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茶姑娘 路口,穷人家的房子如同藤壶一般参差不齐地紧挨在一起,散发出一种异样 的味道,一种谓之穷酸味的腥臭怪味。穷酸味也就是一切事物都在老化的味道, 它使穷人区人们的身上散发出一种渐渐腐烂的下水的浓浓恶臭味,这与通往富人 区的路口所散发出的那种香甜的藤玫瑰味和香水香味明显不同;它也使穷人区的 人们很无可奈何地失去生活斗志。是的,我对人生也抱有某种斗志。我想早日摆 脱这个穷人区,想早日摆脱不懂事的妈妈和爸爸,想尽快结束我这寒酸的十几岁 的生活。一句话,我想重新书写我的人生历程。 我们家就在这穷人区的某个角落。整日无所事事的爸爸和直到现在还未能放 弃其少女梦想的不懂事的妈妈,还有我和两个弟弟妹妹就生活在这里。我们家险 建在地势比别人家高一些的地方,不过从我们家却眺望不到什么。已有裂缝的歪 墙完全遮挡住了我们视野,并使糟得不能再糟的房子显得更加窘迫和陈旧。每天 都要顺着狭窄的小路呼哧呼哧地爬上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到家。而一进家门,就再 也看不到富人区每晚闪烁的华丽灯光。奇怪的是,家离得越近,我的步伐越缓慢 ;家离得越近,黑暗的氛围就越浓。这世界就是这样吝啬得都不愿意给穷人区提 供一点灯光,而任凭这些穷人在这黑暗的泥泞中挣扎。 今天,妈妈应该仍旧在不停地转换着那台破旧电视的频道,消磨着这毫无睡 意的夜晚。我那两个弟弟妹妹也该或是沉溺于电脑游戏,以至于连我回来的声音 也察觉不到,或是假称去读书室学习,而实际上则跑到网吧聊天或沉浸于杀人游 戏中。 贤植因频繁的手淫而面色发黄,并总叫喊着头晕。胸部比我丰满的贤珠则凡 事都不满,而且还总是神秘兮兮的。两人都对学习没有兴趣,只是迫不得已才像 别人那样装模作样地背着书包去学校溜跶一圈而已。对于他们俩来说,每天都只 不过是无聊的延续,他们不曾拥有什么对明天的期待,更无所谓什么生命的蓝图。 我不知道我爸爸是做什么的。有时侯他会打扮得很潇洒出去,然后几天之后 才回来,身上散发着浓浓的香水味儿。回来之后他也只是钻进被窝睡大觉,睡上 几天后再出去。他没有什么固定工作,用不着按时上下班。起初,对于爸爸的夜 不归宿,妈妈也很伤心、上火,天天吵架,家里一刻不得安宁。但不知从何时起, 妈妈开始不再追究,很坦然地面对爸爸的回家和离家。可能是因为她意识到,喜 欢四处奔走的人总被关在家里,终究是会得病的。就这样爸爸每出去几天就会回 来甩给妈妈一些生活费,我们一家五口人就靠爸爸拿回来的这些可疑的钱吃饱穿 暖。但也只是刚好吃饱穿暖,这些钱还远不足以让我们过上像别人那样的富裕生 活。但是我了解,这已经足以让我们谢天谢地了。 出门时身着干净利落的西服的爸爸,在我看来,也很帅气。爸爸风度翩翩, 五官很有立体感,个子高大,穿什么衣服都很有样儿。浓黑的眉毛,再加上胡子、 坚挺的肩膀,比妈妈每天看的电视里的演员还要潇洒几分。新奇的是,爸爸的衣 服大都是从市场里挑拣出来的便宜货,但一穿到爸爸的身上,就和衣服上所标示 的名牌货一样没有什么两样。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挑到这些便宜货的,对他的挑选 本领我打内心是敬佩不已。 潇洒也是要靠努力的。