放屁,我极有可能会写信回去问候 他大爷。 四月份李臭脚被开除了,原因是和金炅打架。据说打得非常火爆,影响十分恶 劣。金炅象条丧家犬一般被他追打了整整四层楼,最后倒在楼外的草坪上时几乎已 经奄奄一息,送医院检查,诊断出肋骨都被打断了一根,所以也不得不休学半年。 而在学校调查此事及此人休学期间,同学们纷纷对其落井下石,踊跃地检举揭发他 过往的种种横行劣迹,其中不乏言过其实和凭空捏造,所谓痛打落水狗便要至之死 地而后已,所以此人很快就在家中收到了学校的开除通知,再也无须返校。 就李臭脚一贯为人所知的形象和性格而言,实在很难想象究竟金炅做了什么能 够将他激怒至此。因为事发之时我正在图书馆看书,回到宿舍时李臭脚已经被从保 卫部移交到派出所,所以不得而知。后来我也没有去向其他人打听事件的来龙去脉, 因为回想起李臭脚向我描绘他那美丽家乡时的那种沉浸与动情,我反倒觉得回到那 里或许是他最合适的选择。 李臭脚的行李是他父亲来拿走的,一个头发花白满面愁苦的老农民。我放下手 中的书帮忙收拾,他便一迭声地说多谢多谢,点头哈腰,搞得我十分不舒服。把包 裹抬下楼去的时候,宋国涛正好回来,也帮了把手。目送老人拖着大堆东西蹒跚远 去,宋国涛冲我笑:“他说的方言我怎么一句话都听不懂?”我没搭理他,回去继 续看书。 作威作福的金炅消失了,供人玩笑取乐的小白和李臭脚也消失了,室友们都有 些失落,很长一段时间里个个都无精打采。因为我也开始独来独往,所以他们常常 连一桌麻将都凑不起来,最后只好又摆出早已被遗忘的功夫茶摊子。有时我躺在床 上看书,半天都听不到外面传来一句话,偶尔有只言片语也都是对初进大学时美好 往事的伤感追忆,让我感觉他们异常猥琐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