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自从葛心红结婚后,三条腿就有些精神失常,他除了下海,其余的时间就是 等在自来水的龙头那里。昌盛街角处的自来水龙头其实是在一所没有大门的四合 院中间,所有的窗户都对准院中间的水龙头,几乎就是众目睽睽的舞台,在那里 想搞点小动作是绝对的没门儿。三条腿的家就在这院里,为了掩人耳目,总是把 他家那个破水桶放在水龙头旁边,并且总也接不满水。为了更堂皇地占据水龙头, 三条腿竟然像家妇一样洗起衣服来。然而,三条腿心里是痛苦的,看不见葛心红 他痛苦,看见葛心红他更痛苦。他最受不了的是葛心红穿粉红色的小褂。激烈革 命使所有新婚女人不能公然穿红花绿叶的新娘服装,但在家门口还是有些自由的。 葛心红要是去自来水龙头那里打水,就是穿着这粉红的小衣衫,薄薄的对襟式衣 衫有点古色古香,这简直就是与穿中山服或军装的革命时代大唱对台戏,更像古 代淑女,在三条腿的眼睛里,绝对就是他妈的林黛玉了。 三条腿五脏俱焚地看着葛心红,眼神里燃烧着欲火,同时流露出哀怨。突然, 葛心红也看了他一眼,似乎还笑了一下。三条腿一阵幸福地晕眩,差点掀翻了一 盆洗衣水。 三条腿父母生了一大堆孩子,全都是穷工人穷店员穷教师,这些穷头们也各 自生了一大堆孩子,也就是说全都各自成家奔命去了。三条腿最小,与年迈的老 父亲老母亲过活。说起来这小子也挺孝顺,经常看到他在家里生炉子做饭,而且 这小子手巧,也能做几道拿手的好菜,例如葱油螺片,例如红焖黄鱼,例如清蒸 黑鱼,并在吃完鱼肉后再加作料来个味道鲜美的黑鱼汤。然而,三条腿最拿手的 一道菜是海凉粉儿。 海里有许许多多鲜美可口的植物,如嫩绿色的下锅烂,毛茸茸的鹿角菜,金 灿灿的海谷穗,女人发丝般的海麻线和绣花枕边似的海带等等。但还有一种不为 一般人注意的,带点紫红色的神奇的东西,有人称它为鸡毛菜,有人称它为牛毛 菜,更多的称它是凉粉菜。这一丛丛野草一样的水生植物,能和水晶般透明的凉 粉联系在一起,实在令你不可思议。 三条腿就是摆弄凉粉菜的能手。退潮后,这些紫红色的东西在半是水半是礁 石的地方浮动摇摆。手指下去,必须灵巧准确并且得有速度,所以,干这活儿的 全是女人。特别是笋尖似的细长手指,这样的手指在今天绝对会被选进音乐学院 弹钢琴,但在火药味浓浓的革命年代,只能到海滩礁石上揪海菜。可谁也没想到, 三条腿笨拙的粗手指却不让女人的细手指,能从众多的海杂菜中,准确无误地一 根是一根地揪出海凉粉菜,绝不错一丝叶片。 其实,凉粉菜变成凉粉相当的简单,在锅里煮上一个时辰,菜叶便粉化,最 后被热水溶解得无影无踪,成一锅稠状糨糊,凉后就是晶莹的凉粉。从锅里扣出 一个颤盈盈亮晶晶的锅形晶体,再切成小方块或细条条,叠翠堆玉,银丝游鱼般 闪动;盐醋佐汁浸润,蒜酱麻油杀腥,剁几刀碎香菜撒上去壮色提味儿,煞是诱 人。大夏天,凉丝丝滑溜溜一碗滚下肚去,一股香辣酸爽气上冲,浑身为之一振, 抿着嘴再品滋味,精神格外抖擞。 然而,极简单的做工,却藏有极复杂的精细。盐醋的兑量,蒜酱的浓淡,麻 油的滴数,是相当关键的,这全靠神灵般的感觉。特别是麻油,多一滴腻口,少 一滴寡淡,就连随便撤下一撮的香菜也有微妙的学问。同样的材料,一般人做出 的海凉粉和三条腿做的相比,大大逊色,品味细腻的人简直就觉得天差地别。