所谓精诚所致,金石为开,只要诚心诚意地去做,就 一定会有回报。作为男人,爸爸只靠他轻易可以解决的那种微不足道的小事为生, 这多少是让人感到有些羞愧,但这毕竟是爸爸的人生。只要爸爸不觉得丢脸就行 了。而且这也不是我该干涉的事。爸爸虽然给予了我生命,但这不意味着我有权 去干涉他的人生。即使我干涉了,爸爸也不会听我的,他肯定会大声斥责我没大 没小地瞎搀和大人的事。 大家都说我和爸爸长得一模一样。高挺的鼻梁,端正的唇型,宽阔的额头, 一双长着双眼皮的大眼睛,还有我的细高个儿。我应该感谢爸爸遗传给我了这些 优点。但是我打心眼里还是想像我那不懂事的妈妈。细长的椭圆型脸,小而厚的 嘴唇,还有圆圆的眼睛,浓黑的睫毛,我妈妈无疑就是个美人坯子。隔壁的蓬头 大妈曾这样对妈妈说过。 “天啊,怎么会这么漂亮?以前我可喜欢文姬了,文姬演的电影我全都看过, 贤英妈真的比文姬还漂亮。那个什么电影来着?《恨也再次》,对了,就是那个 《恨也再次》,那里的文姬又优雅又善良。为了看文姬,你知道那部电影我看了 多少遍?至少有五遍。五遍。文姬的哭戏演得太好了。现在看那部电影我还觉得 酸酸的。贤英妈真是选错路了,早该去当电影演员,呆在家里真是太可惜了。” 听了这番话,妈妈笑了笑,说到。 “啊呀,大嫂,你也真是的,我怎么能和文姬比呢?” “我又不欠你的,干什么要说假话?我说的是真的。嗯,你老公长得也真不 错,到哪儿肯定都很惹人注目。说是演员,准儿都信。” “是啊。他以前身材更修长,更潇洒。现在太辛苦,所以憔悴了不少。不过 他长得好,也就看着还不错。” “所以孩子们也都这么漂亮。现在不管怎么说,人还是要长得好。长得不好 最让人伤心了。” “也真奇怪。我这辈子也没做过什么面膜,也没用过什么好化妆品,可也不 觉得皮肤老化或是发紧什么的。” “那多好啊。” 话音刚落,蓬头大妈小声地叹了口气。这叹气让蓬头大妈显得更难看、更疲 惫。蓬头大妈一点也不漂亮。肿眼泡,塌鼻梁,和眼鼻相比嘴唇显得过大过厚, 冷不丁一看,仿佛就只能看到嘴。嘴唇的颜色也不是微红的桃色,而是发黑的暗 褐色。 “大嫂,你也去做手术吧。做个双眼皮,再把鼻子弄高一点,整张脸马上就 会变样。现在有几个不去做整容手术的?只有你这个古董大嫂没动过刀子了。” “大妹子,我都没钱去买自杀吃的药。” “可是,大嫂你变漂亮一点总是有好处的啊。你老公也会回心转意,你也可 以自信一些。” “都老成这样了,还做什么手术啊。就这样过吧。再说了,我家那老东西, 哪儿会因为我做手术了就回心转意呢?” “大嫂,这你就不懂了。男人啊,都没什么心眼儿。看着漂亮女人就手足无 措。以前讲什么漂亮女人受冷落,手艺好的女人招人爱,那全是胡说。现在这社 会可欺负人了,这年头就得靠脸蛋儿吃饭。” “好了好了,那大妹子你就多美美吧。” “呵,其实我是不大在意的,有时我连脸都不洗的。” 听妈妈这么一说,蓬头大妈微微撇了一下嘴,但发现我在看着,就又慌忙调 整了一下表情。 但我知道,就为蓬头大妈的那一句话,妈妈将要忙碌整整一个晚上。受蓬头 大妈一席话的鼓舞,妈妈整个晚上将不是把磨碎的黄瓜和面粉、蜂蜜和在一起的 糊糊涂在脸上,就是把或鸡蛋和面粉拌在一起后抹在脸上,不得消停。虽然妈妈 也知道这样并不可能帮她找回年轻时的面孔,但她还是甘愿承受这番辛苦。在脸 上贴了好一会儿才摘下来的罗纱布,有时看起来就像是尸体面模一般,非常可怕, 但妈妈却满不在乎地将这个已变得干巴巴的脸模扔到了垃圾桶里。