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 新房安置在西苑,说来,这西苑也是安迟进了荣睿公府后要住的院子。 东苑,西苑,东为尊,西为辅。 我心里琢磨着,只想苦笑。 容锦住在东苑,安迟住在西苑,一东一西,好似两宫太后。父亲这个做岳父挺 难,一碗水要端平,却又两头都不能得罪,两苑相似,只能以方位定尊卑。 “大人,请进!” 我还在蒙着头胡思乱想,敞亮的新房已赫然呈现在我眼前。 夜半三更,月上中天,十六的玉轮如盘,银辉如水浸西苑。 正红的格子门上,镶嵌着云母珠贝,在月光下婉约地泛着淡淡珠光,兴许是太 过低调,它早已被门前委地的红绸,冉冉的花灯抢去了风头,刺目的,只有浓稠如 血的猩红,恍惚之间,让人觉得有口气不上不下地堵在胸间,是无处遁隐的苦闷。 新房门前,是气势逼人的十二名宫侍,他们一字摆开,见我来了,齐刷刷地向 我盈盈一拜,等直起了身子,却依旧半点没有要走的意思。 看来,太后是拿定了主意,非要他们听壁角不可,今晚要是洞房成不了,谁都 别想回宫复命。 我深吸一口气,跨进了房门,人刚进去,身后的宫侍便迅速合上了门,然后死 死地守在门口,生怕一不留神,让我给跑了。 西苑的主屋分内外两间,外间略大,四下望去,空无一人,只有一对花烛,一 张红案,和红锦描金的帷幔,紫檀木刻的桌椅屏风。 我顿了顿脚步,沉了沉气息,一路朝里间走去。 刚进了里间我便一愣,下意识地退了几步,真是惊到我了! 安迟大概是东齐最放得开的新郎。 可能早已等得不耐烦,他褪去了喜服,单穿了一件大红的亵衣,手里拿着一只 酒壶,没用酒杯,一个人坐在新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灌着酒,似在沉思着什么,以 至于我进门都不知道。 他就这样随意地倚靠着,亵衣的胸口大敞,露出蜜色的肌肤,健壮的胸口,我 错愕地睥了一眼便不敢再看了。虽只有一眼,我却还是意外发现了,他胸口居然还 有一点守宫。 我之前以为,前两日为他验身的公公早已被他收买,今天还可借着机会推了婚 事,却不想他还真是有守宫。 他不是和大皇子……难道不成男子之间不会…… 眼下不便多想,我从手边的椅子上拾起婚服,凭着感觉朝他丢了过去。 “我真是高估你了,”安迟的声音含讥带讽,一开口便尖刻无比,“我还以为, 你有胆子违抗太后呢。”。 再抬头,安迟已经披好了衣服,显得庄重了不少,只是脸上换了一副皮笑肉不 笑的表情。 我懒得理他,转身将格挡外间的帷幔放了下来,缎子细润,轻轻一抽系带,便 如流水般倾泻下来,严严实实地阻挡住了门外任何的人窥视。 安迟见了我的动作,霎时间像是被毒哑了,瞪大了双眼睛,一言不发地看着我, 喉结有些紧张地动了动,不知是不是上来了酒劲,面上微泛潮红。 我皱了皱眉头,腹议道,他是不是想岔了。 我并不在意他如何想,按先前的约定,今晚我是来收取第二则消息的。我缓步 走到圆桌前,坐下倒了杯茶水,便慢条斯理地喝了起来,边喝边道:“三个消息, 今晚是第二个,你说吧!” 他面色一变,红潮成了青白,露出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 我有些不耐地催促道:“之前就说好,洞房花烛夜,你告诉我第二则消息的!” 他笑了笑,起身走到梳妆柜前,摸索了一阵,拿了一支发簪过来,轻轻地搁到 了我手中。 一支通身翠绿、金丝勾掐的并蒂莲发簪,背面刻着一个“玉”字,正是太后赐 给我和安迟的对簪之一。这支簪子是雄莲簪,该是安迟用的,也该是我为他束发盘 髻。 “梳好了,爷就告诉你!” 他轻佻地将象牙梳撩了撩我的脸颊,我心中反感,想要扭头,却还是忍住了。 “你是不是忘了,你当初带着那三个消息是来投诚的?”我一边抚摸着簪子上 并蒂莲的脉络,一边要求他兑现道,“你不觉得,你这诚意显然还不够吗?” “呵呵,你今晚进了这个门,不到明早就别想出去,”他答非所问,坐在我对 面挑着眉毛暧昧地调笑道,“你看,长夜漫漫,总要做些什么打发时间吧!” 说着,手便伸了过来,抚上了我的手背,我有些嫌恶地缩了回去,心头恼怒他 的孟浪。 “你要是不说,我就走了!”我板下脸,沉声道。 “门外的人不会让你走!”他见我没了耐心,敛去了嬉笑,“好心”提醒道。 “这你不用管。” 他听我如此坚决,面色一紧,冷声道:“你今天若是硬碰硬地出了这个门口, 不只是落了太后的面子,也是落了我的面子!” “自太后懿旨下来,你就该知道,我们不可能成为真夫妻,”我抿了口茶,瞥 了一眼面色发青的安迟,挑明道,“等过段时日,无论成败,我们之间的结局只有 一纸休书。” “你凭什么现在就把话说得这么满?” 他愤愤然道,手中的酒杯在他手中捏成了粉末,这般深厚的内力,没有二三十 年是练就不成的。他现在也不过二十岁,可见他必定天资悟性极高,且努力刻苦非 常,而这一切的努力,都是为了一个目的:有朝一日能够扶摇直上,平步青云。 “做人切不可太贪心,既然选了无量的前途,其他就不该再多想,念头多了, 容易分神出错!”我不以为然道。 话还未说完,他看我的眼神带着几分冷意,他咬了咬牙,深吸一口气问道: “你是不是嫌我不清白?” “你的清白与我何干?” 我皱眉反问道,你到底是风尘飘摇,还是冰清月洁,真的与我没有一文钱的关 系。 他恼怒地瞪着我,猛地一把捏住我的手腕,手劲极大,我疼得直冒冷汗。可输 人不输阵,我死死咬住牙关,心中几乎可以预见,我的手腕将会和那酒杯同等下场。 很好!洞房花烛夜,新郎捏碎了新娘手腕,正好,我这就可以理直气壮地跟太 后退货。 “我的确不干净,”就在我险些要喊人的当口,他忽然有几分颓然地松开了手, 口中喃喃地低声道,“就连胸口的守宫,都是按着弥月大师给的法子弄上去的,糊 弄糊弄验身的公公而已。” 弥月居然如此神通广大,上至不孕生子,下至蒙混守宫,她这大师做得可谓剑 走偏锋,凡是不在正道的事情,她样样都能办妥。 而安迟也吃定了我,他只要骗过了验身的公公,余下就是已经和他坐在一条船 上的我,我就算是知道了,为了息事宁人,为了顾全所有人的颜面,也必定不会揭 他的短。 “我从前就是太后迎来送外的礼物和棋子,”他低头看着桌上的酒壶,郁郁苦 笑道,“难怪你看不起我,我根本早已脏得不成样了。” 他模样凄苦,而我这人又一向心软。 “没有看不起,”我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模样于心不忍,起身站到他身后,将手 中的雄莲簪插到了他的发髻中,开口道,“相反,你的手腕我很敬佩,能做到你这 样的,便是女子也少有,虽然……你有些我并不认同。” 他一愣,下意识地摸上了发间的簪子,星眸中有熠熠火光闪动。 “但是,如此而已,”我收去了柔和的表情,正色着对他道,“此外,我也不 会给任何人难堪,因为这样,对我自己也不利。” 我大步向轩窗走去,用力一推,谢天谢地,没有上锁。打开一看,外面正对着 灰蒙蒙的砖墙,窗子和围墙之间是一条一人宽的小道。 我利落地翻身出了,刚一落地,连肚子里的孩子都像是欢欣鼓舞地动了动,表 示他也很愉快。 我抚了抚肚子,嘴角不由勾了勾,转头对安迟道:“你若不想自找难堪,肯定 不会将我偷跑出去的事对别人说,对吧?” 他听了微微苦笑,轻轻点了点头。 我理了理衣襟,朝他笑了笑,抬腿正要走,便听见安迟出声道:“等等!” 他面上的神色带着惯常的不怀好意,而这次却更甚从前,我似乎能从他眼中读 出“今晚我不好过,别人也都别好过”的讯息,让我生出几分不好的预感。 “礼尚往来,我现在就把第二则消息告诉你,”他已经褪尽了刚才的苦涩无助, 与刚才判若两人,他悠然自得地撑着头,趴在窗台上,眉毛一挑,一脸似笑非笑, “你可知道,你哥哥是怎么死的?” 我闻言一僵,猛地转过身去。 …… 四更天的梆子一声声,在寒冷的冬夜里回响,越发显得这夜沉寂得可怕。 府里的人都已睡去,院落回廊间是照明引路的灯笼,它们直挺挺地吊挂着一动 不动。月色冰冷得如同寒霜,僵硬地凝结在地上屋檐,像是无处不在,像是坚不可 破。 我步履沉重地向东苑走去,远远地,隐隐地,我能看到那里透出橘黄色的灯火, 顿时,冒着寒气的心像是被融化了,又能跳动了,只因为还有人还在等我。 悄悄没入了院门,正要推门进屋,冷霜想必是听到了声响,从对门探头张望, 我强笑着对他比了个噤声的动作,他见来人是我,先是一愣,随即又笑了起来,平 安无事,自然收回身子合上门。 我轻手轻脚地推开门,屋里除了幽幽的烛光,好似没有半点生气。 “冷霜,下去吧,这儿不必你伺候!” 容锦的声音有气无力地从里间传来,隐约之间还透着几分不耐。 我没出声,默默地向里间走去,穿过软缎帷幄,看到容锦穿着雪白的绸子亵衣, 披着发坐在软榻上对着手上的折扇发呆。 那扇子正是我当初画的翠云山秋猎图。 他指尖在扇面上摩描着,眼眶微红,像是随时都会落下泪来。 “都说了不用伺候……” 他正不耐烦地低吼,抬眼一看是我,哽住了。 “夫郎若是不用伺候,为妻就走了!” 看到他的脸,我立刻觉得心里舒畅了不少,居然又能够轻松地开起玩笑。 他眼中水雾烟袅,一把将我拉入了怀中,霸道地喝道:“不许走!哪里都不许 去!” 我与他并排躺在床榻上,两人都了无睡意。他一声不响地抚摸着我的头发,我 静静平躺,对着帐顶地刺绣花样出神。 “怎么了?不开心,回来就一言不发。”容锦在我耳边小声问道。 我脑中还回响着安迟对我透露的惊人内幕,又联想起前段时间,容锦对我提起 容信正在查探的事情。 “容信将哥哥的事查得如何?”我沉默了片刻,出声问道。 “最近不曾听她说起,”容锦回答道,转而又会意了过来,立刻直起身子,惊 讶地问我,“难道第二个消息是关于颜淑君的?” “对,”我看了他一眼,压低声音道,“安迟说,害死我哥哥的人,是太后… …”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