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白衣如此寂寞 第四节 炽天使事件 见到司班,是上一次在酒吧里喝醉。长发披肩的他站在吧台后,拿着三种混合 在一起的鸡尾酒瓶,漫不经心地摇晃,左手,右手,右手,左手,摇啊摇的,就摇 到我的心上。圣经上说,混沌初开时,有一种邪恶的天使,叫炽天使,他们经常会 变成英俊的男子,勾引女人的心,然后再将她们的魂魄取走,滋养自己的青春,因 此永远不会变老。可当我发现司班是一个炽天使的时候,已经被他抓起,飞在高高 的空中,上不去下不来,只能任凭他摆布,要不,就是摔下来,就是粉身碎骨。这 个叫时光隧道的酒吧,老板倪险将司班推上台,让他摇酒。她对着所有人说,司班 是我们这里最好的调酒师。他仅仅是最好的调酒师吗,我想,不,他还是这里最英 俊的男子,我的炽天使。接着,司班为每一桌的客人调酒,轮到我们这里时,他坐 下来聊了一阵,无非是你好我好的寒暄,举手之间,却深深吸引了我。司班,倪险 喊他,他笑着挥挥手离开,我的目光也跟着他离开了。他站在吧台前,和老板倪险 告别,拥抱了一下。倪险也是一个很英俊的男人,但是眼睛里少不了有商人的市侩 之气,太常见了,不像司班,眸子里有邪邪的亮光,经常抿起嘴角坏坏的笑,如同 一只高大的头狼,野性、邪恶、强壮。我无法再抑制自己的情感,没有时间等待了。 我掐灭手中的烟火,冲了出去。这个城市正在下雨,纷乱的雨珠沙沙落下来,打湿 了我的睫毛,在迷离中,我看到了司班的背景,远远的,隔着一条街,两个路灯, 我冲着他喊,你住哪里啊?他没听见,我又喊了一次,他才回头,挥了挥手,我每 天都来。然后,转身走了。我站在酒吧门口,轻轻叹了口气,不知怎么,眼泪也和 着雨水,不争气地流下来了。 这股眼泪一流就是一年。 在2004年的生活里,我辞退了银行的工作,一心一意地给司班做起了他的小妇 人,却始终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是的,我看不透他,他从不对我讲自己的事情, 过去,和将来。他对我说,白若,我们只谈现在好吗?除了现在,我们还能把握什 么?把握,可是,我连现在都把握不住,真是莫大的悲哀。 我傻傻地站在吧台前,看他摇酒。04年的冬季,时光隧道的暖风太足,我不得 不穿着吊带,画着淡蓝色的烟熏眼,坐在酒吧里等司班。这种执着,早已渗入骨头, 从那一晚的雨水开始。其实,我分析了很久才懂得,司班和我的感情,他长久以来 的接受,并保持沉默,是出于空白的生活。他享用着我的真情,并且以此滋润自己 的灵魂,试图长生不老。有时候,我自己都被自己所感动,他是我的生命,是我的 心脏。无论生活还是梦境,都是以司班为地球,而我,则是围绕他日以继夜,永不 停歇转动的小行星。这是他所渴望的,他需要的,我要容忍他的喜怒哀乐,照顾他 的起居。我们同居后,他每天要睡到日上三杆才起床,坐在床上抽烟,喝红酒,我 一点一点地做家务,把饭端到他的床头,还要问他暖不暖,烫不烫,如同一个忠实 的女佣人,他给我的回报则是微笑,做爱时候的汗水和苍白无力的“我爱你”。这 一切,我都非常快乐地统统收下,并且很满足。 我知道啊,我真的知道。这种感情是毒品,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只有现在, 不能奢望任何他的关心与爱心,不能找到在他心中自己的一席之地。在开始的时候, 感情的箭就已生生折段,司班把箭尾牢牢握在自己手心,而另一半箭头,还深深扎 在我的心里。不是爱情,超于爱情,可我再努力,都不会有回应。我在追求他,女 人追男人。那段箭头,不能拔,一旦拔了,我必将失血而死,粉碎成灰,只能任其 发展,越扎越深。 他是索命的炽天使,有他,慢慢会死,没有他,立刻会死。炽天使一旦坠落及 地,就会收起翅膀,变成人形,开始向见到的女人散发诱惑的魔力,无人可逃,他 们会如吸血鬼般吮吸着女人最珍贵的东西——青春。直到她们衰老。我读完圣经上 的这段话,从心底冷飕飕的,不寒而颤。看着镜子里憔悴的脸,心忽然疼起来。但 我又能如何?我是中了他的魔法,动也不能动。 烦躁,生活沦陷于烦躁之中。司班开始和我吵架。我对他说自己想重新找个工 作,每天做家务快郁闷死了。他用略带嘲笑的眼光瞟着我,我赚的钱还不够养活你 吗?