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药 秦州城的大夫的确很一般,瞧了半天也没瞧出个名堂来。 我倚在容锦身上,眯着眼看着大夫围着我左敲敲,右看看。微带寒意的春夜, 她却急满头大汗,不住地抹着额头的汗水。 “薛大夫,你到底瞧出什么来没?”容锦声音带着三分凉薄,缓缓在耳边响起。 他说得轻声细语,却叫听得人如坠冰窟,冷冽刺骨。 说来,这位薛大夫也是秦州城颇有名望的大夫,已经年近古稀,不止腿脚不便, 连眼神也不济,一双浑浊无神的死鱼眼,离远了还看不清,恨不得凑上去闻才好。 她听罢打了个颤,额上越发汗如雨下,溪水似的从光滑的脑门往下淌,沿着脸 颊流到了她的前襟。 她皱着稀疏的眉毛,面露难色,本还想用袖子抹,身边的药童终于看不过眼, 抽出怀里的帕子为她擦拭,她擦过脸,才抖抖索索地低着头对容锦道:“这个,老 妇行医几十年,也从未见过……” “罢了,”容锦深吸一口气,胸口在我身下微微起伏,他对一边伺候的冷霜道, “你去给大夫支些辛苦钱,送大夫走吧!” 送走了大夫,屋里便只剩下我和容锦两人。 不知是不是中药太久,我的脑子越发混沌起来,眼看着大夫瞧不出个症结,不 如就按那程大娘说的,先泡冷水试试,虽说这天还凉着,可我这身子一向硬朗,受 点凉应该问题不大。 正想开口,容锦却嗖地起身,让我倚在软榻的扶手上,自己起身面对着我。我 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只见他颜色如朝霞映雪,一双凤目眼波流转,媚艳多情,看得 我不由一怔。 “若是,”他纤长的手指抚上腰间的白玉带勾,微微低下了头,好似下了一番 狠心,咬了咬嘴唇道,“若是真的不行,我为你解……” 那声音蛊惑撩人,似有一双柔若无骨的手,在心上轻轻抚过,叫人胸腔里头一 阵阵地痒,可恨它却痒在根骨里,搔不着,挠不了,只能由着它为所欲为地折磨你。 我身子愈发软烫,想起了那日在翠云山别院里,那场蚀骨**的情事,刚吐了几 个字,却发现自己的声音,早已变得软糯酥骨:“上次委屈了你,我本想,等到我 们大婚后再……” 他面上的红晕又浓艳了几分,手上已经把玉带勾解了开来,凤眼水盈盈地望着 我。若说是眼为情苗,那似乎就是一种无声的邀约,勾得我心为欲种,眼见着便要 熊熊燃成一片。 “你若愿意,我心里自是欢喜,”我竭尽全力掐了掐大腿,想要以此唤回心中 所剩无几的清明,咬着牙道,“只不过,眼下还有个法子未试过,若是你觉得不必 再试,那我们就……” 啪嗒一声,我还未说完,玉带勾已经砸到了我的脸上,我脸上一疼,顿时清醒 了三分,睁开眼,便看到容锦双手死死揪着衣襟,脸上的红已深得发紫,抖了抖嘴 角,才带着几分恼羞成怒道:“怎么弄?” 我看了一眼摔在地上成了三瓣的玉带勾,心里一阵无奈,颜玉啊颜玉!你何必 这么老实,接着又转念一想,要是等到吃干抹净了再被他知晓,保不齐下场更惨。 这心里掂量着,才得了几分宽慰。 容锦一声不响地听我说完了解法,脸上的潮红也褪了不少,低着头细声细气地 对我道:“你且等等,我去喊琴筝墨砚为你准备!” 说罢,他便一副丢脸丢大发了的模样,蒙着头走出门去了。 大门敞开着,夜风徐徐穿堂而过。我靠着扶手,迎着风吐了口热气,夜风撩拨 着发丝,将堆在颈间发丝吹散开来,终于淤积在颈间的闷热被吹走了,沁出的汗液 也被渐渐吹干。 我心中生出了几分惬意,便枕着横栏合上了眼,迷蒙之间,耳边好似传来了一 串脚步声,我迷迷糊糊地哼了一声道:“我手脚脱力,帮我入浴……” “……是卑职。” 