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1 我很疲倦。我已经习惯于从那个陡峭且没有照明的木楼梯上摔滚下去,习惯于 坐在阳台的门槛上看着楼下的街道发呆,看着无法关紧的窗棂在风中颤抖,看着老 鼠鬼鬼祟祟地顺着排水管从楼上爬下,堂而皇之地绕过我的脚边。 天黑得越来越早。寒风料峭。无聊的时候,我强烈地渴望这个冬天上海能够下 一场大雪,能下得天地之间只剩下一片白茫茫,但是看起来希望不大,因为雨从夏 天开始似乎就再也下不完。但是雨也不像最初时那么猛烈了,而是如同前列腺炎患 者的排泄一样,有一阵没一阵地哆嗦。我的腿也经常哆嗦,让我怀疑自己是否得了 风湿性关节炎。 大街上的节庆气氛越来越浓烈,我口袋里的钱也越来越少。我开始发现避孕套 和方便面都是多么昂贵的商品。我想出去打工,但是因为该死的春节,什么工作都 找不到。 年三十一大早,徐海云不声不响地出门用我们剩下的最后一些钱买了一些菜和 面皮回来。那天我们只吃了一顿晚饭,徐海云包的饺子,素馅的,只有剁得像肥肉 泥的白菜。晚饭后我和她躺到床上,在外面此起彼伏的爆竹声中,在厚厚的两床被 子下,没完没了地性交。但无论我们怎么用力,都依然感到刺骨的寒冷。 那天夜里我打开了手机,把它放在床头,但是铃声一次都没有响过。 142 严浩在电话中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如果你真的遇到什么困难熬不过去了, 可以去找赵志鹏。他知道你和我的关系,不会不帮你的。” 赵志鹏的家还是在普陀区,还是藏在光复路附近的那一片危房简屋里。我曾经 决定再不来这里,但是现在我还是来了,因为我已经山穷水尽。命运已经检验了我 的狼狈,现在终于开始检验我的羞耻。我裹着已经洗得皱得像咸菜的大衣,在灰黑 肮脏的楼道里进进出出反复走了几趟,终于咬着牙敲开了他家的门。他那个做环卫 工人的母亲竟然一眼便认出了我是她儿子多年前的“朋友”,热情地把我迎进去, 忙着跑来跑去的泡茶、拿糖果。而堵在我面前的赵志鹏,上上上下地打量着我,露 出一副不能相信自己眼睛的神情,最后问了我一句:“饿吗?” 我在他家吃了中饭。那或许是我到21岁为止吃过的最香的一顿饭。饭后他把我 领进自己的房间,关上门,问我究竟出了什么事。如今我已经没有任何理由再不相 信他,于是我对他坦白了一切。当我说到何先生的时候,他的神色很迅速地变化了 一下,我猜他一定比我更清楚何先生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真的是何先生要动严 浩?”他问,语速慢得仿佛每一个音节都需要确认。我点点头,“他不是要动,而 是已经动了。他派人去做严浩,其中一个被严浩刺伤了,现在还不不知道是死是活, 所以严浩当天晚上就躲到外地去了。” “就是你到公司来找我的前一天晚上?” “是。” “那天我告诉你我不知情,可是你不相信。” “对不起。我当时也完全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有些过于激动,所以错怪 你了。” 他看着我,沉默片刻,一个字一个字地问:“是不是因为你知道我过去出卖过 严浩?”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从他眼睛里无声流露出的东西让我感到十分愧疚。我低 头避开他的目光。“对不起。”我又说了一遍。 他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突然一言不发地起身走出房间,并且带上了门。过了 很久他才回来,把一包烟放在我面前。“你自己动手吧,我不抽烟的。”他说。他 的表情看起来就象最初一样自然平静。虽然我难以相信他出去这么长时间只是为了 拿一包烟,但是我无法开口询问。 我默默地拆开烟盒,取出一支烟叼上,自己摸出打火机点着火。这时他又从衣 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我。我接过来打开,看到里面是一叠百元钞票。 “总共三千块。我现在只有这么多现金。够吗?” “够了。”我心慌意乱地把信封揣进大衣的内袋,说了一声“谢谢”,又补充 了一句,“等事情过去了,我会还你的。” “再说吧。”他笑笑。 离开时,他一直把我送到光复路的路口。一路上我们都没有再说一句话。我们 在路边等了很长时间才终于拦下一辆空出租车,当我打开车门的时候,他突然从后 面拉住我的胳膊,说:“下次见到严浩,替我向他问好。”我答应一声,坐进出租 车,和他挥手告别。 