妈妈的辛苦还 是有所回报的,她的脸一时看起来还是满有光泽的。 “无数个夜晚,悲伤如刀割着我的心,我失声痛哭,茶花姑娘啊,思念你, 为你哭泣,直到我倦倒,花叶早已变红……。” 一进家门,首先迎接我的是妈妈那掺有鼻音的歌声。黑暗中传来的这种哼哼 哼的声音显得更为悲切。结婚以前妈妈的梦想就是当歌手,所以直到现在妈妈也 不曾忘记这个梦想,而总是不停地哼着歌。但今天,妈妈唱歌时的感情和拍子与 往常明显不同, “现在是晚上,邻居听见了怎么办?” 我很生硬地扔出了一句话,并随手将榫头有些错位的大门硬是关上,扣上了 门钩。 “这孩子,瞎说什么啊。他们应该感谢我才是。这年头哪儿还有免费的?能 免费听我唱歌,她们应该高兴才对。” 妈妈坐在陈旧的荧光灯下面,脸上一副激动的神情。 “那也别在晚上唱啊。” “来,来,你来听听这个。” 不懂事的妈妈对于我说的话似听非听。她拽出一盘黄色磁带,按下了播放按 钮。咯咯,磁带开始转动,紧接着放出了富有磁性的声音。 “无数个夜晚,悲伤如刀割着我的心,我失声痛哭,茶花姑娘啊,思念你, 为你哭泣,直到我倦倒,花叶早已变红……。” 仔细一听,没有伴奏的歌声原来是妈妈的声音。娇滴滴的鼻音和模糊不清的 发音听起来实在有些不舒服,但妈妈却眯缝着眼,手一顿一顿地和着拍子,跟着 磁带里放出来的歌声哼哼着。我扑朔迷离地看了妈妈一眼,妈妈则一下子挪坐到 了我的面前,得意洋洋地跟我说。 “那个,听说星期五在我们区内举行全国歌唱比赛预选赛,我想去参加,怎 么样?” “什么歌唱比赛?” “就是那个宋海主持的全国歌唱比赛。听说得奖的话,就给发歌手资格证。” “你就一定能得奖吗?” 我冷冷地回了一句,很不乐意地转过身去,身后传来一阵牢骚声,使我举步 又止。 “这孩子,怎么竟泼冷水?你妈我要是得奖了怎么办?” “你要是有那时间,还不如收拾一下房间呢。这都是什么啊?” 看到水池子里堆满了未洗的碗筷,我很不满地说了些气话。 “我收拾了,可是家小有什么办法?把这些东西放那边吧,那边的东西就得 放这边,收拾来收拾去,不还是那么回事。” “你这收拾了什么啊?” 我依旧在不满地嘟嘟囔囔,但妈妈已不再理会我,而是继续哼着她的山茶姑 娘。 “别的地方都行,怎么就这部分唱不好呢,真奇怪。” 妈妈轻闭双眼,在很用情地哼唱着,可某个地方总是唱得很含糊。仔细一听, 是“思念你,为你哭泣,直到我倦倒”这一部分。可能是因为重复次数越多就越 紧张,所以“为你哭泣,直到我倦倒”的最后一部分的音调越来越不稳。有时感 觉好像要唱高半个音,可随后却又降了半个音;感觉这回好像唱对音了吧,可随 后就又唱高或唱低半个音。唱不好,就不要再唱了,可妈妈却很固执地一唱再唱。 结果,每快唱到这部分之前,可能就因为太在意了,使前一节的音调都唱不稳, 连鼻音也都消失了。 “爸爸呢?” 还没有吃晚饭的我从电饭锅里盛出饭,顺嘴问到。 “你爸什么时候去哪儿还跟我打招呼了?” “贤珠和贤植呢?” “贤珠还没回来,贤植去读书室了。” 妈妈仍沉迷在歌曲中,心不在焉地回答着。我一边使劲儿地往饭里插勺子, 一边说到。 “你管管贤珠。” “她哪儿肯听我的话啊?” “那你也不能撒手不管啊?” “这孩子今天怎么了?” 不知是因为歌唱不顺而厌烦,还是因为我事事都在挑刺而不满,妈妈的声音 一下子尖锐了起来。也可能两个原因都有吧。 “反正你安静点,我还得学习呢。” “学什么习啊?