端木夕的声音让我一惊,立刻清醒了过来,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脱口而出 的话,心里不禁一阵尴尬,抬眼看了看端木夕,他却依旧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才 把心放下。 他垂着眼帘,俊朗的五官在晃动烛光下,显得有些不真切,身上浓郁的黑色与 夜色模糊在了一起,只有那双青白有力的手,反倒被衬得越发清晰。 “卑职已经传令下去,若有逆贼胆敢袭城,隐于城中的探子会立刻发烟火信号, 只要一人发出,信号便会一路传递到驻军营。” 他说完,又从怀中掏出几支好似爆竹的纸管,放到了桌上,抬头缓缓对我道: “这几发留在府衙中,若是出事,便点了求救。” 我听了,扬了扬嘴角,心里安稳了不少,冲他笑道:“真是……有劳端木大人, 大人今日辛苦了!” 称谓这种东西,就是一张标签,它为关系定性,就是一种提点,它时刻告诫自 己。既然你不愿再呼“你我”,那我也不妨跟着你用上“卑职”“大人”,划清了 界限,自有益处。 他行了个礼,站在那里迟疑了片刻,才开口问道:“大人的身子好些没?” “下人已经准备了冷水,这会就过来了,”我抿了抿嘴,无法拱手感谢,只好 点了点头,对他道,“今日多亏了端木大人,他日必定涌泉相报!” 端木夕没开口,只是摇了摇头,抱拳行礼,便走出门去,刚走了两步,便湮没 在了夜色中。 我重新闭上了眼,脑中的昏沉却渐渐袭来,最终变成了浓得化不开的乌墨。 等我醒来的时候,已是翌日清晨,张开眼,入眼的是高高的梁柱和雪白的屋顶。 躺在身边的,是熟睡中的容锦,眉眼间没了平日那抹凌厉,安详得好似个孩子,长 长的睫毛柔软而妥帖地抚过心房,叫人柔肠百转,忍不住吻了吻他的脸颊。 我坐起身,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好了,回想起来,依稀记起昨晚两个丫鬟将我抱 进了桶里,我冷得一阵激灵,转而清醒了片刻,可没过多久便又昏了过去。 “醒了?可好些了?”容锦睡眼惺忪地撑起半边身子。 他本是和衣而卧,躺了一夜,也免不了春光乍现,鬓云乱洒,我见了心中一动, 低头又啄了他一口,笑嘻嘻地对他道:“你看好不好?” 他假意推了我一把,手上却没使劲,撇了撇嘴,嗔怪道:“我和你说正经的呐, 你却嘻嘻哈哈地没个正形!昨晚可真是吓到我了!” 我松开他的手,从软榻上下了地,走了两步,转身对他笑道:“瞧,已经没事 了,头也不昏了!” 他闻言松了口气,坐在床沿穿上了鞋,揉着肩膀对我道:“那我就放心了,眼 看就到府衙官吏们署事的时候,我先回屋了!” 院墙月门上的那道锁,前两日便让容锦叫人过来卸了,平日里门也是敞着的, 如今都出入方便得很,来去不过几步路。 等容锦出了门,我便理了理头发,批了件衣服,准备到院子里走走。 天色已经大亮,日头探出了小半边脸。 秦州的天空总带着世世不变的苍茫,它永远都是自顾自得任由云卷云舒,斗转 星移,依旧无动于衷地看着低下的芸芸众生,看他们把酒言欢,看他们反目成仇, 任凭你折腾得死去活来,在它眼中也不过是一出戏。嬉笑怒骂,平淡跳脱,演得再 欢实,对它而言,也不过是须臾之间的事情,也不过是一场看过就罢的闹剧。 “颜大人,您可好些了?” 我低下头,才发现,院子里原来不止我一人。花匠程大娘正在院子里忙活,看 到我出来了,便放下手中的铲子,向我走了过来。昨晚夜色之中没看清,今日才发 现,她不止脸上饱经风霜,背也微微有些驼。 “程大娘,多亏了你的法子,我已经没事了,”我朝她笑了笑,想起昨日她冒 险相告,心中生出了几分好感,向她拱了拱手道,“颜玉谢过程大娘了!” 她显得有些手足无措,想要扶我,双手又满是泥泞,只得连声阻止。 