海 滨城市里的居民都是做海凉粉的高手,但超高手却是三条腿。除了以上所说的技 艺以外,他还高人一头的是他做的凉粉的鲜味和透明度。一般人家的海凉粉,都 略带点凉粉菜的紫褐色,带颜色的凉粉海腥味就多,只好多用醋蒜杀,味道当然 就鲜不起来。一般人认定是凉粉菜的清洗次数不够,但无论怎样清洗也没用,凉 粉菜的紫褐色还是百折不挠地存在。三条腿自有妙招。这小子心有灵犀,发现海 边上的海菜无论多么深绿或深褐色,只要漂到沙滩上多日风吹雨打,都将变得白 花花塑料布一样透明。于是三条腿就想到太阳和雨水的威力。他把新鲜的凉粉菜 撒到屋瓦上饱受日晒雨淋,大见功效,干烈的凉粉菜如一片片半透明的玻璃。用 这样的透明凉粉菜做凉粉,就像柔软颤动的水晶,晶莹剔透果冻似的馋人。 天太热了,葛心红身上的小粉红衫也沁出汗来,但她热死也不敢解开扣子。 三条腿说,天这么热,喝一碗海凉粉吧,那会透心地凉爽呢。 葛心红没说话,只是在水龙头下细细地搓着小手绢。 三条腿嬉皮笑脸地继续说,我最会做海凉粉,送你一碗尝尝,不要钱呀! 葛心红还是没吱声,她用水冲完了小手绢上的肥皂沫,又从拖鞋里跷出雪白 的小脚,在水龙头下冲一会儿。三条腿心都要碎了,他咬紧牙关,还是百折不挠 地说,真的,我家的凉粉都熬好了。 葛心红离开水龙头,并没看三条腿,只是突然说了一句,下午吧,我爹妈下 午出门,去我二姨家。说完飘然而去。 三条腿后来吞吞吐吐地告诉刀鱼头几个人,说葛心红喝过他亲自做的一大碗 海凉粉,喝完后神清气爽,天那么热,她还能到挤满人群的露天电影院里看革命 现代戏《红灯记》。 刀鱼头开始推测,葛老坏两口子决不会允许三条腿去给他们的千金送海凉粉。 这就是说三条腿送海凉粉时,葛心红一个人在家。刀鱼头更细致地往下推测,三 条腿能知道葛心红一个人在家,这就是说他肯定与葛心红有过勾搭。至于勾搭之 后会达到什么程度,是摸过葛心红的手,还是亲过葛心红的嘴,还是胆大包天地 上过葛心红的床,这都不得而知。但刀鱼头说,女人最怕男人的死缠硬泡的耐心, 世上无难事,就怕有心人。说不定三条腿达到一些目的了。 刀鱼头对三条腿与葛心红的怀疑是准确的,但他却低估了三条腿的能力。他 不是达到一些目的,而是全部。当然,发生这个故事也有复杂的合理性。 葛心红与赵英烈结婚后就等于守寡,因为军队只给赵英烈十五天的假期,军 令可是极严格的,要是晚回去一天,那就要受军法处分,也就是说下个十五天假 期要等到第三年。可令人不解的是,赵英烈竟然在婚后第十天就急匆匆地返回部 队,说是部队有紧急任务,临时急令通知返回。在那个革命年代,军队经常有紧 急通知,因为全世界的反动派都丧心病狂地要侵略我们伟大的国家。为了保卫伟 大的革命事业,有很多军人在新婚之夜被军令召回。所以,赵英烈在家住了十天, 已经是很奢侈很幸福了。也就是说赵英烈提前回部队,昌盛街道的男女老少没有 太多的感觉。 但赵英烈提前回部队的秘密,只有葛心红一个人明白,连葛主任两口子都蒙 在鼓里。 事情还要从新婚之夜说起。在激烈革命的年月里,男人之问还可以偷偷摸摸 地讲些半黄的笑话。女人特别是年轻的女孩,却极端缺少性知识。那时人们经常 眉飞色舞地传讲,新婚之夜新娘大喊新郎耍流氓的故事。所以,葛心红表面看起 来聪明伶俐,可是性的知识只等于学龄前儿童。