我们家哪上得起大学?别受那些没用的苦了,还是想想去学 点儿技术什么的吧。那才是成功的捷径。去学美容多好。早点去赚钱,也可以补 贴家用。回头你不还得嫁人吗,早点儿、慢慢地做准备多好。我们家也没钱给你 准备结婚用的生活用品,回头都得你自己赚钱买,所以你啊,就别痴心妄想那么 多没用的了,去学技术吧。你看,有技术,结了婚也一样可以不怕老公的,多好。” “你是我妈吗?” 我很神经质地啪地一声扔下了勺筷,径直向外走去,并这样问了一句。 “因为是你妈,所以才肯跟你说这些话。” 妈妈很无所谓地回答着,刚才的凶狠劲也早已杳无踪影。我的妈妈居然连女 儿的生日都不记得,实在是太不在乎我们了。妈妈横趴在地板上操纵着录音机按 钮,显得出奇地慵懒,出奇地不懂事。很想当面责问她知不知道今天什么日子, 但还是忍住什么也没说,只是悄然地回到我的房间。 说是房间,其实不过是借着靠路边的墙围搭了几块木板并用石板瓦盖顶的小 仓库而已。大体上有四面墙,地上铺有地板革,墙板上贴了点壁纸,冬冷夏热。 但即便如此,我还是很喜欢这个房间。十八岁,本是一个多有秘密的年龄,本是 一个需要属于自己隐秘空间的年龄。但这个狭窄的小房间,不论是深夜还是凌晨, 总会听到有人在过往房间外的那条有坡度的小巷。狭小得容不下两人并肩行走的 这条小巷里,间或传来人们爬上爬下的脚步声,间或传来少男少女隐秘亲昵时的 声音,清晰如所见。而每听到这些声音,我的想象都会远甚于此,跑得更远。 一开门,一整天被裹在屋内的热气一下子呼面而来。酸臭的发霉味儿,再加 上湿气,这种阴湿的环境正逐渐地损害着我的健康,但我却不愿意将它与任何东 西交换。将我拥怀养育我的不是妈妈,而正是这狭小的空间,一个破旧、狭小、 阴暗的空间。就是这阴湿空间里的不温和的空气孕育了我十八岁那放荡不羁的想 象与空想。有些时候,这些空想丰富到了我无法承受的程度,这些空想在拥抱着 这世界,也在改变着这世界。 嗡,嗡,嗡。被弄成振动状态的手机在颤抖着发出响声,那样子就像是断了 脖子的金龟子在原地打转。手机屏幕上显示的仍旧是硕玄的号码。 “到家了吗?” 一打开手机盖,就蹦出了硕玄的声音。 “你怎么总用这种方式来让人吃惊。” “什么?” “为我祝贺生日,还有……” “亲你?” 隐藏在我心中的狐狸开始摇尾出动了。其实像平时那样说话,声音是不会传 到妈妈屋里的,但我还是怕被听到,所以便压低了声音。 “下回你要再敢这样,我可就不轻饶你了。” “喂,我还没亲你的嘴呢。我怕被你打死,所以就只亲了你的脸。不过感觉 真不错,比我想象的要好多了。” 我第一次感到硕玄是如此地单纯,如此地小。他居然没有读出我的言外之意, 简直是个小傻瓜。 “你今天看起来特别累。别太累着了,工作和学习固然重要,但也得注意身 体啊。要是身体搞垮了,可就什么也做不了了。” 硕玄像个大人似的嘱咐了我几句。稳重的话语让我倍受感动,我差点儿要向 他温柔地窃窃私语:你给了我极大的安慰。但我最终还是将这已到嘴边的话强咽 了下去。不管怎样,我都不会改变我的战略。我的战略,本是我的秘密,但我现 在决定将它公布于众。 1 .绝不主动打电话。 2 .绝不说我喜欢你。 3 .不管对方做什么,都装作漠不关心。 可能有人会觉得这三条战略过于苛刻,也可能有人会讥笑这不过是十八岁女 孩子小家子气的恋爱哲学,但这三条战略却一直守护我到现在。而且,以后它也 将继续守护着我,对此我深信不疑。