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窖 冷,寒气入骨,黑,不见五指。 我睁开眼,眼前依旧一片漆黑。正是离魂乍和之时,恍恍惚惚,想不起事情的 原委,也不知身在何处。 微微动了动手脚,却引来哗啦一阵轻响,原来早已被铁链捆住了手脚。 这才元神入鞘,想起了“天衣坊”的赵老板,藏在婚衣里的绣花针,还有神秘 莫测的黑刀军…… “你醒了?”黑暗中,端木夕虚弱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打破了原本的万籁俱寂。 “你不是在外面等么,怎么也被抓来了?” 我乍闻声响一惊,疑声问道,接着向着他的声音移去,哗哗地铁链想成了一片, 中途不知撞倒了什么,只感到它轰然倒塌,顿时间寒气翻涌,冷气更胜了三分。 “你小心些,这儿是个冰窖,你刚才碰倒了冰石。”端木夕好心提醒道,声音 却透出几分无奈。 仓惶之中,我终于触碰到了他,却不知碰到了哪里,惊然地摸到了一手湿漉漉, 黏糊糊的东西,还带着浓浓的血腥气。 “你受伤了?!” 碰到了伤口,他只低低哼了一声,却把后面的呻| 吟硬逼着咽进了肚。此刻, 我都能想象得到他咬紧牙关,脸色惨白的模样。 这人就是这般生猛,打碎了牙往肚里吞,再苦再痛也不吱一声,坚韧得胜过女 子。 “伤到哪里了?” “没事,只是背上的一点小伤。” 他说得轻巧,若是小伤,血怎会汩汩地流了一后背。 我连忙垂下手,摸索到了衣角,狠狠一用力,将自己衣袍的下摆整片撕了下来, 心里自嘲道,这喜服就是这点好,层层绕绕的繁复,下摆费料,宽大,红绸里内衬 的棉布吸水吸汗。 “你……”他听见锦帛迸裂的声响,吐出了一个字便哑然失声了。 “已是这般境况,你也别矫情,你若是再血流不止,是要送命的,”我一边将 长长的衣摆绕上手,一边对他道,“这里伸手不见五指,你把上衣脱了,我为你把 伤口缠紧了止血。” 过了片刻,黑暗中才传来他窸窣的脱衣声,我想了想,又顺着刚才摸索过来的 方向,拿了一小块撞碎的冰块。 眼下没有水可以清洗伤口,也只有冰,而冰可以用来止血止痛。 我有撕了一小块棉布,将冰裹了进去,他那边也静了下来,估计已经脱好。 “我先用冰敷为你止血,你且忍忍!”我怕看不见,错手乱摸冒犯了他,便顺 着地上的链子握住了他的手,不知是不是失血过多,他的手冷得与冰块相差无几, “伤在哪里,你指我。” 隐约之中,能感到那伤口早已皮开肉绽,最深之处,怕已深可见骨,却任我冷 敷还是包扎,他都依然一声不吭,痛到深处,也不过轻轻地颤抖。 指尖滑过他的后背,上面并不光洁,带着或深或浅的凹凸,伤痕累累。 怪不得他可以忍受,原来早就成了家常便饭。 从头到尾,静到仿佛失聪。 “这是哪里?” “好像是史家的冰窖,我当初记熟了史家的地图,他们绑我们进来的时候,虽 七拐八弯地绕了半天,但我记着路。” 果然是藏匿的好地方,量是谁也想不到,史家遭了这么大的罪,还敢在府里藏 人。 冰窖里天寒地冻,好似腊月。 我只能拼命揉着双臂,带着身上的铁链也不停地响。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已 经好久没在听到端木夕那边的声响,心里怕他失血过多,昏过去,要是再这样冷的 地方昏过去了,保不齐就醒不来了。 “你还醒着吗?” 等了片刻,依旧一片死寂。 我赶紧靠了过去,凭着感觉抚上了他的面孔,只觉得冰得刺骨,心中不由一紧, 不待细想便将他搂进了怀里,用胸口的温度捂着,然后从嘴里呼出些热气到他脸上, 一路揉搓起来。 一声低吟从他口中溢出,我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我……我没事……”他的声音细若幼猫。 我吐了一口气,咬了咬嘴唇,搓着他的手闷声道:“怎么都要撑下去!” 既是两人来得,便要两人回去。 我命硬,来回折腾几遭都死不掉,上次你救了我,我说过涌泉相报,这次便是 豁出去了,也要护了你周全! 这时,轰隆一声响,门开了,外头亮得睁不开眼,却能看到门口站着个人,那 人逆着光看不清脸,只有一个清晰的剪影,恍如鬼魅。 片刻,厚重的石门重新关上了,那人提着个灯笼,走了进来,灯火隐隐绰绰, 映照着那人的脸,原来是多日寻不见踪影的尚云台。 他看上去过得并不好,早已没了先前的神采奕奕。原本翠玉似的眼眸没了光泽, 成了海藻般的浑浊肮脏,与眼下的青黑与微凹的脸颊,无不显出了他并没有如我想 象的那样,虽是逃之夭夭,依旧过得舒心惬意。 “颜大人别来无恙啊!”他站到我面前,眼神带着几分狠辣,原本英俊深邃的 面孔在火光下显出几分毛骨悚然的惊心。 “本官自是无恙,”我抬起看了看他,勾起一抹笑容道,“主君最近让本官一 通好找,想不到主君倒将本官找来了。” 