然而,赵英烈在这方面简直就可 以说是“流氓”了。因为在部队,清一色男人世界,兵蛋子们一个个像憋足劲儿 的小公牛,私下坐在一起除了讲女人还是讲女人。农村来的小兵比城市兵要复杂 得多,添油加醋地大讲农村发生的风骚故事,什么小姨子是姐夫的半拉屁股啦, 什么老公公爬进儿媳妇的被窝里啦,赵英烈听得心花怒放又心血来潮,夜里睡不 着觉,腿裆里的那个玩意儿像上膛的炮弹,不射出去简直就能要他的命。所以他 只好夜夜手淫,打起“撸管炮”来。但这种使他感到羞耻的方式却能有效地解决 问题,使他第二天爬起床来能心平气和地干革命。晋升为军官后赵英烈才有了结 婚资格,为此他几乎天天都在盼望结婚。无数个深深的夜里,他无数次疯狂地想 象着新婚第一天夜里的情景,他要用最快的速度把女人扒个精光,然后来个“天 翻地覆慨而慷”。 终于盼到了这一天,当闹哄哄的客人们一走,他和葛心红被关进新房里,同 在一张床上时,他就恶狼扑向羊羔一样扑向葛心红,差一点就撕了新娘粉红色的 内衣。葛心红吓坏了,昏头昏脑地就被剥了个溜溜光,可是当赵英烈热乎乎的大 块头压到她身上时,她恐惧万分地惊叫了一声。这一声惊叫坏了大事,赵英烈刚 烈的炮筒子一下就哑了火,而且就此再也打不响了。整个夜里,赵英烈只是干这 一件事,用尽了各种可笑的方式去修复哑火的炮筒,但累得一身身汗水也无济于 事。沮丧之际,他就用埋怨的口气对葛心红大讲男女结婚应该怎么样怎么样。葛 心红经受了大半宿的强化式性教育,很快就明白自己犯了大错误。也开始帮助可 怜的赵英烈,但帮也是白帮,赵英烈就是打不响了。 一直这样痛苦地忙碌了九个夜晚,赵英烈和葛心红都心力交瘁,再也无法支 持下去。这样,赵英烈只好提前回部队。 但葛心红从此一下子成熟了,再加上邻居的老女人们对结了婚的葛心红不设 防,于是,葛心红听到了让她惊心动魄并羞愧得要死的若干故事。正是这样,当 她喝完三条腿做的鲜美可口的海凉粉后,情不自禁地送给三条腿一个迷人的眼神, 三条腿在这迷人的眼神鼓励下,毫不犹豫地握住葛心红的手,并热泪盈眶地跪下 去。葛心红立即像海凉粉一样地柔嫩,任凭三条腿更进一步的热泪盈眶。三条腿 在这方面远比马里成熟老到,他偷看了不少古旧的黄书,那上面有着极其丰富的 流氓故事。马里不敢看这样的黄书,那时经常抄家,像马里这样的特务家庭,革 命群众会随时冲进去翻箱倒柜地检查。所以,他家里全是伟大领袖的书。 三条腿第一次与葛心红接触,就彻底完成了所有的任务。当然,三条腿有福, 因为葛心红有着赵英烈的教训,在三条腿全力扑向她的时候没有惊叫。 三条腿确实比马里强一百倍,他在幸福地癫狂之时,还能细心地发现葛心红 是处女。这令他大为惊喜并大惑不解。后来,葛心红断断续续地讲出了她与赵英 烈的事,三条腿心里大喊万岁万万岁,感谢老天有眼,鬼神相助。 三条腿以后雄赳赳了许多日,自认为自己是葛心红真正的丈夫。他的胆子渐 渐大起来,不但瞅葛主任两口子不在家时,去私会葛心红,后来竟然发展到葛主 任两口子在家,他也跃跃欲试,想前去冒险。他对葛心红说,漫漫长夜难眠,心 里只想着葛心红。葛心红此时情窦大开,她第一次尝到男人的滋味,心里着了火, 胆子比三条腿还要大。她告诉三条腿,我给你留着后窗,等父母睡着后,你就从 我后面的小窗爬进来。