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南国 十月十二日 这是一支枪,烤蓝的游光令人目眩,握它手中。 象握着最早的青春岁月,蓝色的清晨,天渐渐亮时,手心温暖起来。窗口的原野一闪 而过,看那秋霜如雪。不变是车厢酸痛,陌生感却逐渐占据风里身心。早九点,火车到达 武汉。 小西下车,径到售票厅排队买票,莫名其妙买到一张晚上出发的站票。随后把包寄 存,空身出去玩。寂寞来到华中理工大学,藏到绿荫下悄思。遥遥看见毛主席白色竖像, 光辉灿烂,周围绿海如潮,学子梦深。 浏览到书摊上的书看完,觉得肚子有点饿。想到静静的餐馆里在斑驳光荫中吃一餐中 饭,又迟疑,终折回。广场边有石桌石凳,走进一棵巨大优雅的白果树,那里有一方安静 空地,最适宜沉思。坐在冰凉的石凳上,没在意那点寒气。很快他便伏在石桌上睡着,追 寻学生时代的梦想去了。 什么能创造自己的天与地呢?那金色阳光围绕的世界,缓缓旋转的星球,廊前白栅栏 的家园,小鸟在台阶啄食,世道循环,一切依然仿佛旧时。梦中一树金黄的叶片辉煌不 已,地上也铺满了往日的相思,刻满青春的痕印。划着小船儿荡到湖心,静静的湖水上凫 几只鸭子,浅浅白白好似云彩。当他继续睡着,不断有人在他身边穿来跑去,呼唤他人 名。好象他是他们的一员。在午后的时间开始下起绵绵秋雨,秋水星落,可他还不想醒。 往底深思。 当他醒来却已黄昏。秋雨终停,西天全是一片玫瑰泥。几对年青人正从花径上结伴而 行,相对议论,渐渐远去。剩下大叶黄杨的树篱和草坪,蓄满雨水,好好一副画。秋风吹 来,他叹口气,起身走了。 十月十三日 晚十点,小西随人流从广州火车站地下通道向外走。灯影瞳瞳,热浪翻卷,人挤人 挨。装满自己的梦想和忧愁,他一直担心晚上歇哪儿?忍不住想哭。看不到自己面部表 情。随它消逝在地下通道。 出广场,吸一口南国气息,挺起胸膛,忘了自己。想起此行来的目的,是要建立一个 国家。 在半明半暗的街边垂立,树叶飘落,一枚青色果实,落入一个雄心的忧郁,怀揣巨大 的疲倦,象一把绕指剑,却不知钢锋要弯到何处。火车站左边搭着绿色塑料大棚,盒饭生 意十分红火,中间广场歇满人,右边则是黑压压一片停车场。小西毫无主张地走到左边大 街上,在绿灯光中左顾右盼,见路旁有个举牌拉客的少女,他心一动,走过去,那女孩在 风中十分机敏,先嗨一声。 住一夜多少钱? 便宜十块,贵的一百。不远啦,有专车接送,解放军办的,去吗? 女孩子的声音很好听,让人欲拒不能。 不骗我吧。 一个人到广州打工? 你是大学生?那好办,大学生不难找工作的,等找到工作,关 系函调,就是这儿人了,好多人都这样。 女孩在夜光中睁亮眼,仔细看,一个很好看的女孩子,很年轻,很嫩,他心却酸痛起 来。榕树的叶子在夜风中轻轻地晃动。他扶了扶临时戴上的眼镜。 住单人间吧? 女孩话语很轻。 住不起。 这里有很多乱仔经常抢别人东西,拿刀砍人。昨天就有一群民工的包被他们抢了。 两人好象一对年青的情侣相对而立,女孩目光显出忧郁,望着远方。 警察不管吗? 他们怎么顾得过来?我来帮你拿包吧? 谢谢,我自己拿。 随后两人都有些沉默。斜穿广场,果然有一辆不起眼的中巴停在车海。小西站在车 旁,女孩子转身又去拉客,走几步,她回过身来,挥挥手,跑走了。小西仿佛看见地上掉 了什么东西,走过去捡起来,是几粒钻石,夜光中闪闪发亮,小西一愣。很快,车里就拉 满人,中巴向夜色妩媚的南国都市驶去,陷入迷乱狂烈的梦境。楼房却把丑容隐身黑暗, 高架桥比比扩张,连成一个风情万千的钢筋水泥之舞。