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节:第十六章◎去意 第十六章◎去意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感到心中恍惚不安。起先,只是一丝极弱的失落, 后来,尤其是佑生的伤腿拆了线,康复在望时,那一丝失落渐渐强大成了叹息。 我在佑生面前,依然谈笑风生,但我回到屋中独自一人时,就无法逃避那愈来愈 清晰的恐惧。 我开始在屋中踱步,可屋子变得太小。于是,黑夜里,佑生睡熟后,我穿了 棉袍,在他房前的院落中,一圈圈踱步,有时几至天明。仆人们在暗影里看着我, 但我觉得还是比白天要好得多。 王府很大,但我从不乱走。我唯一走的一条路就是我那天进来的捷径。佑生 所用的全是男仆,我来后还没有看到任何女子,连一个丫环也没有。但我知道这 里住着她们,几墙之隔外,她们是否听得到佑生的声音,或者,我的声音? 当宫中来人或其他要人求见时,我常借机走出府去。从没有人问过我一句话, 但我出门的时候,总有一个身手矫健的家人跟在我身后,有一次甚至是晋伯。我 第二次沐浴时,给我准备的衣服已改得完全符合了我的身材。衣服还是佑生穿过 的,可其中韵致非平常可遇。我穿着佑生的旧衣,也能感到他的飘逸。有几次, 当我背手在街上徜徉时,有好色之徒向我胡言乱语或企图接近,几乎就在瞬间, 人群中就有人出现,把他们几拳打倒在地。我身后的家人根本不动声色。我才知 道,跟随我的远非一人。 我从不带银两,出来只想看看风光景致。有时我心不在焉地拿起件摊上的物 件,这东西后来就会被放到我的屋里,所以我就不再碰街上任何物品。 佑生的院落里有一间书房,我经常在那里翻书浏览。他藏书广博,有些书上 还有他的笔记。他的字迹秀美异常,可现在他根本不再提笔写字。传言说他有众 多诗文,我也曾私下问过程远图,他说佑生的确是名满世间的才子,所作甚多。 佑生的诗赋十年前就遍传市井,那时他还是个少年。人们说佑生才华绝世,不仅 有优美绚丽的词藻,还有能千古流芳的灵思。我一个中文系的,心中多少好奇, 想拜读一番。(那天在茶肆,因存了偏见,没听仔细,后来根本想不起来是什么 词句。)可我翻遍他的书房,从没找到过他任何文章诗句的原稿或印出的文集。 听人说佑生的箫声能让人流泪,让人微笑,让人忘记是在人间,让人觉得到 了天上。我也没有看见过他的箫,但有一次瞥见书橱后墙上一处痕迹,如箫短长。 那些人所传他师从大内第一高手也是实情。据程远图说,佑生从十二岁起向 之学武的师傅晋伯,是位武功莫测的高手,曾贴身守护皇上二十多年。他说佑生 没学十八般武艺,但学了拳脚和剑术,因为晋伯大概是世间第一剑。我从没见过 佑生的长剑。清晨,佑生有时会坐在轮椅上和晋伯比示下武功的动作。晋伯的表 情极为专注认真,佑生淡漠随意。 我已经明白了他的沉默寡语。他完全可以长篇大论,就像那天在河边他对我 的表白。那些人们所传他能出口锦绣,实在不应是虚言。可现在他常常一句话都 不愿说完,大多只吐几个字。与我在一起时是他话最多的时候,但一句之间也是 断断续续。平素他不理任何世事,我从没见人们向他禀报过什么。他的表情总是 平淡安静,只有和我在一起时,他会笑。 现在知道我过去信口开河的言语,许多刺痛在他心里。在破庙里,我曾感到 腿上湿润,想来那都该是他的泪水。可我无法向他直言道歉,因为那样只会再伤 他一次。他已不愿再想起过去的自己,也不愿再做任何和过去相似的事情。 每每想到这些,我总想抱他在怀里喂他些东西,就像那夜他昏迷时那样。可 他已经醒了,我再也不敢那么做。 可当我没想他时,我要努力压下头脑中的画面——乡间青翠欲滴的树林,镇 外弯弯的小河,破庙中与我和泥的淘气和小乞们。我让人给淘气带了消息,他两 三日就会传一次信,告诉我煤和炉子卖得多好多好,谁谁谁天天来要见我(找骂 来了)。 我愤怒地咒骂B 大中文系,为什么灌输给我这堆乱七八糟的思想?还要我寻 求所谓生命的意义?我怎么上了这条黑道,干吗天天和自己过不去?谁写了那该 死的" 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 ?谁多嘴说人不能迷失自我?我恨死了" 读万 卷书,行万里路" !我恨死了" 匹夫不可夺其志,自古英雄有红妆" !毛主席说 过两句话——一句是" 中西医结合最好" ,一句是" 知识越多越反动" !谁见过 灰姑娘婚后想回家接着扫灰?谁听过王子和公主结合之后,公主想离去?我为什 么不能小鸟依人?我为什么不能死心塌地?为什么啊,我没有和佑生一同死去?! 佑生开始坐到椅子上,我时常会推着他在院中走,我给他说笑话和他谈天说 地。 我说:" 佑生,你可知' 难过' 一词?" 他微微苦笑着说:" 我当,知之甚详。" 我笑着说:" 你说说看。" 