这样,三条腿在深深的夜里就像盗贼一样从葛心红小卧室 的后窗爬进去,那个挂着红色窗帘的后窗,是他用望远镜望穿两眼的禁地,现在 可以里应外合破窗而入,他心里油然升腾着一种飘飘然的胜利感。 三条腿开始大吃海参鲍鱼,特别是潜进水下时,愿意费力气地用渔枪尖撬礁 石上的海蛎子,恨不能在水下就生吞活剥。 刀鱼头看出三条腿的异常。他说,三条腿,我看你现在得改名叫两条腿了, 因为你当中的那条腿萎缩了。 三条腿只是嘻嘻地笑着,却绝对地守口如瓶。因为刀鱼头对他说过,你小子 要注意了,破坏军婚可是要判三年徒刑的。他有些害怕,但无论怎样害怕,他也 决不能失去葛心红。刀鱼头阴险地说,三条腿,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呀!三 条腿心里虽然一怔,但他又想,我不说,葛心红不说,谁能知道!然而,三条腿 还是太年轻了,这个世界上,上帝决不会让人类享受不付出代价的欢乐。 这是以后的故事。因为刀鱼头也有故事,而且他的故事开始惊险和精彩了。 就在三条腿和葛心红发疯般的欢乐之时,刀鱼头却突然地陷入痛苦之中。因 为有人发现刀鱼头的妻子张素英有不轨的行为,而且事情看起来挺严重。每当刀 鱼头去碰海之时,张素英就打扮起来,穿着只有过节才穿的新衣服,脸上还擦了 粉,然后去昌盛街道尽头的一家菜市场,和一个高个子并又粗又奘的男人见面。 见面的举止让人感到不三不四,所谓不三不四就是张素英与那个男人非常亲热。 据目击者说,张素英看到那个男人衣领上有根线头,就小心地用手给择着。更不 能容忍的是,那个男人看到张素英脸上有个灰点儿,也用手去扑弄。这些动作足 以说明他们俩的关系不正当。 发现张素英不轨的邻居很负责,但他大概不好意思对刀鱼头说,或是无法对 刀鱼头说,但又非常同情刀鱼头,所以只好给刀鱼头远在山东老家的父亲写了封 信。刀鱼头的父亲见信后忧心忡忡,却又左右为难,当父亲的怎么能直接对儿子 说这样丢人的事呢?但不说却更不好,儿子要吃大亏的。想来想去,他就又给刀 鱼头在渔轮厂—[ 作的一个表哥写信。表哥在星期天的晚上找到刀鱼头,婉转地 说了半天。但最终刀鱼头还是明白了,他的老婆不轨。 刀鱼头很愤怒。从邻居发现这件事到转了一个大圈子告诉他,至少有一个月 时间了,但这并不能说是他老婆已不轨一个月。可能是几个月,或半年,甚至从 嫁到他家就开始不轨了!刀鱼头自认为自己是世界上最精明的男人,最有水平的 男人,最懂得男女的男人。可是老天爷给他开了一个大玩笑,让他成了乌龟王八。 在海碰子当中,老婆不轨的男人是最完蛋的男人,最完蛋的男人就是乌龟王八, 这绝对是奇耻大辱呀!刀鱼头怒气冲天,牙齿咬得咯咯响,渔枪磨得闪闪亮,一 双被盐水泡红的眼睛更加血红。然而,他还是沉住了气,因为有一个细节使他不 能掉以轻心。就是听说他老婆约会的那个男人又高又奘,这使他不敢轻敌。 刀鱼头不是个头脑简单的人,他对这件奇耻大辱的事进行了复杂而细致地思 索。第一、他老婆是从数百里外的穷农村娶来的,在城里没亲没故没朋友,她能 认识谁?第二、自从张素英进了他家的门,他就在床上大显身手,把张素英干得 嗷嗷叫,也就是说老婆在这方面是绝对得到满足,她怎么能想入非非?第三、张 素英其实已经怀上了刀鱼头的孩子,而且有七个月了。哪个傻瓜男人会看上腆着 大肚子的孕妇?