中巴拐进莫名黑暗的小巷中,小西 心情激烈紧张,它终于停在一座孤岛似的三层楼前,窄小的前厅亮着灯光,象传说中的银 河系。 小西走进灯光里,果然看见了一些不三不四的人。他迟疑地拿出身分证,登记了一个 铺位,交二十块钱,拎包上楼。女服务员开门随手一指,转身去了。小西发现自己已站在 一个白盒子一样的房间里,挂两颗琥珀光灯泡,有人瞪着两眼望他。一层汗水从小西身上 落下,象刮下一层皮。他回过神,晓得自己该安身这不知名的去处,现如今已很不错了。 于是他平静下来,把包放下,随坐在一张空床上。 来打工的吧? 那人问。小西冷冷望他一眼,这是一个年青的小伙,眼光厉害。小西不知道他为什么 要那样望自己,也回敬他一眼,有一会儿都不动。 是呀。 一看就知道。打算做什么? 不知道。 不知道?哪,这里乱得很,我怕你不习惯。昨晚,这床位被人痛打一顿,半夜里。你 带钱了吗? 带了,没钱怎么行? 你最好把钱交旅馆保存,小心晚上钱被人抢走。真的,我认你老实。 小西脸沉下来,气得不行,对他的好意表示不耐烦。那人很沉得住气,不动声色地望 他,观察他一举一动。小西终于有些坦然,他脱去衣服,露出胸肌,沉默不语。年青人愣 愣望他一眼,好久,终于躺下了。 不信任。 他喃喃地说,似乎已睡。小西起来大步到水房冲洗一下,回来歪床躺下。原先的选择 绝对是正确,问题是现在该怎么办?水国究竟从何处建立,却没一点底,想也白想。他可 不怕,小西只是睡不安宁。他心不停跳着,似乎要跳出胸来,只好用手挡着胸口。想想, 还是把钱放人家手里吧,也许可以认识人。爬起来,推开警卫室门,一对中年夫妇正在里 面吃饭,他愣一下。 听说这里很乱,我想把钱放这儿, 你们替我保管一下,可以吗? 那两人迟疑片刻,等听清了,妇人起身答应。他解开衣服,把一千块钱都放在他们这 儿,自己身上也留了一点。这是他在门边一刻思考的结果。 谁说这里晚上不安全? 我们房间一小伙。 放屁,哪有此事?你带我去见他。 小西没办法回绝,只好把门卫领到他们房间。门卫刚进门,目光一抬,顿时威严。那 小伙从床上抬起头来,有些不理解这一切。门卫径直走到他身前。 你小心!你,就是你。 门卫指他,声色俱厉。那小伙居然十分老实,没出口反驳。 门卫余威炽烈,无人挑战,扬扬走出去。小西反而更加不安起来,觉得那小伙说的恐 怕是真。他担心那笔钱的安全,但他很快沉入到梦中,洗水在故乡的长河边,江海无声, 落花有意,随逐天际。梦见他在白房子里睡着,有人将他从客车上抱下来,抱他的人和周 围人笑的,笑得灿烂极了。忽然,脑子灯又亮了,照得四周围明明白白。床上只是一床破 毯子,身下只是一张破席子。原先都是对的,现在该怎么办呢?没人,也不可能有人跟随 我,我走的是一条独自道路。他确信自己已真正地漂泊无凭,不禁就有一阵巨大的迷落袭 击过来,轰炸头脑,全身落入冰窑。小西抵挡一阵,终究无法脱身,他觉得明天就会死, 可他现在居然还不知道该怎么办。怎能知呢?他终于从头到脚开始颤抖。并且是不可遏止 的,只好咬紧牙关,这颤抖就越发激烈,使床也不禁跟着摇晃,地震来了,大地沉落。 十月十五日 一夜没睡着,可天已亮了。爬起来,洗脸漱口梳头。看看没什么可能,出去敲门卫 室。敲了半天也没开门,小西站走廊里,不禁有些尴尬。等很久,门终于开了。妇人穿着 单薄睡衣,迷迷糊糊地开门,打呵欠,散发一股被窝味,问他干什么来的。 我来拿来钱。昨天 她想起来,随和地让他进,小西进去,十分不自在。那女人把钱如数给他,小西装 好,将包留在旅馆,带上证件出去。沿小巷走到宽阔的大马路,高架桥就竖在上面,使这 下面一方天地显得脏乱。他终于等来了七路巴士,填了五毛钱,登进了。