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 雪大如席,天地漫漫,迷茫一片。 几片雪花不经意间从帘缝中飘了进来,直直打在了我脸上,我只觉得脸上一凉, 伸手去摸,它们已经化作水滴淌了下来,好似两行清泪。 我心里默叹了一声,雪里来,雪里去,倒是有始有终。 马车里燥热的很,一丈见方的空间里不光燃了一只炭炉,每人手上还捧着一个 暖壶。 我只觉得胸闷气短,偷偷将暖壶丢了一边,撩开了窗帘的一角。 刮进来的风透凉,却异常得爽利,让人不由舒了口气。 “阿玉!你怎么又贪凉了!”容锦恰好将新泡的茶递过来,抬眼便看到我又在 吹冷风了,“怎么冷的天要受风寒的!” 也许是先前暖身的补药吃多,最近总是觉得浑身发热,连晚上睡觉时,容锦都 说他像是抱着个汤婆子,那么冷的天,正好用来暖床。 一路上雪忽大忽小却一直都未停过,一连坐了十天的马车,乏味至极。 我恹恹地合上窗帘,有些懒散地靠在软垫上,容锦见我老实了,才转身接过冷 霜削好的雪梨。 那雪梨看起来晶莹水润,清甜凉爽,整齐地码在白瓷盘中,像一弯弯皎白的新 月。 “阿玉,小石头,快来吃!” 我这才提起些兴致,用竹签插了一瓣,正要送入口中,抬眼看到角落里的小石 头正抱着膝,恶狠狠地看着我。 顿时没了胃口。 我撇了撇嘴,将竹签上的雪梨搁到他嘴边,谄媚道:“石公子要不要尝尝?鲜 甜水嫩得很……” 扑哧一声,却是身边的月白被逗笑了。 眼前的小石头依旧一言不发,目露凶光。 我拧了拧眉,将手上的竹签扔回了盘子,捏着他的脸颊,怒道:“你够了啊! 这都多少天了,气也早该消了!” 心头一怒,手上的力道大了些,他泪珠子立马滚了出来,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你骗人!”他一边大声哭,一边控诉道,“这么久了……阿婆,也没来接我, 你现在,现在……又带我走了,阿婆回去,找不到我了,哇……” 我有些手足无措地向容锦求救,容锦却坐在对面吃着梨,勾了勾嘴角,回我道 :“怕什么,你就当提前体验一番做娘的感觉!” 我无奈地苦笑,想要把小石头搂在了怀里,他却像是只斗狠的公鸡,满身都是 怨气,使出了全身力气倔强地推开了我,我不防被他一推,撞在了车壁上,发出咚 地一声闷响。 我灵机一动,立刻倒在软垫在紧闭双眼装昏迷。 四周一下子静了下来,连小石头也止住了哭。 过了半饷,小石头才凑过来,惊声道:“玉姐姐,你怎么了?我不是故意的! 你快醒醒啊!我错了,我不发脾气了!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知道阿婆也是为我好, 可我就是舍不得阿婆……” 眼泪像绝了堤,和着满腔的辛酸通通糊在了我胸口。 谁说孩子什么都不懂?有时他们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我悠悠舒了口气,张开了眼,容锦正眯着眼看着我,边咬着梨,边冲我竖了竖 拇指。 这狠心的冤家,撞得这么重,居然还在一旁看戏,真是越来越把我当根草了! “玉姐姐,你醒了!”小石头睁着大了眼,惊喜地发现。 我神色凄然,装作气若游丝地对他道:“你可还恨姐姐?” 他赶紧摇头,边哭边道:“我错了,是我瞎胡闹,姐姐你可千万别死啊!” “谁说我要死了?”