从以上三个大问号,刀鱼头觉得自己的老婆绝对不可能也绝对没 有理由出轨。 但刀鱼头又开始新一轮的分析。第一、从他老婆进门那天,脸上总是一片阴 云,而且还偷偷地掉泪,留恋穷农村,并坚决不改张素英这土气的名字,说明他 们的结合是强扭的瓜!第二、有一次他老婆竟然恬不知耻地说,死在穷山沟里我 愿意!这绝对是执迷不悟!第三、张素英高耸的胸部和滚圆的屁股还是有魅力的, 这个世界流氓男人多着哪!这三个感叹号又将刀鱼头弄得昏了头。 最后,刀鱼头决定暂时不动声色,自己先去侦察一下。 早晨,刀鱼头像往常一样,全副武装地骑着自行车朝海边飞驰。其实他在半 路上就拐了一个弯,来到昌盛街市场一个隐蔽的角落埋伏下来。市场里刚开门, 农村的牛车马车和隆隆作响的手扶拖拉机,一辆接着一辆地进市场送菜。这时, 一些民工从肮脏的小屋子里钻出来,开始卸车过秤。刀鱼头立即瞪亮了发红的双 眼,注视所有卖货的、赶车的、开拖拉机的和干活的民工们,只要有高大粗壮的 块头,他发红的眼睛就猛然冒火。但刀鱼头发现,有不少身体健壮面目可恨的男 人,而这些家伙哪个都像与他老婆有勾搭,但细看哪个也不像。 刀鱼头为了稳定自己的情绪,从口袋里掏出纸和烟末,开始从容地卷一支烟。 但就在他的烟刚卷半拉的时候,就看到他的那个老婆挺着个肚子走过来。可气的 是他的老婆没有一点做贼心虚的样子,而是大大方方地走到一个高大的壮汉面前, 眉眼一齐开了花似的笑着。说时迟那时陕,他老婆像变魔术般地从口袋里掏出几 个热气腾腾地大海螺,塞到那个壮汉手里。刀鱼头心里一阵刀割火烧,那可是他 在海里咬牙憋气捕捞的宝贝,他本来是给怀孕的老婆吃,因为老婆肚子里揣的是 他的崽子。可是这个千刀杀万刀剐的养汉破鞋,竟然就给了他——这绝对是天大 的耻辱呀!刀鱼头看出,那个壮汉是卸车过秤的民工,一张饱经风霜的大黑脸上, 长着马眼牛鼻驴嘴唇,绝对是丑八怪一个。刀鱼头几乎就要疯了,恨不能一个蹦 高出去,将这两个流氓破鞋当场砸翻,再踏上一万只脚,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然而,愤怒的刀鱼头为什么没跳出去,只是他还有理智,这个理智让他估量 了一下对手的能力,因为他看到装满一百多斤重的菜筐,在壮汉手里就像提着只 空筐那样轻松。 在海边,刀鱼头对马里、三条腿和大龇牙郑重地说,我有一个不共戴天的仇 敌,需要你们为我两肋插刀。 三条腿说,大哥,你就放心,我们海碰子全是生死朋友,谁敢欺负我们,就 和他拼。 大龇牙说,就一个仇敌吗,杀鸡用不着牛刀呀! 刀鱼头说,那家伙块头太大了,不好对付,所以我才来找你们帮忙。 马里说,你说怎么办,我们就照办。 刀鱼头说,我想杀了他!但是……唉!…… 三条腿说,大哥从来都是英雄好汉,今天这是怎么啦? 刀鱼头陡然地不吱声了。他觉得这件事还不能这么轻易地张扬出去,这实在 是太他妈的丢人了。 深夜,刀鱼头从被窝里爬起来,不慌不忙地穿好衣服,到厨房里找出喝剩的 半瓶酒,对着嘴咕嘟咕嘟喝光,咂了一下嘴,回到屋里,关紧门窗,并把窗帘遮 严,然后对准正在熟睡的张素英“啪”的就是一个耳光。 张素英痛得一下子惊醒,立即坐起来,用手捂着被打得热辣辣的脸。 刀鱼头这时就像发狂的恶狗,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朝着张素英发狠地捶打。 