车里人显然都是 上班族,衣冠楚楚,与他隔着很远距离。 我翘首盼望的你 莫名绿荫的下午 一千种舞步和头发 一千种香气和娇语 观赏街景的女郎 从辽阔的海洋吹来一阵新风 飘落在相思树中的绿叶 街心的花园七彩喷泉 掷一块瓦片在水波弹奏舞曲 多少次相遇 不管梦中 送你一方围巾抵挡秋天的风 秋天的江水送来点点落红 远行的船儿凄伤地离别 是不是你 我翘首盼望的你 在你面前的时候我无法看清 只看见火 看见云 看见雨 巴士在南国飒飒的晨风中行驶,拐到高架桥上,仿佛又进入另外一个世界。金色的阳 光如同鲜花投进车内,气味翻新。让人既陌生又甜蜜。小西心头始终绷紧,不敢欣赏,使 他面皮呈现一种苍白茫然。有时也莫名地微笑起来。 下了车,沿长街走着,南国浓浓的相思树荫下,真不知道自己将如何开始自己的事 业?成功和失败的体验交相在心内滚来闯去,全身都觉得有一种被解放被溶解的自由。太 好了,深深地呼吸吧,重新开始吧。中国大酒店巍峨地横在眼前。 走在出口商品交易大楼前,身上已开始出汗。他觉得自己体力透支,很想坐下来歇一 下,但还是兴冲冲向前走去。走到火车站,广场上的人群就象红海洋。无数的欲望在那里 涌动,巨浪滔天,波峰浪谷。不跟他一样吗?想到自己有如此之多的同行者,内心无论如 何也觉得高兴。水国的事业也许并不需要我来完成。 想一会儿,只是无法集中注意力,穿过车流和喇叭,来到招工广场。太脏了。他爬上 楼,走进一间破旧肮脏的大厅,尘埃落定,显出招工的桌子有十几个,款款而摆。他到哪 个桌子上呢?犹豫良久,那些人都开始望他,等他上钩。他慢慢走向其中一张桌子,迟迟 没有开口 。 找工作? 是呀。 要找什么样的工作呢? 你们这里有什么样的工作呢? 什么都有。 小西听了,久久没有说话,然后才轻轻开口说。 想找一份轻松点的工作。 轻松点的工作?你的证件? 他拿出了身分证。 那小伙慢慢看着,使小西有时间仔细地观察他。他显然比小西要年青,人却比小西要 老练,知道自己干不了什么。小西不敢轻看。 这工作你愿不愿去? 轻浮的语气,使小西很生气。他也只低头藐看,然后摇头拒绝。那小伙又指了几个工 作,小西都拒绝了。 你到底想不想找工作? 想啊。 只有一张身分证,怎么能找到轻松点的工作呢? 没有就算了,我不找了。把身分证还我。 这样吧,我提个建议,你到我这里来,保证不亏待你。 做什么? 帮我拉客。一月六百。包住不包吃。 我不行呢。 你行,你形象好,怎么样? 那我想想。看能否在别处找到工作,没有就再到你这里来。 那小伙不动声色地笑了一下,也只好把身分证还他。小西拿回身分证,马上转身就朝 外走,这时那小伙吩咐一个人从后面跟上来,也不说话。小西看他一眼,这人是一个跛 子。 小兄弟,你这件西服很好看,哪儿买的? 小西惊异地望他一眼,立即厌恶晕眩,不知怎么办才好。这就是自己要做大事所遭遇 的啊?他暗暗沮丧。那人拍拍他肩膀头,把嘴巴贴切在他耳朵上,悄悄问。 嗯,小兄弟,商量一件事,把你这件西服卖给我好吗? 他只是不吭声。只是胃开始痉挛,为自己感觉悲哀。随后平静下来,沉默着长低头向 下走。跛脚人紧紧地跟着他,不肯轻易放弃眼前这块肥肉。 到了外面,稠密人群的街头,跛脚人站在了他前面,正对他要挟。 现在你去哪儿?我们去吃一顿吧,好不好? 对不起,再见。 小西觉得这也太过分了,他拔然转身,迈开大步向前走去。一股力量使他走了很远, 这时他忍不住回过头,看见那跛脚人低头在那里发笑发呆,显得有些措手不及。小西忽然 对他可怜,不禁微笑,向他挥挥手,转身朝广场中心走了。 摆脱纠缠,暗暗后怕。直朝东走,拐上了一条莫名的大街。 