出租车开动之后,我才突然意识到他最后说的那句话非常莫名其妙——他为什 么要让我替他向严浩问好?并且回想之下,他送我的一路上的表情也有些古怪,只 是我也说不出究竟古怪在哪里。我把手伸进大衣内,手指隔着衣服触到那个信封, 用力向里塞了塞,竟觉得身体温暖了许多。我第一次发现原来钞票是可以用来取暖 的,我深深地吸了口气,靠在座位上,在出租车的后视镜里看到自己脸上竟然浮现 了懒散而苍白的笑,笑得像一个嘴角即将垂下口涎的白痴。 143 四天之后我突然接到小伟哥的电话,他开口就说:“沈哥啊沈哥,你们究竟怎 么回事啊!” 他的口气听起来十分夸张,而他的话本身也让我感到非常诧异。我不知道他指 的是什么事,因为据我所知,他应该不可能得知我和严浩的遭遇。 “什么意思?你说明白一点好不好?”我问,心里开始有不祥的预感。 “你真的不知道?”他似乎比我还诧异,停了两秒钟才继续说,“可是,就算 你没听说,你也总不会连电视都不看的吧?这么大的事件!” 我不耐烦起来:“册侬则老驴(上海话),有屁快放好不好!” “好好好,我说我说!”他顿了顿,仿佛要强化效果似的,放慢语速加重语气 地说,“赵志鹏前天晚上单枪匹马拿着把菜刀把上海滩数得上号的人物——何先生 给做了!” 我的脑袋瞬间“嗡”地一声巨响。而小伟哥还在热情洋溢地继续说着,“这家 伙真的是疯了,竟然敢动何先生,我一听说就猜想一定是你们出了什么大事,乖乖, 搞得这么大阵势居然我一点都不知道!难怪我这么长时间都见不到你们——可是, 可是奇怪呀,你居然也不知道,难道这家伙吸毒过量了自己拎不清爽以为是在拍电 影?不对!他连烟都不抽,怎么可能吃白粉呢?奇怪,真是奇怪……” 我完全没有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已经松开,然后我眼看着手机擦着自己的身体在 空气中沉下去,在肮脏的化纤地毯上渐起一蓬灰尘。我呆呆地站在原地,意识里朦 胧地感觉到自己正踩在地雷之上,只要稍有移动就会在爆炸中被四分五裂,支离破 碎。 过了很长时间,我才茫然地恢复了一点意识,我慢慢的蹲下身,捡起手机,拨 回去。通了之后,我问小伟哥:“你知不知道他关在哪里?” “你想去探监是伐?我也想去啊,至少也得问明白他究竟为什么干这种牛逼傻 事。”小伟哥叹了口气,“可惜,探监恐怕是没机会了,这个呆鸟当时就被何先生 的保镖开枪打成了重伤,现在还不知道躺在哪个医院里急救呢。这件事情闹得太大 了,公安什么消息也不公开。” “那么开庭呢?” “开庭?这种超恶性案件,肯定要从速从严解决,证据确凿,没话好说,多半 等不到他出院就缺席审判,能下床了就直接拉到郊外枪毙。就算他好得快,根据我 的经验,开庭也不会公开,你知不知道何先生会牵扯到多少黑白道的大人物?所以 没什么可想的喽。” 我不知道还可以问什么,呆了一会,掐掉了电话。 我走到阳台前,靠在门上,滑坐到地上。我开始一支接一支的点燃香烟,近乎 饥渴地吸食它们的热量,但是无济于事,我无法阻止体温的消失,我觉得自己正在 渐渐地冻僵。寒意漫过胸口,最后终于淹没了大脑。我把空烟盒丢向楼下冷清的街 道,用双臂紧紧地抱住自己。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颤抖。 最后我终于飘浮起来,终于开始假想这一切不过是一场电影。但就在这时,房 门被推开了,我无法再继续自我欺骗,因为我看到了活生生的徐海云,她有血有肉 地走进我的视野,真实得像一场恶梦。 144 “你走吧。”我把上海到长沙的火车票和所有剩下的钱摊开在徐海云的面前, 用尽可能平静的声音告诉她。“为什么——”她声音颤抖地问。“都结束了。”我 说,低头弹烟灰,避开她的目光。过了一会,她慢慢地站起来,走进卫生间。我抽 着烟,一言不发地等她。过了很久她才出来,眼睛红肿,但表情竟异常平静,额前 的发丝上还沾着水珠,似乎刚洗过脸。她走回我面前,站了一会,拿起火车票看了 一下时间,转身开始默默地收拾行李。她本就没什么可整理的,只有一些换洗的衣 服和日用品,全部被装进我准备好的一个手提袋里。最后她把床上的钱装进衣袋, 对我说:“我可不可以向你提最后一个要求?” “说吧。”我在一个装了一点水的易拉罐里摁灭烟头,举起手掌按摩自己涨痛 的眼眶。 “可不可以带我去一次外滩?”她顿了顿,伸手拂了一下垂到眼前的几缕发丝, “我在上海呆了这么长时间,还没有看到过黄浦江。” 我默默点头。 初春的堤岸上寒风咆哮,冷冽刺骨。我缩手缩脚地坐在远离江面的石阶上,连 烟都无法吸,只能木然地望着她的背影,不时取出手机看时间。 她一动不动地站在倾斜的防波堤前,瘦弱的身体被狂风吹得摇摇欲坠,有几次 我甚至怀疑她想要纵身跳下去。