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我的为愤怒和仇恨所支撑的内心的力量突然崩溃了。在硝烟狼藉的废墟中,竟 只有怠倦的心灰意懒。意识变得简洁而冷清。事实忽然显露出残酷的,毫无诗意的 本相。瞬间的,难以承受的。 所以我的离家出走并没有什么慷慨悲歌之气。只是打击之下的被动的,自然的 反应。当我穿着一身打着补丁的衣服,一文莫名地离开家,回到N 的小屋的时候, 本该荡气回肠地哭一回,但是我没有。心是如此的疲倦。我冷淡得近于怀有敌意。 N 没有说什么。莫名的怨恨使我不去理会他在想些什么。出于一种顽固的幻想,他 也许会把我的选择解释为对于感情的忠实,但是同时他知道这不尽真实。相反的观 点可以在他的意识中并存不悖。支撑起我的行为的勇气的,似乎仅仅是盲目的自尊 和同样盲目的任性。维明说,这就是你的失败的命运。 四面楚歌。没有人理解你,不明白你为了什么要去和风车战斗。 当我信笔写下我的故事的时候,常常会突然失去信心。阿瑟。米勒说得对:对 于新的一代人来说,上一代人总是过于天真幼稚;随着岁月的流逝,一切强烈的感 情最终都流于古板拘泥。如今看我们的故事的年轻人,他们会怎么想:不过是一个 俗套的,老掉牙的故事的变种;尚未开始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结局。 父亲从南方的干校回来时,我几乎认不出他。在站台的出口,他用一根竹扁担 挑着行李,人又黑又胖,全然没有了走时的颓丧与伤感。“适者生存”,除了胖, 他已经把自己改造成为江西老表的模样。 写下这样的话,真是没有心肝。在那个生长血吸虫的地域,像许多人一样,他 的肝脏被损害。有一年的时间里,他的工作是喂猪。他恶心,呕吐。别人和他自己 都以为是由于嫌恶猪圈的肮脏。怕脏,怕累,知识分子的劣根性。一天的劳动之后 须做这样的检讨和反省。直到皮肤和巩膜发黄,才知道是生了肝炎。关于“五七” 干校,有多少这一类血淋淋的幽默。用幽默这个词是不确切的,幽默意味着心理上 的胜利。而当时流行的一些“嗑儿”只是对逆来顺受的消解。生病之后,他竟然胖 了。仿佛是一个皆大欢喜的暂时的结局。这使我心安理得地省略了那些令人辛酸的 过程。 我去接父亲,是希望在母亲之前与他谈谈N 的事情。对于他我寄予了某种道义 上的期望。我并不是要他认可什么,只是希望他能够理解我的不那么规范的感情。 在门外的台阶上,我放下提包,说,我不进去了。他显然已经知道了一切。母亲已 经在我之前与他通了气。两个不共戴天的仇敌在共同的利益下突然又结成了统一战 线。然而,那被我们视为利益的东西,在时过境迁,回首往事的时候,其实是多么 可鄙的微不足道。父亲直视着我,他的目光竟也会是锐利的。“如果他真的爱你, 就应该负起生活的责任,而不是华而不实地写什么诗。”真是一语中的。心被刺得 气馁而疼痛。自尊和虚荣使我挺身为N 辩护,我说这不是他的责任,这是社会和时 代的问题。 后来的事实证明了我是错的,而父亲是对的。性格,或生命的形态,在你还懵 懂无知的某个时刻就已经固化了,或许天生就是如此,不可改变。与社会和时代无 关。所谓的时代永远是冷冷的,客观的,像一道长流不息的河水,没有责任,也没 有使命,有问题的只是我们自己。 在那张狭窄的单人床上,我们的身体开始疏远。白天,是理性的,克制的。生 活依旧,我们都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是不再有欢乐,欢乐不知何时流失得无影 无踪,在哪一天?哪一刻?当我感觉到他偶然掠过的躲闪、惶惑的神情的时候,我 不无辛酸地对自己说,他是我的情人,这是不应该,也不可能改变的。然而夜晚是 真实的。身体的感觉先于思想。那时候我没有想过我拒绝他的身体是否会使他屈辱。 在黑暗中,一股淡淡的敌意固执地横亘在两个身体之间。还有那些梦,执意地把人 生的窘境以及灵魂的阴暗之处推到灯火昏乱的舞台上。 维明比我更早地预知了分离的结局。他的无情的理智先于我的身体的感觉。 早期的N 在情感上似乎是软弱的,正如他早期的诗。最初,他像我一样,害怕 分离,害怕失恋。无论是我离开别人,还是别人离开我,都令我痛苦不堪。N 后来 对于女人有一种冷漠的坚硬,一如他对待一切人那样。但是最初的情形还不是这样, 他软弱得像一个孩子,真情而自私。他的恐惧感染了我,常常使我不知所措。 -------- 扬子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