我随意问了问她种的花草,她便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地和我聊了起来,从花 期到护养,一样样介绍过来,整个人变得眉飞色舞,神采奕奕,没有刚才半分的憨 厚木讷。 “您可懂得真多啊!”我笑着感叹了一句。 闻言,她倒不好意思起来,蜡黄的脸膛显出几分红晕,呵呵地笑道:“小的是 忘了形,您是干大事的人,哪要听这些个。” “不,挺有意思的,”我扬起嘴角解释道,心里想起了昨晚那个束手无策的大 夫,不禁问道,“您这对花草的了解可真多,不知是从哪儿学来的?” 她脸上的笑意更深了,牵动着脸上那深深浅浅的沟壑,如同一张网,却意外地 透出几分甜蜜来:“我家夫郎爱花,我便学了种,看花谱,请教师傅,来来去去学 了好几年,为得就是将家门口那片空地上种满花,让他一站在窗户口,无论哪个季 节,都能瞧见。” 我听了莞然一笑,不想这位大娘还是个痴人。 眼看着天色不早,墨砚已经站在在屋子门口,唤我回去梳洗。 我坐在镜前,墨砚则站在身后为我梳头。忽然,她开口对我道:“小姐,那程 大娘怎么到府衙来的?” “哦,你也晓得她?”墨砚一向喜欢听些蜚短流长,却不想人今日才到,她都 已经将人家家底摸得清清楚楚。 “我也是上次在她那拿花回来后,听衙门仆役说的,”她一边为我梳拢头发, 一边道,“说来她也是秦州城出了名的可怜人,夫郎病病歪歪地在床上拖了十几年, 欠了一身的药钱才撒手人寰。生了个儿子是个瘫子,说是长得貌美,给大户做了几 年侍君,大户新鲜劲过来,又给休了回去,跟他爹似的也是个病秧子,这家子要是 在富贵人家也就罢了,现在那儿子就只能靠程大娘养活着。” 这世上的人各有各的难处。 有人光鲜,忙着争权夺利,求之不得,便侧转难安;有人落魄,忙着养家糊口, 缺衣短食,便千愁万恨。这种种的难处有的是自找的,有的却是无奈的,有时那些 无奈的人,你帮一帮,也许对你不过举手,对她却是救了命。 我想了想,便对正在审视我神情的墨砚道:“你去和府衙柳同知说一声,以后 院子里种的花草树木就从程大娘那里买,钱就按先前的给。” 墨砚听了朗声叫好,我笑了笑,别人能帮则帮,可也得自救,那我自己呢? 我透着窗户看着院子里新种的金叶莸,据说它越是干旱强光,颜色便越是金黄, 耐旱耐寒,再贫瘠的土地都能长得枝繁叶茂。 “小姐,更衣了!” 我低头看了一眼摆着案上火红的官服,挑了挑眉。 离了京城那块沃土,我是否也能在秦州开出花来? 这个月末,府衙里特别忙碌。 不为别的,近日秦州城的市面上,出现了不少私铸的铜钱和银两。 这东西最早是在方家的赌坊发现的。 赌坊里三教九流的人多,因此收钱都特别仔细,铜钱都要上称,有人拿了一贯 钱来,称了发现比官家的钱轻了几钱,便让老掌柜来掌眼,老掌柜逐个仔细瞧过, 一口咬定,这贯钱有一半是假货,此事一出,自是了不得的事,随即便闹到了府衙。 次日,城门口便贴了告示。 全城搜查私钱,查到便一律没收,但府衙会做下记录,以后若能拿到人犯,便 将从人犯那里收缴来的钱财还给百姓。 一时间怨声载道,有人诅咒天煞的铸私钱人犯,有人偷偷抱怨官府,觉得官府 趁机敛财,吃进去的东西,哪有吐出来的道理。 秦州城内民愤冲天。 我坐在内堂的书桌前,坐在对面的容锦正在喝茶,架几案边的端木夕正在擦剑。 “就这两天吗?”我问容锦。 他微微勾起嘴角,乌黑的眸子浓得流转不开,就像养在水中的墨玉,带着粼粼 通透。他轻轻一点头,那水纹便轻轻漾开去。 他端着茶碗,似是闲田信步地走到窗口,轻轻推开轩窗。 窗外一阵大风猛地窜了进来,将桌上的书页吹得哗哗作响。 天色正是黑白未分的时候,风却一阵紧过一阵。 “就要变天了……” 容锦回过头,对我眯着眼一笑,狐一般地狡诈。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