我面色一黑,抽了抽嘴角道,麻利地沿着车壁坐了起来, 看得小石头一愣一愣的,我赶忙苦着脸,揉着后脑对他道,“你要听姐姐的话,再 是这样折磨姐姐,姐姐可真没命了!” 这事自此总算是圆满解决了,事后容锦大加赞许,说我这些伎俩哄孩子可谓一 流,我听了开始还有些自得,后来才回过味来,原来他不是夸我,而是在骂我呐。 遂将他扑倒,好好教训了一番,以震妻纲。 当然,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不多时,马车便渐渐停了下来,刚停稳,琴筝掀开门帘禀告,前面是大镇子, 正好可以休整一番。 雪虐风饕,步步顶风,不但走不快,还累得两辆马车的车妇吹得面结冰雪,大 呼吃不消了,不如姑且歇个半日,明日再启程。 这个镇子不光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桃源镇,还是个风景怡人的地方。可惜眼 下时节不对,据说这儿每年春日里游人如织,只因“桃花延绵三千里,绯色映霞处 处开”。 桃花酿和桃脯也是小镇特产,花酿芬芳清冽,桃脯甜中带酸,上次路过的时候 匆匆忙忙,未来得及流连,这次倒可借机卖些回去送人。 除去了春天,桃源镇多数时候都算不得繁华,但它是由西北去往京城的必经之 路,平日里往来的行人居多,所以路边除了酒肆林立,还有客栈驿站,专做外乡人 的买卖。 我们选择落脚的客栈,是镇上最大也是最有名的客栈,它的名字风雅,叫桃源 居。 刚跨下马车,冷风便夹着雪花迎面扑来,让我忽地感觉一阵眩晕,两腿发软差 点跌倒在地上,幸好身后的容锦扶了一把,我才险险站稳。 “怎么了?”他蹙了蹙眉头,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皱着眉道,“有点热,是 不是你贪凉发热了?” 可眩晕的感觉却只是一阵,立刻便过去了,之后我觉得没什么两样,便朝他摇 了摇头。 他看了看我的脸色,没觉察出什么异样,只好拉着我往客栈走去。 今日风雪交加,路上看不到半个人影,桃源居的生意也不好,偌大的厅堂不过 寥寥几桌。 掌柜一看来了人,立刻戳了戳正在犯困的小二姐,小二姐一惊,看到有人来了, 这才打起精神招呼:“客官里面请!” 小二姐见我们衣着华贵,一看便知是有钱的主,面色更是好看了几分,殷勤地 领着我们进了二楼的包间。 乡野小镇自有乡野小镇的妙处。 这包间里没有繁复华丽的摆设,倒是仿了竹寮小寨的模样,墙上铺了半边竹筒, 包间的一侧用卵石砌了口大水池,天寒地冻的冬季,引了些微暖的温泉入池,里面 养着几尾锦鲤,池边还有一树绚烂桃花树,虽只是假花却做得精致,足可以乱真, 不用手摸便是细看也分辨不出。 桃花树枝繁叶茂,桃花夭夭,直抵屋顶,后面则是一张梨木雕花的屏风,权作 隔断,将隔壁包间和我们的包间隔了开来。 已有两日未曾好好吃过东西了,我接过小二姐递来的菜单看着上面的菜名,忽 然觉得什么都能吃下去。 “雪菜冬笋炖野鸡,葱烧海参,酱香鹿脯,宫保野兔,清炒素三鲜,桂花鱼条 ……最后再来三份小点蜜饯桃脯,千层糕和咸味金团!” 我一口气光热菜就报了十多道,桌上其他人都吓了一跳,只有小石头双手托腮, 咽着口水望着我,一双眼睛闪闪发光。 孩子和我一样,饿狠了。 我满意地摸了摸他的头,他有得吃便异常温顺,像只小狗一般由我抚摸。 “阿玉,你怎么了?”容锦看了我一眼,有些苦恼地皱了皱眉,“你早上在食 肆吃了一碗鸡丝面,外加两个蓑衣饼和一个煎蛋,我看了都涨得胃疼,怎么这会你 又饿了?” 