先生,要假币吗? 这儿有发票。 想玩吗? 有人不断把他包围,令他既恐惧又厌恶。甩掉他们,却又不知上哪儿。呆呆地站在街 口,两眼发直。随后他低头向远处走去,使一股力量驱使自己,不知走到什么地方去了, 到晚上这又找回旅馆。 一天没吃东西,便到外面小餐馆要一碗水煮牛肉,一盘炒鸡蛋,一碗汤。一瓶啤酒, 吃饱喝足。花三十多元,想也不想,两眼朦胧地回到床头。 吃过了? 那小伙依然不放他,向他打招呼。小西只点头,不多言。又有一条瘦子围上来。 听说你是大学生?我读过华农,大学生在这里多得很,关键看你有没有赚钱的手段。 我没有。 不会的。没本事的人怎会出来呢?凡出来的人都是想干一番事业的,我说得对不对? 几句简单的恭敬竟使小西有些飘飘然了,对这人产生好感。听这人滔滔不绝地吹牛。 火车站乱吗? 没事儿,我跟他们熟,有事找我,招呼就行。对老乡我向来是尽心尽力,去年火车站 抓票贩子,我也被抓进去,这我很有经验,他们先是把你狠揍一顿,然后搞点钱好过年。 我先给他们声明,你们问什么我都回答,只求你们别揍我。他们笑了,给果就没打我,给 点钱就放出来。这是我经验之谈。 正谈笑风生,一个秀气的女人站门口探个头,扬手招他出去,他很不情愿地去了。 孩子哭,怎么办? 弄点饼干吃。 另一小伙一直沉默着,这时悄悄告诉他。 前晚挨打的就是他呀,被人家打好惨,你不要听他吹牛,最无用了,还是他老婆上来 帮忙,才把人家劝开,否则怕被人家给打死。 小西脸色紧张起来,又露出轻蔑之意。武汉人进来了,继续吹牛,小西想不听都不 行,后来他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什么? 想不想做推销员? 小西见自己又被这人推醒,气无奈,也只好爬起来。武汉人把几张照片递给小西,那 上面是些盒子,问才知是骨灰盒。 恐怖,干嘛推销这个? 我也是给朋友帮助,出门在外,没有朋友怎么行呢?我这人最讲义气了,我打算承包 一家无线电厂。 小西闭着眼睛由他讲下去,不断催动自己体力运转,保持一种警惕。后来武汉人也终 于倦了,他这才睡下,却又没睡着,害怕有人来找自己麻烦。 十月十六日 早晨起来,武汉人不见了。淆水人和天水人进进出出,他没法睡下去,也只好起来, 头重脚轻地到水房洗漱,回到屋里,那两人都在床前把他望着。 你打算上哪里去找工作? 先到火车站看看。 那就一起去吧。 两人一左一右地夹着他,小西没法拒绝。略微收拾,三人一起出去,不久来到了火车 站,一时彼此又迷茫起来,不知该如何办才好。 我到新市去了。 天水人先散了伙。淆水人还不打算放小西,他带着小西东窜西钻,一副做事很有把握 的派头。小西早已不耐烦,终于忍不住问道。 你想干什么呢? 看吧,我会找到那个武汉人的,吹牛逼,我会把他戳穿给你看的。 有这必要么? 不愿意就算了。 那我走了。 小西说完转过身,独自穿越人群,到那边去。 根据一张广告的指引,他来到梅山大厦102室,这是南方人才市场报下面的一个职介 所。房间只有几平米大,桌后坐着一男一女,衣冠楚楚,正儿八经。有几人正在谈找工作 的事。小西挤边上看会儿,心里嘣嘣地跳起来。全身脱去一层汗水,使他里面衣服全都湿 了。桌后的年青女人亲切的目光看着他。 找工作? 是。 请坐。 他低头一看,周围没坐位,只好还站那儿。 三证有吗? 有身份证,文凭。 哦,大学生,难怪与别人不同。想做什么样的工作呢? 与专业有关的。 很少听说,不好找呢。 她勉强翻了翻,说没有。看到小西失望的样子,忽一笑,又说。 南海车辆修理厂需要一名学计算机的,你行不行? 可以,离这儿远吗? 