张素英用一只手招架,用另一只手护着肚子。哭叫着,你打我不要紧,你要 不要孩子了! 刀鱼头恶狠狠地骂道,还不知你肚子里是谁的杂种呢!说完又疯狂地对着张 素英挥拳毒打。 张素英听刀鱼头说这句话,霎时什么都明白了,两眼一闭,双手紧紧地捂着 肚腹,死死地坐在那里挨打。但只要刀鱼头的拳头打到她的肚子上时,她便尖叫 着,孩子是你的,真的是你的! 刀鱼头这时已经不管孩子是谁的了,只是发了疯地宣泄着心中憋了多日的耻 辱和怒火。直到他打累了,打不动了,这才不得不停下来。这时,张素英已经是 鼻青眼肿了。 刀鱼头气喘吁吁地说,你他妈的……现在开始……坦白交代。 张素英吐了一口血痰,看着凶狠的刀鱼头,却没有一丝恐惧。她嘴唇肿得说 话有些困难了,但还是尽力地一字一板地说,其实我早就想和你说清楚。 刀鱼头听了这句话,气得又要跳起来打,但他实在是跳不起来,因为刚刚那 阵凶狠的疯狂,他四肢累得酸痛,好像不是打别人,而是被别人打了一顿似的瘫 在那里。 整个后半夜,张素英断断续续地交代完她的罪行。因为她的嘴和牙都被刀鱼 头打烂了,说几句就得去吐几口血痰。 原来张素英在农村时,早就和村子里的一个小伙子刘树林相好。刘树林身体 健康,活泼勤劳,又热心助人,很多女孩都喜欢他。但这个小伙子很稳重,最终 爱上也和他一样活泼勤劳的张素英,两个人好得要命。在修水库的工地上,两个 人共l 司劳动,一起搬沉重的石块,张素英的手被石块砸出血了,刘树林就捧着 张素英出血的手指吮着;刘树林大汗淋淋时,张素英就给他擦汗。总之,天长日 久,两个人感情越来越深,对天盟誓,私订终身。谁知,母亲见城里来人相亲, 见钱眼红,逼着她嫁到城里。其实就在她要进城与刀鱼头结婚的前一天,刘树林 和张素英约好半夜一起私奔,准备到刘树林在东北林区的二哥那里寻生路。谁知 张素英的父亲早有提防,攥一根镢头柄守在院门口,将偷偷进门的刘树林一下子 打倒,腿肚子都打裂了,血淌了一大摊…… 后来,刘树林接到张素英从城里写去的绝情信,告诉他,我张素英已经不是 黄花姑娘,只能下辈子报答你了。刘树林为此大病一场,从此断了音信。但前两 个月,刘树林突然出现在张素英的面前,原来他进城来干民工,在菜市场装卸货 物。他是被公社选送来的青壮劳动力,每天能给公社挣两元五角钱,公社返给他 一元五角。这也比在农村强十倍,因为农村一个劳动Et只能挣一角五分。万万想 不到的是刘树林还是苦苦地爱着张素英,说是他挣足了路费钱,两个人就一起跑 到东北林区,那里挣钱更多。张素英哭了,说不行了,我肚子里已经揣下人家的 孩子了。刘树林却痴情如故,说管他谁的孩子,只要在你的肚子里我都爱…… 张素英讲着讲着,竟然动了情,犹如讲一个动人的爱情故事。刀鱼头听不下 去了,又给了张素英几拳,就光着脊梁跑到大街上。这时外面下着大雨,刀鱼头 就在大雨中一直淋到天亮。其问,被打得走路都困难的张素英竟然跑出两次给刀 鱼头送伞,都被刀鱼头连骂带打地赶回去。 大雨过后的海有些混浊,海碰子扎进水里什么也看不见,这时的海边,除了 海鸥那野猫式的哀嚎,看不到其他动感的生命。但刀鱼头却一个人来到海边,他 坐在礁石上,瞪着两眼遥望。