经他这么一提醒,我这才注意到,最近两天我吃得的确多了些。 “大约是天太冷了,在贴膘,”我偏头想了想,笑眯眯地回答,转而又低头看 了看自己的腰,不由捏了捏,肉果然厚了不少,便得意地点点头,骄傲地道,“胖 了,所以不怕冷啊!” 这时小二姐已将几个快炒的菜端了上来,香味阵阵,引得我和小石头两个忍不 住将筷子提了起来。 一阵风卷残云,三个盘子便少了一半,我这才将筷子放下,转头看见手边的小 石头还在夹菜,便小声提醒道:“别吃了,留着肚子等后面的菜!” 小石头便乖乖放下了筷子,几个下人当做没看到没听到,这才默默无语地拿起 筷子,身边的容锦像不认识似的看着我,看得我心虚,我立刻陪着笑脸,夹了几筷 到他面前的碗里。 不耐地等了半饷,小二姐才将菜上齐,我这才算是放开了肚子。 正吃得欢畅,忽然听到门外一阵脚步声,中间夹杂着小二姐殷勤地招呼声,接 着便听见隔壁包间传出一阵拉门的声音,原来又有客到。 我本不在意,给容锦和小石头各盛了一碗汤,自己又盛了一碗,拿起勺子刚要 开动,便听见隔壁传来熟悉的声音。 “这次能从西秦将大师请来东齐,真是在下的荣幸!” 我闻声一愣,立刻对桌上的人行了个噤声的手势,桌上的人立刻个个屏气凝神, 容锦也将手上的汤勺放了下来,不明所以地望了我一眼,便支起耳朵听了起来。 “公子真是客气了,能来东齐宣扬教义,真是本教的福份。” “今日风大雪急,大师还是在客栈稍作休息,明日再赶路,在下已经为大师备 下了上房,晌午饭后,大师可以回房诵经打坐。” “如此本尊便谢过公子了。” 一阵窸窣声响,小二姐进了隔壁包间,那两人点了几道菜,便静默无声了。 屋里静得只听见起起落落的风雪声。 “客官,你点的菜来了!” 片刻,一名伙计兴冲冲地端着托盘走了进来,只可惜她送错了地方。 桌上八个人齐刷刷地看着她,却没人开口,只是一个劲地摇头。 “怎么了,客官,是不是菜不合口味?”伙计为难地看着我们,以为我们点了 菜又不想要了。 “那不是我们点的!”小石头人小,禁不住逗,一逗就开了腔,“是隔壁点的!” “那几个菜真不是他们点的,”一个声音不徐不疾地传来,“那是我们这边的。” 那雕花的屏风已掀开了半阙,一个身影走了进来,那人扫了一眼我们这间包间, 不由咂了砸嘴:“啧啧啧,还是颜小姐有眼光,挑得包间的也是清幽雅致,甚和在 下的意,既然大家都是老熟人了,不如一块拼桌吧!” 他穿着一件枝蔓缠花的白底长袍,高大宽厚,眉眼俊朗,深目窄颔,蜜釉般的 肤色微微泛红,头上简单梳了斜髻,横插一柄素面镂花的象牙簪。 这人我认识,不光不能算是什么老熟人,他还坑得我好苦。 他这个人从前叫夜邀,如今叫安迟。 安迟嘴边漾着一抹笑容,风流艳逸地立在桃花树下。他垂眼看着面前清澈见底 的池水,里面的锦鲤姿浓色艳,游弋于丰沛的水草间,水面倒映着桃花人面,像是 一幅风情旖旎的赏春图。 “颜小姐别来无恙啊!”他勾着嘴角着我,左边脸颊上现出一个深深的梨涡, “颜小姐气色不错,看来安某人的方子作用不小啊!” “哦,原来是从前的夜大侠,”我放下筷子,扯出一丝笑意道,转而又顿了顿, 故作回忆道,“如今……如今您叫什么来着?” “淘气!”他不怒反笑,眉眼中带着几分娇嗔,让人生出几分心惊,“颜小姐 看到安迟难道不觉得惊喜?安迟可是日日都挂念着您!”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