我无言,的确,司班每个月的确能拿回很多钱,他给我一部分作为生活费。仅 仅是一部分,也比我以前工作的薪水高出几倍。我每天晚上都在镜子前荒废很长时 间,睫毛膏,唇线笔,三宅一生的香水和SK的粉底堆满了整个桌子。我给自己化妆, 从轻描淡写再到逐渐变浓。我看着镜子里年轻的容颜,本来不需要如此多的粉饰, 但它们遮掩和覆盖的是青春,是寂寞。化完后我就去洗手间洗掉脸上的虚伪,再回 来给自己另一个完美,继续看着镜子里的容颜逐渐模糊下去。 每每这个时候,我心里总是紧张起来,我害怕就这样枯萎,不得不又重新开始, 继续化妆,如此轮回。一个个夜晚悄悄流走了,直到响起凌晨时分司班回家的脚步 声,我的希望才又得以死灰复燃。 司班与我亲热的次数越来越少,甚至一个星期也没有身体接触。有几天他回家 早,我故意挑逗他,却只得到一个僵硬的拥抱,没有任何激情与暧昧。司班对我说, 工作太累了,我想休息。最近,我总能见到倪险在司班家附近出现。有一天,我去 倒垃圾,听见楼下传来脚步,他们两个拎了一大堆东西在楼门口说话。小班,白若 在这里啊,倪险这样叫他,那你们玩吧,我不打扰了。进来坐坐吧,倪先生。我拿 出在家里招待客人般的热情,他是司班的领导。司班盯着我的眼睛,又转身看看他, 老板,你慢走。奇怪,我竟然有种嫉妒的感觉。真是无耻,怎么会嫉妒他和他。我 发现自己变得多疑,暴躁,神经质。在我的浅意识里,司班是我的,他不能够和任 何人在一起,女人不行,男人也不行。 那天晚上,我就缠着司班,不让他去时光隧道。他很不解,怎么了?我不想看 到你和别的女人在一起。他弯起嘴角笑了,那是我的工作,白若。我悄悄跟在他的 后面,坐在酒吧二楼阴暗的角落,看他在吧台后面熟练的调酒、摇酒,很多女人走 过去找他要酒,他会露出迷人的微笑,给她们一点一点倒满杯子。我没办法,我只 能看着,在那片喧嚣的海洋中,我只能看着深爱的男人,孤独地沉没,沉沦。 散场的时候,我看到一个轻浮的妖艳贵妇人,穿着水貂皮草,拉着司班的手走 出酒吧。盯着那辆载着他们的宝马飞奔而去,我感觉心剧烈的抽动起来,天昏地暗 间,我半蹲在路边吐了起来。眼泪流在脸上,风一吹就干了,疼得很干脆,可我那 天的确没喝一滴酒。 我们开始冷战。 司班不和我说话,因为我已经揭露他的一切。那天晚上我等到凌晨四点,他拖 着疲惫空虚的身体躺在床上。我死死抓住他的胳膊,司班,你怎么可以这样?你为 什么要这样?出卖自己的肉体那些女人你值得吗?你心里还有没有我?他转过头去, 一句话不说,任我叫骂。最后,他被逼急了,坐起来叫着,我他妈不做事怎么养活 自己啊?对,还有你,你以为钱都是天上掉下来的?我想他说,却忽然担心起来, 我说,司班,我不想要多少钱,我只想和你过正常人的日子,有个家,每天能一起 在吃饭,我……这是我的生活方式,你要是不喜欢可以随时离开,他转过头继续睡 觉扔下一句话,追我的女人有的是。 他永远有理由说这句话。当我隔着一条街问他地址的时候,我的心便被他钉上 了十字架。这场战争从那时起,我就已经失败。所有的主动权,全部握在他的手里。 我根本没有半分机会翻局。但最后一句话,我真的想告诉司班,我怀孕了,他的孩 子。 那一夜,我在浴缸里睡到天亮。早上醒来,我发现自己的皮肤被浸得发白,起 了皱纹。而司班,却已不知去向。母亲打来电话,问我生活得如何,我笑了,很好 很好,男朋友很疼我。她不知道,我笑得泪流满面,声音很大,是为了不让她觉察 我喉咙深处的哽咽。 于是去了另一家酒吧,大口地喝酒,和陌生的英俊男人调情,我肆无忌惮,恨 不得直线堕落下去,告诫自己,不要想司班,不想他,他根本没给过我爱情,根本 没爱过我。可一看到吧台后面的调酒师,心又疼了,只能怨自己软弱,真个妾如瓶 中酒,一朝一夕发,可他现在在哪里?直到我看到他和倪险赤裸裸的躺在床上时, 我才知道,自己所有的心疼都是多余的。我如同一具僵尸,全身都无法动弹,只能 眼睁睁看着倪险慢慢地把衣服穿好,说了一声,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然后走掉。我 像个失去丈夫的寡妇,把花瓶和其他能摔的东西都扔到地上,疯,怨、痴。司班, 你怎么可以这样!我冲着他大喊,你怎么可以这样!他是什么?我算什么?他一个 耳光扇过来,我躺在地板上,嘴角开始流血。我不再说话,死死地盯着他。那是我 的自由,白若,告诉你,我需要的是自由。