自我守护,有时侯可能很容易,有时侯却很 难。但我清楚,虽然这世上还有很多东西要学,不过能够守护我的应该是一种很 单纯明了的东西。想得太多,计较得太多,过分地犹豫不决,都可能会让我无法 守护我自己,使我陷入迷潭之中不能自拔。 “你在听我说话吗?我叫你多注意点身体。别傻乎乎地硬干。” “知道了。” “那你休息吧。” 听到我的回答后,硕玄便挂断了电话。小小的安慰往往会给人以意想不到的 力量,眼前就是这样。 妈妈一直唱到深夜。可能也意识到了是深夜,所以她一直压低着声音,背诵 歌词,熟悉旋律。妈妈唱了很多首歌,先是沈秀奉的《百万朵玫瑰》,唱着唱着 就转到了李美子的《山茶姑娘》,然后又转到了沈秀奉的《祈祷》,之后又是李 美子的《小姐》;随后,妈妈还大胆尝试了李正贤的《来吧》,唱着唱着就又哼 起了金贤正的《受伤》。妈妈所唱的这些不同年代的不同体裁的歌曲,全都不适 合她。音域太广,到了高音部分,妈妈的声音都有种撕裂、堵塞的感觉,但妈妈 却不肯轻易放弃。也不知道是怎么选的,偏偏选了这些这么难唱的歌。 “我就是用这首歌迷倒你爸爸的。不是因为是你爸我才这么说。你看,他现 在看上去不也还是很帅。以前就更不用说了。我们糕点厂的女工们全都争先恐后 地想让你爸瞧上一眼。结果,在男子体育大会上,我唱了这首歌,你爸就和我好 了。你爸是被我的歌迷倒的。那时候,别的女工都特别嫉妒我,我现在想起来都 后怕。她们装作要去卫生间,结果从我身边经过时,就掐我的肋骨,还说我的坏 话,故意冷落我。那时我真想去死。幸亏有你爸爸一直在我身边,我才挺过来。 你爸爸现在不也常说还是我最漂亮吗。” 妈妈每唱到张美花的《你好》这首歌时,就会讲起这段往事。的确,照片里 身穿掐腰圆点连衣裙,头发用电梳子卷烫,打扮得端庄淑仪、稍有羞涩地站在爸 爸身边的妈妈,是有高贤贞般的美丽。细长的脸型,胖乎乎的面颊。作为儿媳妇 或糟糠之妻,妈妈绝对是无可挑剔的。 面对爸爸继而不止的外遇,妈妈依旧坚守着她糟糠之妻的地位,这不能不让 我感到惊讶。直到现在我也未曾见过我爸爸有过什么固定的工作,正常地早晚上 下班。我很好奇爸爸到底是做什么的,不过我也大概能猜出个一二。爸爸是个鸭 子。风华正茂的时代早已流逝,爸爸已不再年轻气盛,但在那个圈子里他似乎还 很受欢迎。也是职业所需,爸爸总是身着整齐利落的西装。而且,爸爸更多的时 候是不在家。 是的。爸爸经常不在家。他不在家显得更自然。偶然在家,反而会我们感到 莫名其妙地不便。而更让我不解的是,妈妈却依然深爱着爸爸。这可能也就是大 人们所说的姻缘相合吧。十八岁的我,已经知道什么是姻缘相合,什么是八字相 合了。 与往常一样,我可能又枕着书睡着了。擦了擦顺着嘴角流出的口水,我抬了 抬头。可能又是因为睡姿不够舒坦,我的后脖梗有些酸疼。我前后左右地晃了晃 我的脖梗,想缓冲一下,但却没有什么好转。妈妈还在喃喃自语地哼唱着,她的 歌声就如同要断却没断的筋斗面条,一直没有停断过。湿热的天气,没有一点风, 这让妈妈的歌声听起来更像是令人烦躁不安的噪音。 终于忍受不了了。我从屋里走出来,找到鞋子,把脚塞了进去。无意间,抬 头一望,看见月亮如同一把明镜悬挂在空中。在城市中心能看到如此明亮的明月 是很罕见的。最近也没下过雨,也没有将飘浮在空中的烟尘刮走,但月亮却如同 满有光泽的黄铜盆一样烁烁发光。说是十五左右会下雨,但却没有任何下雨的征 兆,看来又将是无雨天。 “都这么晚了还干什么呢?” 