他面色阴冷,突然俯身掐住了我的脖子,端木夕见状挣扎着要阻止,却被他一 脚踢开。 “呵呵,”他笑得有些癫狂,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双眼血丝如网,“啧 啧啧,你看看,你看看,不要说容锦,连驻军营的端木校尉都对你死心塌地的,连 命都不要,这样坐拥美人的日子过得不畅快,偏要生生地往死里奔,颜玉,你就怎 么不想活?”说最后那句的时候,恨不能咬碎了牙。 我被他掐的喘不过气来,双手拼命地掰着他的手指,可他的手却好比铁钳,丝 毫不见松动,连五官渐渐扭曲变形。 忽然,碰地一声,他被撞翻在地,原来端木夕奋力一挣,将他压在身下,我倒 在地上,空气沁凉的空气重新灌入了肺,终于活了过来。 灯笼倒在了地上,烧着了外边竹枝纸糊的壳子,刹那间,火光熊熊,将三人的 脸庞印得透亮。 有人面目狰狞,怒气难消,如同恶鬼附身,有人面色苍白,汗珠迸出,如同受 苦上刑。 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将端木夕拉了过来,他背上透湿,刚止住血的伤口再次 血流如注,淌得一地血红,叫人心惊肉跳。我只能让他靠在冰上,巴望能有几分所 作用。 “都是你们,让我一无所有了!” 尚云台躺在地上疯癫地喊道,声音透着绝望,与那地上的灯笼如出一辙。 一阵旺火烈焰之后,渐渐变小了,熄了,最后,成了不能复燃的死灰。 他在黑暗中吼了起来:“你们这些蠢货,白白地做了别人刀刃,帮人修枝剪叶!” 我闻言一惊,正要向他移去,却被身边的端木夕拉住了手。 “黑刀军?哈哈哈……史家远在边陲的土财主,没什么名没望,还想造反?说 去真是笑掉了大牙!”他听声音好似乐不可支,笑着笑着便大声咳了起来。 “史倾云是怎么死的?”这问题一直在我脑中盘旋,今时今日便是死,也要问 个明白。 “倾云她……”听到了这个名字,像是从他的铁石心肠中寻到了一丝柔软,他 立刻安静了不少,转而变成了低低地呜咽,在黑暗中回荡不休。 我心里迫切,却又不好催促,他似已疯癫,眼下只有耐下性子等他自己的回答。 “死到临头也不怕和你说了,”他嘶哑的声音中满是悲愤,深深吸了口气,他 才缓缓道,“黑刀军史家已经养了十多年了,而史家也不过是帮人养的。” “给谁养?”谁有这样的胆子? “这个,我也不知道,”他顿了顿,想了一会儿,又接着道,“这前两年自倾 云接手了史家,才发现史家的状况越来越差,已经快到入不敷出的窘况,这些年, 不过一直维持着表面的风光。所以,前年年尾,倾云找了黑刀军的统领,将军饷的 事免了。去了几次,这事情还未了解,她便再未回来,之后,秦州城便有了沙匪撕 票的传闻。” 冰窖阴寒阵阵,直透后背得冷。 他说着便哽住了,像是喘不过气来,歇了好一会才道:“没过多久,便有人来 找我,要我当家,继续像从前那般支持黑刀军,否则就会有沙匪余孽来灭门泄恨! 纵是赤| 裸| 裸的威胁,我也只能生生受着,其实他们哪里不知,这已经是鹭鸶腿 上劈精肉,能有多大的油水?……然后你们便出了手!” 不知是先前的药效为过,还是在黑暗中待得太久,我只觉得一阵眩晕,咬了咬 牙,沉声问道:“那黑刀军在哪?” 他沉默了片刻,才一字一句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我心中疑惑,觉得这事有些匪夷所思,“什么都不知道,难道还 人家会无缘无故地向你们要钱?” “上代遗留下来的事,做子孙便只管照做,我问过青云,这事外人少知,其中 原委连她也不清楚,”他说完便无了声响,空气中静得能听到我们三人的呼吸声, “但有一点却是肯定的,绝对不在秦州。” 外人少知?不在秦州? 一道灵光忽现,呼之欲出的答案叫我有些发蒙。 “最初告诉我黑刀军的人,是夜邀……”我口中喃喃,只觉得自己是在发梦。 “夜邀?”他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悉悉索索地发出一阵响声,声音也渐渐 远了些,“真是巧了,去年年头,黑刀军不知何故,杀了一个江湖人,就是名字便 叫‘夜邀’。” 冰窖里忽然明亮了起来,尚云台站在不远处,拿火折子点着了墙上的火把,幸 灾乐祸似的欣赏着我面上的表情。 我动了动嘴角,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你愿不愿和我一起走,天大地大,随心所欲地生活?” 火光映着一排排,一堆堆,晶莹剔透的冰块。它们一个个拥在一起,互相欺瞒 着,哄骗着,瞧,这般冷,还是冬季,却不知离开了这个狭小的暗室,它们终要流 干了泪水,死去。 了无痕迹。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