因为此时深海里有急湍的海溜子,会像陆地的河流 一样,将深海里的清水送到靠近陆岸的海湾,又可以将海湾里浑浊的海水带走, 急湍的海溜子冲出一道蓝色的水线,这水线就渐渐拓宽,浑浊的海湾似乎敞开了 一条缝隙,性急的海碰子就会从这条缝隙中扎下去。 可以看出刀鱼头正急着要扎猛子。他并不是为了收获,也不是敢于独胆闯海, 而是他不能静坐,因为静坐会使他心中的痛苦更加恶毒地燃烧。他不能想象,张 素英这样的穷村姑,竟然会那样爱一个穷小子,这使他觉得自己真他妈的没一点 价值了。只要想到在张素英眼里,他堂堂城里的男子汉连个农村来的土民工都不 如,刀鱼头就要七窍生烟,就恨不能置张素英于死地。 这时,湍急的海溜子已经将浑浊的海湾冲出一大片清澈来,但刀鱼头却又感 到此时自己是下不了海的,要是此时下海,肯定会死在海里。 这时,有一个身影渐渐走近刀鱼头,刀鱼头压根儿也想不到这个时候会有人 来,所以还是沮丧万分又怒火万丈地注视浪涛滚滚的大海。当这个人影离他只有 几步远的时候,刀鱼头猛的一下从礁石上跳起来,并迅速地攥紧手中的渔枪。 因为他看到来人是那个又高又奘的刘树林。 应该说,正在恶毒燃烧着妒火的刀鱼头,见到刘树林,绝对是仇人相见,分 外眼红,一场厮杀是免不了的。刀鱼头确实也摆出了打斗的姿势,刘树林到这儿 来干什么?不就是来和他拼命的吗?昨晚,我刀鱼头将他爱的张素英打了个半死, 他一定是替她来报仇的。想到这里,刀鱼头紧张得浑身抖颤,盯着这个像摔跤冠 军体格的刘树林,他越发感到来者不善,手中的渔枪也就更激烈地抖着,绝对是 面对着一条尖牙利齿的大鲨鱼。与此同时,刀鱼头的眼睛飞快地朝四周扫着,他 知道,不远的地方肯定站着张素英。没有这个千刀杀的破鞋带路,刘树林是绝对 走不到这里的。 然而,来者没有一丝不善的举动。刘树林块头尽管高大,却只是老老实实, 甚至是傻乎乎地站在刀鱼头的面前,一副等着挨批挨斗的样子。 风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海浪也静静地倚着沙滩歇息,整个世界一片寂静,连 飞来飞去的海鸥都规规矩矩地落在礁石上,好奇地歪着脑袋等着看热闹。 刀鱼头与刘树林沉默地对峙着。 刀鱼头并没因为刘树林的老实模样而掉以轻心,他想,这个健壮的流氓看到 我手中有渔枪,不得不装老实的样子来麻痹我,然后趁我不注意,就能下毒手。 想到这里,刀鱼头浑身的热血流速加快,冒火的红眼珠子不敢眨一下。但刘树林 依然木桩般地站在那里,甚至都不敢看刀鱼头一眼。 刀鱼头有些松懈了,他看到刘树林确实是一脸的沮丧,而且那张马眼牛鼻驴 嘴唇的丑陋,此时倒显得让人有些放心的敦厚。刀鱼头手中的渔枪不再紧张地抖 动,他有些从容地朝四面看了看,果然,在不远的礁石旁站着张素英,她的脸看 来肿得很厉害,形状变得有些滑稽可笑。要不是还穿着刀鱼头给她买的那套灰蓝 涤卡布的衣服,刀鱼头绝对不能相信那就是他老婆。尽管张素英被打成这个倒霉 样了,刀鱼头还是不消气,不但不消气,反而更来气了。这个死不要脸的破鞋, 竟然敢把她的野汉子带到这里来,一股火燎般的恶毒使刀鱼头胆量猛然膨胀。他 恶声恶气地对刘树林喝道,你想干什么? 刘树林愣怔了一下,有点闷声闷气地说,我来求你,不要打张素英了。 刀鱼头气得在礁石上跳了一个高,你他妈的算个什么东西,我的老婆我愿打 就打,愿杀就杀,我说了算! 刘树林又闷声闷气地说,求你了,别打张素英了。 