旨意 碧水涟涟的湖畔,我与容锦携手而行,四周草木烟绵,蜂飞蝶舞。 一支皎白的牡丹如美人斜倚,醉卧枝头,容锦见它露华浓香,欺霜赛雪,便伸 手去折,谁知转眼就已天崩地裂,一道深深的沟壑横在我和他之间,片刻沟壑变成 了一道悬崖,我俩各在一处,心急如焚…… 我心中惊惧,陡然睁开眼,入目的是红绡软帐,满眼的赤若烟霞,芙蕖鸳鸯, 缭乱得叫人心慌。 “做噩梦了?” 容锦心疼地拿着潮湿的面巾在我额头擦拭,面巾的质感柔软微凉,叫我心绪定 了定。 窗外是隆冬暖阳,油润如蜜地流淌于房前屋后,屋檐上挂着琉璃风铃,清音阵 阵,空灵飘渺地回响在寂静的午后,风还撩动起院中光秃的玉兰树,枝端摇摆,疏 影横斜,透过镂花窗棂,轻柔地落在临窗的案几上。 原来还在家中。 我轻轻舒了口气,安稳地躺了下来,手不自觉地抚上了微凸的小腹。 “出了那么多汗,可要喝些水?”容锦倒了杯水,小声问道。 他黛青色长发梳成一股,绸缎一般泼在后背,一身浅烟青色的常服恬淡素雅, 却衬得一张面孔愈发细润如脂,粉光若腻,配上殷红的嘴唇,嫣然的眉眼,是天下 独一份的媚色天成。 自我有了身孕,他便打扮得越来越素净了,原先那些赤浓艳红的颜色越穿越少, 霜清黛绿的颜色越穿越多,说是要做爹的人了,往后得更加沉稳内敛些,那样娇俏 的颜色要留给儿子穿了。 我想起就觉得好笑,倚在枕头上看着他,觉得他跟从前比多了几分温润,到底 是要做爹的人,就是不同了。 我接过他手中的青釉瓷杯,缓缓饮尽,将空杯递给了他,他接过杯子朝我浅浅 一笑,朱唇素齿,宛如花开,惹得我满腹的柔肠绞到了一块。 “陪我躺一会,”我朝他眨了眨眼,食指微勾,“我一个人闷得慌。” 回京已是半月有余,太皇太后的陵墓我们也去祭拜过了,女帝那里却依旧迟迟 不肯下旨,安排我和容锦官职。我们除了开始几日会了些亲戚朋友,后面都是日日 闭门不出歇在家中。 我这身怀六甲的人越歇越懒,每日不睡足六个时辰不肯下床,容锦不愿下人伺 候,一定要亲自在旁看护才能安心。 “不成,”他看了看窗外的天色,低头对我道,“眼看就要过年了,府里大大 小小都是事,过会父亲怕是要喊我过去帮忙。” “没事,就躺一会,”我将他拉到了床沿上,娇声道,“待会要是有人过来喊 你,你让他们稍等片刻就是。” 他依言挨着我躺了下来,青丝散乱,从侧颈倾泻而来,与我的青丝风雾相绕, 缠绵入骨,他看着我的脸,慢慢翘着嘴角,手轻轻抚摸着我的小腹。 “你说孩子取个什么名字好?”我眯着眼看着他,指尖轻轻描绘着他眉眼的轮 廓。 他低低一笑,开口道:“父亲早在琢磨了,颜家的嫡孙长女,自由他来取名。” 我听了立刻支起了身,急忙向往床外去,容锦手一勾,将我拉了回来:“急什 么了?” “他给我取名的时候想了小半月想不出来,便随手撕了一页书,让人按字剪成 小块,自己闭着眼捻到那个就那个,”我一边系着腰带一边道,“我‘玉’字取得 绵软无力,像个男人名字,害我头次见你,就被你笑!” “别折腾了!”容锦笑着将我按了下来。 我嘴一撇,还是软了下来,他撑着头在我身边,眉眼弯弯地看着我:“‘玉’ 这个字不是挺好的,容颜如玉,人如其名!” “那你当时还笑我,”我捏着他的脸颊笑道,“红衣郎,‘杏花荫处颓山玉, 锦绣风华与谁赏’。” 最后一句是《红衣郎》的唱词,我便依着曲调唱了出来,指尖翻飞,末了轻挑 地在他下巴上一勾。 他嘴边扬起一抹轻笑,手指与我指缝交叉:“姐姐和我的名字便取自这句,还 是我母亲给取的。” “那是自然,谁不知道容家小姐当年为了追求嫡王,还特意写了《红衣郎》的 本子讨佳人欢心,”说道这里我心中一动,想起了哥哥和容信共谱的那出《鸢梦记 》,顿了顿才喃喃低语道,“怎么情到浓时,人人都爱编些美丽的故事?” 兴许他们是用美丽的故事,构筑出两人将来的美满结局。 可是同样为爱而生一出戏,老天为何这般厚此薄彼,有人如愿求得了红衣美人, 有人却终究鸢梦成空。可偏偏成了空,还有痴子死死抱着不肯松,这么多年过去了, 她宁可长醉不醒,也要形单影只。 “听说我姐姐她……”容锦忽然收去了笑意,眼眸半敛,语调之中带着几分踌 躇,“她在查当年颜淑君的死因,她觉得有些蹊跷……” 我听了一怔,猛地看向了他,握着他的手又紧了几分:“什么意思?” “你别激动,”他紧张地搂住我,无奈地叹了口气,眉间轻蹙,“颜淑君去的 时候她不在京城,一直以来她都想不通,为什么人好好的便没了,任了督察御史后 便开始着手翻查这事了!” 哥哥当年进宫之后,身子便一年比一年衰弱。太医说是他思虑过甚,积郁成疾。 所以,一直都是由太医们小心调养,却不想最后还是殒了。 多年以来,我一直以为他是因为与爱人分离,才会郁郁而终的,却从没想过还 有什么可疑之处。 “早知你这样我就不和你说了,其实我姐也是无根无据地瞎琢磨,她眼下手中 有权,便开始将势力眼线植进了宫里,”容锦看我面色不佳,脸上写满了懊悔,嘴 唇抿紧,索性统统倒了出来,“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始终接受不了颜淑君的死!”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咬着牙道:“她可真是疯魔了,监管百官言行监管得没数 了,居然管到了皇宫大内了,不要命了!” “险中求富贵,再说她这也是为了太女的将来,”他将轻轻抚着我的胸口,为 我顺气,忧心之余,眉眼间还带着一抹淡然,“再说她疯魔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我无奈地靠在软枕上,凝神静气,少顷胸口的起伏才渐渐平稳,抬头看向容锦, 他面色自若,让我不由开口道:“你倒是半点不紧张。” 他默默无语,低头看着绣满百花争艳的锦缎被衾,上面泼洒了我俩的青丝,青 丝蜿蜒盘错,水乳交融,早已辨不出你我。 他伸出手,将青丝捻在指尖,凑到了唇边,默默送上了一个轻吻。 “其实我和她一样,疯得没救了……” 凤眼微勾,含情流盼,像把天下的情深都盛了进去,将我的心溺在其中。它像 是呛进了水,让我饱胀得喷薄欲出,眩晕得难以自持。 窗外暖阳依旧,炉中紫烟扰扰。 我忍不住一口含住他的嘴唇,恨不得将它囫囵吞下。尝过便知,它和它说出的 情话一样,酥媚无双,**附骨。 帐内红浪翻涌,屋里暖冬如春。 那时,我以为那是一个寻常的午后,如同以往的每一日。 午后,日头渐渐偏西,暖意褪尽,只余残阳些许。 夕阳下,一队骑卫金鞍玉辔,护送圣旨款款而来,公府的朱门沉沉开启,迎接 着未知的将来。 一卷明黄色龙凤双飞的绫锦缓缓展开,宫人抑扬顿挫地朗读着圣旨,声音嘹亮 清脆。 “……荣睿公颜玉封从三品内阁大学士兼太女少傅,批阅奏折,商承政务,监 督太女言行……嘉岳郡君颜门容氏封正三品大理寺卿,掌握天下刑狱……钦此!” 陛下果然还是站在太女一边,我心底松了口气,赶忙与容锦、父亲三人磕头谢 恩。 宣读圣旨的正是大内首辅抱霜,抱霜是陛下跟前的贴身侍人,今日的圣旨由他 送来,足见陛下对此事的重视。 父亲听了欢喜,赶紧让人送来赏银,红绢一抽,明晃晃的一盘子黄白之物,瞬 时闪花了抱霜的眼。他见状眉眼间立刻添了几分笑意,和和气气地道:“主君真是 客气了!” 他站着不动,等着身后的小宫侍接过托盘退下,才带着几分笑意从袖中掏出另 一卷霜白色蛟龙祥云的绫锦,开口对我道:“恭喜颜大人,贺喜颜大人,真是好事 成双,这里还有一卷太后的懿旨,专门嘉奖颜大人的,杂家就不念了,留给大人自 己慢慢看!” 我心头一跳,生出了几分不好的念想,手指微微发颤。 抱霜见了微微挑眉,迟疑了片刻,末了还是未留只字片语,转身告辞回宫复命 去了,父亲见状立即将他出门去。 手上的绫锦明明淌着寒光,却让我觉得热得烫手。 它光软如水,银白若霜,一圈一圈地展开,好似没有尽头,难耐难熬,如钝刀 割肉,叫人心中慌乱不止,却又只能生生压制着。 冷寒的白底,浓黑的墨字,赤红的玺印,短短数十字,叫我足足看了一刻钟。 “到底说什么了?”容锦见我面色越来越难看,已经耐不住,上前一把就要夺 去。 “不用看了,”我抽回懿旨,不想他亲眼去看,喉头哽了半饷,才艰难晦涩地 道,“太后赐婚于我,要我娶了安迟,做侧室……” 他听罢面色立刻惨白如纸,嘴角微动,却怎么都发不出声来,我上前赶紧拥住 他,他已背脊僵硬,手冷如冰。 我心头大乱,失声道:“锦儿,你可别吓我,我们去宫里求陛下,求太后,收 回成命,你可千万不能有事!” 我心神不定地揉搓着他的手,他眉眼像是凝了寒霜,冷得没有温度,好半天才 恢复了神魂。 他凄然一笑,喃喃道:“求?怎么求?若是太皇太后还在,我还有个外祖可以 求,现在的宫里连我父亲都说不上话了,还能去求谁去?” “死活都要试试!”我狠狠咬了咬嘴唇,血腥味随即漫了一嘴,我捧着他的脸, 眼前已是如笼轻烟的朦胧一片,“不求就什么都没有,锦儿,我除了你,谁都不要!” 说完,他煞白的脸孔上浮出几分血色,抬起手背为我拭去面颊上的泪珠,全然 不管自己眼中的白雾蒙蒙。 他嫣然一笑,眼中水光盈盈:“好,我们一起去求!” 今夜月华无踪,夜寒星霜。 京城的冬夜,路上早已空旷无人,浓稠的夜色中,只有载着我和容锦的马车行 色匆匆,一路焦急地向宫门驶去。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