不远。到省汽车站坐车,两小时就到。我告诉你怎么走。 真的。 好了,现在交钱吧,一百元职介费,二十元手续费。一共是一百二十元。 贵了。 找不到工作退你,我们这里是正儿八经的职介所,不骗人,很多职介所骗人,象南方 广场。 他把钱掏出来,钱躺在手心,象温暖的孩子。开了收据,走出梅山大厦,心想得赶紧 回去拿行李,万一别人不要,自己也好赶回来歇宿。 辗转来到省汽车站,这里又肮又乱,到处黑洞。小西先到外面看看,门口有卖水果, 卖矿泉水的,各种摊点密密麻麻。小西俯身在地图上看了看,这是一张广州地图,南海只 在其中一角。他转身要走,被那老太太抓住了。 想走?看了就想走?你把老娘当什么人了? 小西还不习惯这种阵仗,想硬硬不起,立刻慌乱,急急忙忙说。 我是到南海去的,这地图上根本找不到,买它有什么用? 我管你有什么用,看了就得买。 他惶惑地看着老太太那双眼睛,那是一双十分凶狠的眼睛,不象人的。小西飞快低下 头,为了水国,想自己该要退让。 好了好了,我掏钱买就是了,你放手吧。 他掏出钱来,那老太太这才松了手,小西反倒心虚地离开了。他突然又恨又气,到售 票厅排队买票,买完票,找个位置坐下来。多是衣衫褴褛的打工者。 一名衣饰整洁的男子挤坐到他身旁,这男子左右观望,伸手往他肩上一拍。 喟,朋友,去哪儿?买票没? 他冷冷地望对方一眼,满面怒气。对方则满面笑容,真象是多年老友,倒是他记不起 来似的。 小西不动声色,回过头依旧想自己的水国建立。 为什么要是水国呢?水是一种特殊状态,在它之上成长起来的生命,才具有更为丰富 的结构。这种状态是十的二十次方中最好的。 那年青人一愣,象是受了某种侮辱,随后把脸凑到小西面前,死死看他。小西避无可 避,可他依然在想自己的事,还是不动声色。年青人目光放大,里面有瀑布与河流还有山 岗,一只老鹰在天上盘旋。他嘴里狠狠儿吐一句。 你还以为自己真是个人物呀?狗屎啊! 小西还是不作反应,湖水辽阔,有风吹过。年青人盯着看许久,也不禁有些佩服湖水 之深,他把脸收回去了。小西也松一口气。 你小心点。 那人又说一句,似乎轻描淡写甩出一条鼻涕。不想却在小西水中激起了巨大的波澜, 全身上下犹如滚烫一般,又如长江大河,奔流不息,雅鲁藏布江的瀑布,飞流直下,想止 也止不住。小西大吃一惊,怕自己要出事,拼命克制,脸色都变得青紫了。过了好长一会 儿,他始终一动不动,低垂眼皮。全身的肌肉却开始酸疼起来,泪水也快涌出眼眶,周围 静静的,眼看这一场架就要打起来,那年青人却走了。 下午一点钟,他登上了汽车,车厢挤得满满,长途客车开出城市,天空无遮无拦,太 阳纯净灿烂,窗外进来的风十分清新,小西也慢慢有所放松。无边的绿的原野,一看就是 那样的美丽富饶,他心中犹豫起来,感到自己是一种多余。成片的树林又高又大,新的建 筑不断出现在视野里。从南方吹来了海洋的温柔气息,使人忍不住沉睡。小西果然就渐渐 地睡着了。当他在梦中的时候,五千年的历史一一闪过,客车已经穿过一座又一座城市。 他张开眼,不觉茫然。 南海平洲到了吗? 早过了,现在是顺德。 他一听,急得屁滚尿流,急忙喊师傅停车。客车在路边停下,小西跳下车来,周围光 光净净,什么也没有。忽然间,一群摩托车将他围住,马达屁屁地响着,骑手都在头盔里 望着他,阵式怪吓人。 到哪里去也? 南海平洲,离这儿远吗? 太远了,带你到汽车站咦。 本只想问问路,这时看了看,想要冲出这群人的包围,似乎也不大可能。他朝四周望 了望,不远处有几座木板房,其余皆是稻田。风把路边的沙石都吹起来,一时失去了判断 力,只好呆呆地站那里,任时光从脑中流过。 