抚摸着依旧酸疼的脖子,我冲着灯火通明的主卧室,生硬地问了一句。但声 音卡在了嗓门,显得有些粗。 “真不知道该选哪首歌。选定了歌,明天才能到练歌房集中练习啊。评委们 也说,歌一定要选好。你来得正好,光我一个人在这儿发愁不行,你来帮我选一 个吧。嗯?” “唱茶花姑娘。” “茶花姑娘?这首最好吗?” “你不是喜欢这首歌吗?” “喜欢是一回事,能不能唱好又是一回事。” “那我不知道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我的语气依旧很生硬。 “你怎么跟你爸一个德行。也是,长得一模一样,当然说话做事也差不离了。” 啧啧,妈妈一边咂着舌头,一边斜看着我,表情很是不满。 “贤珠和贤植还没回来啊?” 隔壁的屋子没有灯光,也没有动静。 “没回来。” “也没来电话?” “又不是一两次这样了。该回来的时候自然就回来了。” 妈妈很心不在焉地回答到。紧接着就哼起了《茶花姑娘》,随后又转到了沈 秀奉的《祈祷》。可能是有些倦乏,她的眼角有些下耷。但却依然不肯停下来, 大概是因为没有自信吧。 可能是基因中含有作为长女的责任感,老大总是要比其他的孩子显得更成熟 一些。这种无法摆脱的责任感压抑着我,使我厌烦,但我却没有办法。我很发愁 地盯看着妈妈,她居然可以一心只埋头于挑选参赛歌曲而无心关照自己还没回家 的孩子。过了好一会儿,妈妈似乎才感到我的目光有些异样,她停下来,气乎乎 地向我喊到。 “这丫头,今天吃错药了?怎么回事?管那么多干什么,干好你自己的事就 得了。” 说完,妈妈就倐地一下转过身去。紧接着就又开始心平气和地哼起了歌。这 回是金贤正的《受伤》。 “还给我遇到你之前我的样子;我是如此伤心,无法把它留作回忆;祝福你, 希望你能爱上一个和你一样的人……。” 妈妈似乎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我想,可能的话,她会整晚都坐在那儿一直 唱下去。我恶狠狠地瞪了妈妈几眼,然后又将目光转移到了隔壁。都这么晚了, 中学二年级的贤植和高中一年级的贤珠还是没有回来。 贤珠毕业后可以如妈妈所愿去学点儿技术什么的,自己独立生活应该没什么 问题。头疼的是我们家的支柱贤植。我们家的独苗。他本该学习,学习,再学习, 好好学习出人头第,使我们全家人也成为富人区的一员,让我们搬进拥有高墙绿 瓦的房子里,而且这个房子的墙上处处安装有图像监控系统,如监狱大门般沉重 的大门旁监视摄像机时时刻刻都在不停地运转,高屋房顶上还装有如飞碟般面向 宇宙的卫星电视接收装置。要想实现这个梦想,他早该专心致志地去读书了。但 所谓人看细,马看蹄,贤植对学习好像真的没什么兴趣。他和爸爸一样只是空有 其表而已。 我们也没能力教育你们,而且以后也不想沾你们什么光,你们自己的事就自 己看着办吧,这番话是我爸妈从小就一直对我们强调的,我们的耳朵也都早已听 出了茧子,但我还是觉得有些过分。人老了,能依靠的也就是子女了,现在是还 能动弹,所以可以大放其词,可不久以后他们肯定会后悔的。真不知道他们凭什 么这么不知愁。虽说人各有命,福分天定,但如今这社会,别人的口中囊物都还 要抢过来呢,妈妈她怎么能这么舒坦地只想着唱歌?我的爸妈实在太令我心寒了。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