但她什么傻事都没做,只是安静地站着。过了很久, 转身走回到我面前,笑了笑,说:“好了,我看够了,走吧。” 我帮她提着手提袋,漫长的途中再没有一句对话。在候车室门口,我把东西递 给她,愣了半天,告诉她,“答应我,回到长沙,找份像样的工作,将来嫁个正经 人,好好过日子,别再到处乱跑。好奇心会毁了你的。”这番话说出口后,我自己 都觉得荒唐可笑。她沉默片刻,嘴角撇出一丝浅浅的笑意,对我说,“放心吧。外 面的世界,我已经看够了。” “谢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希望下辈子,我能够有机会报答你。”她说。这句 话在我听来竟显得意味深长。我苦笑,摆摆手,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回到空荡荡的房间里,我一头栽倒在床上沉沉睡去。衣服没有脱,房门也没有 关。我想如果有人愿意进来就请进,不要吵醒我就可以。半夜里我被冻醒了一次, 我在黑暗中把被子扯过来,乱七八糟地裹住自己。被子上有阴湿的霉味和徐海云残 留的气息,还有其它一些复杂的气味,但不管是什么无法阻止我继续沉睡。我睡了 整整两天两夜,醒来的时候发现正是中午,窗外竟有阳光和鸟鸣,如同错觉。我坐 在被子上发了一会呆,浑身软绵绵的,一点也不感到饥饿。 房门依旧敞开着,似乎并没有人进来过。我起床刷牙洗脸。洗脸池上的镜子很 脏,是灰白色的,我用手机械地擦了半天,最后才发现那是自己脸孔的颜色。 我坐在床沿上,用手机打了个电话给房东,告诉她我要退租。她问我什么时候 搬,我说马上。她又絮絮叨叨地想和我谈押金和多余的房租该如何结算,我说别罗 嗦了全都拿去我不要了,然后挂了电话。 离开的时候,除了自己的身体和身上的衣服我什么东西都没有带。下楼的时候 我想我只要回头再看一眼我很有可能就会发疯,就会把那一切全都浇上汽油放火烧 掉。 给我开门的是父亲,他一脸错愕地张开嘴,竟激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朝 他笑笑,绕过他走进客厅,径直走到正就着窗口透进的阳光数毛衣针数的母亲面前, “扑通”一声跪倒,低下头。 “我错了。”我闭着眼睛,听到自己的声音。 “吃过中饭了吗?”母亲头都不抬地问。我摇头。她放下毛线篮,走进厨房, 很快我闻到了梅干菜烧肉的香气。 吸完澡后,我正准备穿上外套,母亲走过来把我拉住,“先别穿。”说着她把 手中还未收针的毛衣递给我,“试试这一件。”毛衣迎头套下的时候,我的眼泪流 出紧闭的眼睛。 145 几天后我的身上出现了一些奇怪的症状。我梦游般的独自去医院看了性病门诊。 我衣着整洁地躺在诊疗床上,褪下自己的裤子,等待着想象中让人难以启齿的检查。 但是医生只是看了一眼就简单明了地告诉我穿上衣服回到挂号处把号换挂到皮肤科。 我犹未清醒地走到门口时,她又在背后喊了一声:“小伙子,你已经付过挂号费了, 别自己忘了又多付一次钱!” 我得的不是性病,而是皮肤病,病因是居住环境卫生状况欠佳。痊愈之后的很 长一段时间里,我每天都要洗好几次澡,我疯狂地一遍又一遍往身上涂抹肥皂,恶 狠狠地揉搓自己的皮肤,甚至将胸口搓掉了一块皮。我不知道我可以洗掉什么,我 甚至都不知道我想洗掉什么。 开学后,我老老实实地回学校上课,一节不落。幸运的是上个学期所有的考试 我全都过了,不幸的是我和阿米在地球上同一所小小的学校里竟一次都没有再遇见 过。 或许是因为临近毕业的关系,人与人之间都开始变得亲密友善。走廊上又开始 有琴声和歌声,熄灯后又开始有茶摊,一如我们四年前初入大学时的情景。但事实 上,我们只是在隔着透明的玻璃观望着永远不可触摸到的回忆,玻璃的一边是似曾 相识,另一边是面目全非,陌生而又安全。所以我们在任何地方遇见时都会相互打 招呼,聊天时不冷淡也不罗嗦,在对方说话时会面带微笑偶尔点头,会自然地注视 对方的眼睛而不感到羞耻,一如这个世界上最正常的人间关系。 我不知道是我变了还是他们变了,或许我们都变了,又或许谁都没有变只是生 活本身变了,在化学反应中从一个阶段过渡到另一个阶段,就像水变成酒最后又变 成醋。 在家里,父母都再没有提过在那个已经过去的冬天所发生的一切。我穿着母亲 给我织的毛衣,就好像我从没有对母亲说过“我从来就不喜欢穿你织的毛衣”这句 话一样。但是我自己非常清楚地知道,结束不等于消失,即使人生可以被剪接,那 一段废弃的胶片也没有任何人可以帮我扔掉。废弃,或许正意味着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