来吧。 那就带到汽车站。 看了几个,选了一个瘦小黑个,爬上他的摩托后座,戴上头盔。那家伙把车发动,飞 快地骑走了。小西紧紧地抱着他,吓得胆战心惊。摩托很快进入到一座城市,尘土飞扬, 生机勃勃。进了汽车站,小西下车掏十块钱,那人也不找,骑上车飞快跑了。小西愣了一 下,挽包走进汽车站,终于上了一辆往回走的汽车,这回在平洲下了。大街空空荡荡,几 乎无人。剩他在街上踯躅。 调整一下自己,指针指到当前状态,试图找到那家车辆修理厂。没想到竟让他找到 了,厂子就在公路边,几个搭棚子的车间,电弧光闪闪亮亮,天车来往不断,看上去十分 繁忙。厂门前挂着一张牌子,小西在那门前很站了一会儿,想要把自己想清楚。看门的老 头见他站得太久,便走过来,问他什么事。 我是来找工作的。 他羞涩地说。老头看了他递上来的职介信,将他领到一间简单的会客室。里面挤了几 张木桌,几盆植物,墙上贴几张奖状,一个中年人坐在里面。 你有什么事? 我是来找工作的。 那人看了职介信,身分证,文凭,扭身进去又叫了一人出来,这人看去年纪也不大, 戴眼镜,十分活泼,亮亮地望着小西。 西安交大毕业? 是。 以前做什么? 在燕市。 条件很好啊,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呢? 小西脸红了一下,水国是他自己的水国,与任何人都不相干,因此他似乎不知该如何 回答。那人却也并不勉强。 我们这里可是集体企业,条件很差的。 无所谓,只要有事做就行。 是这样,我们暂时还不需要学计算机的。 小西一惭,嘴唇渐白。旁边一人插嘴说。 现在文凭造假真多,谁知你是真是假。 真就真,岂可混淆。 那人笑笑,把东西还他,说对不起。 没关系。 小西显得十分平静,没当回事,收拾起东西往回走。一会儿他又转回来,原来忘了拿 职介信。这时他动作就稍稍显得有些慌乱,等到走出厂门,想着自己把自己戳破,内心一 时伤心焦急,竟在路边蹲下身来,脑子里什么也想不起来了。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他已 经把握不住,一时失魂落魄地向前直走,慢慢把自己收集起来。在街边拦了一辆回广州的 客车,登上去才发现只有自己一人,一时全身都绷极紧。 客车尽在弯弯曲曲的道路行驶,有的道路都已经被挖掉了,也不知司机是怎么绕过去 的。终于,客车开到一处地方,司机停下车,说到了。 小西无言地跳下车来,四周都是居民楼,也看不清这是哪里。客车开走,他看看四 周,发现还只有自己一个人,心中更是慌乱。阳光照不到这块地方,显得阴森森。他胡乱 走进一条小巷中,到处都是积水,穿过积水却又是一片庄稼地。只好退回来,朝另一个方 向走去,低头只顾乱走,忽然抬头,就见一条大河横躺在他眼前,碧水清波,宽阔遥远。 他震惊不已。抬起头,对岸一座繁华巍峨的城市矗立在夕阳中,玻璃墙蒙上一层金 黄,好象梦中的海市蜃楼。不由得兴奋起来,沿河边步行一程。终于来到了一个渡口。渡 口破碎,锈迹斑斑,只树荫浓重。有几人登上船,船就开了,淌进碧波里。河面摇动着一 个个巨大的波涛,拍打船体,一起一落,激起高高水花,将人衣服打湿。船身抖动得很厉 害,可它依然坚定不移地向江心驶去,好象选定要沉没一般。 死了倒好。 他默默地想,心中更加兴奋,微微扬起一种神采,吸纳绿水入怀,抚平他心内创伤。 眼神追迎那细长江风,直奔向夕阳去。可是这船一路平安,它终于驶过江心激流,渐渐靠 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