他的语气非常狠,我不需要你束缚我什 么。 好吧,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他问。 明白你根本没爱过我,你爱的是他,是个男人。我忽然大哭起来,你这个变态。 你知不知道我有了你的孩子?神经病,别骗人了。他竟是死活不信。我要他和我去 医院,他瞪了我一眼,说,我没时间,你爱找谁找谁去。推开门走了。 如此,以后的日子里,司班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这种对白自然愈发频繁起来。 倪险像个不要脸的荡妇,只要有空隙,就来找司班。我和司班提出过N 次的分手, 但最后的失败者都是我。我终归是舍不得,为了腹中小小的生命。我给倪险写恐吓 信,打骚扰电话,不停地做危险举动,我甚至想搞一只枪,去杀死这个变态。一个 女人在爱情中得不到关怀,是会变疯,或变傻。我想,我是两者兼备了。 我太辛苦,且劳累憔悴。在这种生不如死的日子里,我发现自己很快地苍老下 去,我意识到,炽天使司班正一点一点地吮吸着我的青春,我的容貌甚至我的生命。 我不能这样死亡,为了我和孩子,我跑进时光隧道,我要他,还给我失去的时光和 孩子的一个未来。倪险和司班都在里面,两人搭着肩膀,坐在吧台里抽烟。我的目 光从司班的脸上转向了倪险。倪险,你必须离开他。下意识地说完了,便觉得心里 非常轻松。倪险看了我一眼,仿佛没听见。我抢过歌手的麦克,尖声,倪险,请你 离开司班。整个酒吧都安静下来了。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我们三个人身上。倪险站 起来,笑着说,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婊子。甩开司班的手,我拿起酒瓶狠狠砸向 倪险,你才是婊子。周围乱了起来,我的衣服被撕破,头发乱糟糟的,我发现自己 被按在吧台上,抬头,看到了司班的手和眼。怎么办?司班问倪险。随便你,他抹 去头上的血,但是这瓶子砸得我很疼。司班犹豫了几秒钟,忽然抬手。我只觉得眼 前一黑,朦胧中司班手中的瓶子破碎成花,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睁眼,是被雨浇醒,这场雨真的及时。我发现自己躺在酒吧附近的巷子里, 头上有血,有一道很长的伤口,幸好不在脸上;我还发现这场雨和去年的那场雨一 样,都是冰冷冰冷的,后来逐渐热了,流到我的唇上,有些咸得像酒,幸好没有醉。 可是我的下身,却热热的流出液体来,我知道,我和司班所谓的爱情,随着这个孩 子一起流失掉了。 永不回头。 2005年春天,当一个叫阿健的男人向我求婚时,我坐在星巴克里抽完了半包烟。 看着巨大的玻璃窗外人来人往,车来车往,我想起《青蛇》里面的台词,人?妖? 有什么明显的界限?兀自笑了笑,生活就是这样,没有魔鬼,没有天使,一切痛苦, 只是由心生出罢了。 这样想着,顺其自然地戴上了阿健给我的戒指。 生活还要继续。 小记:在去年朋友的一次聚会,认识了她。看上去挺随和的一个女子,江苏人, 很美,有秀气的眉和淡紫色的眼熏眼,总是带着幸福愉快的笑容。和她碰杯的时候, 谢谢两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是又软又糯的吴侬软语,让人心疼。有相熟的朋友悄 悄告诉我,她正苦着,爱上了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且是同性恋。 我差一点把酒泼到地面。怎么,在她温柔恬淡的外表下也藏着一颗抽泣的心吗? 真的看不出来。我从洗手间出来,她正把湿漉漉的手放在烘干机下,我看到了她弯 弯的眼睛,也看到了她裸露手臂上,如点点梅花般绽放的粉色伤痕,想必是用烟烫 的,是他?还是她?我正琢磨着,她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失态,强笑了一下,匆匆走 掉。 以后,我再没见过她。 上次朋友打来电话,无意中提起,她被男友打得住进医院,恢复后就消失了。 现在也没再联系。 我只能祝福她,生活继续,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