刀鱼头看到刘树林确实是个熊货,心里更不是个滋味,就这样的熊货却能勾 引别人的老婆,就这样的熊货他的老婆竟然也能喜欢,这真叫他恨得要死,却差 一点又想笑。 刘树林说,我是诚心地来求你了…… 刀鱼头不吱声,只是冷冷地斜视着。 刘树林说,你只要不打张素英,要我怎样都行…… 刀鱼头说,我打我的老婆,你他妈的心疼什么? 刘树林说,是我的错,是我来找她…… 刀鱼头用无赖的口气说,你找她就去找呀,到这儿来找我干吗? 刘树林不说话了,只是低头站在那里,但不时地朝刀鱼头投来怯怯的眼神。 刀鱼头猛地吆喝起来,你他妈的给我老实交代,你都和张素英耍过几次流氓? 刘树林急切地说,我我我……我从来没耍过流氓…… 刀鱼头冷笑起来,这么些年,你还他妈的贼心不死,好几百里地跑来勾搭我 老婆,竟敢说没耍过流氓,骗谁呀! 刘树林说,我对天起誓,要是说一句假话,出门就被车撞死! 刀鱼头说,姓刘的,你少来封建主义这一套!你要是不在我面前老实交代, 我就把你送到公安局革委会去,先判你个反革命流氓罪! 刘树林“扑通”一下跪下去了,那么高大的汉子像个女人那样眼泪哗哗地往 下淌,他驴叫一样地呜咽着说,我确实没干过对不起你的事,我只是看到张素英 脸肿成那样,心里难受,就来求你。只要你不再打他,要我怎样我就怎样…… 刀鱼头没想到刘树林能在他面前跪下来,他有些不知所措之时,却又很有些 得意——眼前这个垂头丧气的家伙不是他的对手。但刀鱼头尽管得意,心中的怒 火却很难消,杀父之仇,夺妻之恨,这是男人永远也不会饶恕的。刀鱼头这个堂 堂城里的男子汉,在你们两个狗男女面前就是救世主,你们他妈的穷得那么个样 子,却他妈的爱得像梁山伯与祝英台似的。刀鱼头心里不平衡! 刀鱼头恶声恶气地说,你给我老实听着,我打我的老婆,是天经地义,从现 在起,我要天天打,一直把她的花花肠子打断了…… 刘树林跪着往前扑了一下,把刀鱼头吓了一跳,赶紧抓紧渔枪。但刘树林只 是用手拽住刀鱼头的裤腿哀求着说,你要打就打我吧,是我惹的祸,不怪张素英 …… 刀鱼头看到一个男人能这样心疼他的老婆,心下恨得更他妈的要命。他狠狠 地说,好吧,你不是想替我老婆挨打吗?来,老子今天就成全你! 刘树林哭声哭气地说,只要你不打张素英,就是打死我,我也认。 刀鱼头说,我打死你干吗?你想让我挨公安局的枪子呀! 刘树林说,我是说,只要你不打张素英,怎么打我都行。 刀鱼头盯着刘树林的裤裆处,阴狠地说,我要打断你的祸根! 刘树林吃了一惊,他明白刀鱼头说的祸根是指什么。 刀鱼头继续阴狠地说,你要想留住你的祸根也行,那我就只好打碎张素英的 祸心了。 刘树林眼珠子发直地看着刀鱼头,却猛地站起来,将身子转过去,裤腰带一 松,“刷”地退下裤子,露出黑亮的屁股。 刀鱼头没想到刘树林为了保护张素英,真敢豁出命来。看起来他们这对流氓 破鞋绝对不是一般的关系了,‘他心中打翻了五味瓶,极其复杂的滋味让他最终 发狠地大叫一声,把你那个祸根转过来! 刘树林毫不犹豫地转过身来,黑糊糊的玩意儿竟然像枪口那样对着他。 刀鱼头举起渔枪。正要狠命地刺下去,却听到张素英撕心裂肺地惨叫一声, 并发了疯地扑到刀鱼头的身上。刀鱼头身子一歪,渔枪刺到刘树林的大腿上,鲜 红的血水一下子冒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