他轻笑道:" 看你做煤饼,我很难过。" 我说:" 那算什么难过?你府前有个水沟,甚是难过!" 他出声地笑了。 我说:" 我保证你从此一难过,就会想起水沟。" 他轻摇了下头说:" 恐怕,如此。" 我又说:" 这就是人言可畏啊,你开口说一句,不知道别人会想到哪里去。 " 他低声说:" 那又如何?" 我说:" 因此才会讲不清楚啊!" 他轻叹了一声说道:" 那就,不用讲……" 他看着我的神色有些感伤,他难道知晓我夜中的的散步?他难道听见了我在 书房的叹息? 一日白天,宫中又来了浩荡的一批人。我出门逛街,傍晚才回来。我先去洗 了澡,披散着湿头发回到房间。想去看佑生,就听门口佑生的声音在说" 云起" 。 我忙转身到门边,打开门。他坐在轮椅上,大腿上有一个包裹,晋伯站在他身后。 他示意晋伯走开,让我把他推进屋来。 我推他到床前,自己在床上坐下。他深深地看着我,那神情像千年古井。他 的眉毛黑漆一样明润,他的眼睛如秋水般澈透,唇那样抿着,引我无数遐想。我 也微笑起来,感到他如此美好而纯洁,不由得说:" 佑生,你真的像诗一样美啊! 可听过古人言诗曰,畸人乘真,手把芙蓉。泛彼浩劫,窅然空踪。如月之曙,如 气之秋,真是不着一字,尽得风流!那就是在说你啊。你这样无敌魅力,我哪天 非被你害死不可!你还敢笑!快别笑了,现在就要了我的命了。" 他终于垂下了眼睛,稍低头,看着他面前的包裹说:" 云起从没有穿过女装, 能不能,穿上,让我看看?" " 倒也是,穿穿看看。" 我站起来,当场脱去外衣,扔到床上。 他更低了头。我接着脱,笑起来:" 佑生啊,谁在脱衣服哪?我怎么觉得是 你在脱呢?" 他连气都不喘了。我脱到只剩胸罩内裤,从他面前拿过包裹,他没 抬头,只松了手放了包裹,我更笑起来。我转身把包裹放在床上打开,一下愣住。 包裹里是一件金丝红线为主,多彩丝绣为辅的绣衣。我展开衣服,只见明亮 的彩凤翩飞于朵朵祥云百鸟之间,华美绚丽,灿烂异常。包裹中的另一件是一衫 纯白色的丝绸内衬,衣边用白色丝线绣满了优美的云纹。我一时无法言语,心知 这就是所谓的霞帔了。只听佑生轻声说:" 这是皇兄,让宫人,近十几日,专为 你,绣成的。" 我回头看他,他低垂着头坐着。我的心异常沉重,但事到如今, 无路可退,先穿上吧。我穿上了内衬,系好带子,又把外衣披上肩头,听他低声 说:" 我来给你系上吧。" 我知他一片心意,就走到他身边。他的左手食指无力,只用拇指和中指,他 系得很慢。我把上面的都系好,等了他半天。他系好后,好像还等了等,最后终 于抬起头。我退后两步,稍偏了头看他。他眼中神情复杂难言,似欢乐似忧伤, 似狂喜似凄凉,最后都成一层泪光。 我转头看案上镜中我的上身,那女子如在云蒸霞蔚之间,她面颊清瘦,双眉 浓黑,眉间英气凛然,眼睛明亮,唇形清晰,口角上翘,似总噙笑意,却莫名有 种刚毅之气……那就是我吗?还很年轻! 我又面对佑生,他微开唇说:" 云起,你好……" 美么?竟说不出口。我忽 然想起人们所说的他作的那些赞美顾家小姐的诗句,一下子体会到了他心中的万 般苦楚。我忙解开一个个系带,想把这绣服赶快脱下来,听他哽咽着说:" 等等, 让我再看……一看。" 我看向他,见他的泪水无声地滑落下来,一滴滴落在他襟前。我飞快扯开余 下的系带,走到床边,脱了绣衣放在床上,忙穿上给我改的他的长衫。 他依然看着我刚才站的地方,一字一字轻声地说:" 云起,我,多愿意,你 是我第一个、唯一一个女子;多愿意,你是我大婚时,手挽的女子;多愿意,在 我还能走路吹箫时,就遇见了你……"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只是泪水不停地流下 来。 我心痛不已,不是为了他所说的话,而是为了他的痛苦。他那个皇兄净干这 种蠢事! 我走到他身边,单膝跪下,双手握了他的双手,看着他的眼睛,非常郑重地 说:" 佑生,看着我,听我说,我不愿意我们那时就相遇,因为我们那时还没有 准备好。若是遇上了,也许就错过了。你想那样吗?水到渠成,一切发生的事情 都有道理,也要凭机遇。这是你说的,你的苦难才把我们联在了一起。你的心完 美无瑕,你的秉性至纯至善。叹这世间除你之外,已无法再寻得如此美玉般的品 性!加上你这绝代风华的气质,我已经自卑得筋疲力尽了,你还要把我逼到更悲 惨的境地里去么?" 看着他的泪停了,眼睛又半合上,我就加了一句," 你要是 敢现在笑,我就和你急!" 他一下子笑了,脸上还有泪。我叫起来:" 这真是没有天理了!你这不是不 让人活命吗!" 他笑着把我拉起来,微低着头说:" 云起。" 半天又不说话了。 我坐在床沿,忽感到一丝绝望。我的位置在哪里?不知道,但我知道不在这 个王府里。那他怎么办?正想着,听他低声地说:" 你答应了程将军,为他做士 兵护衣,你去办吧。程将军三日后动身,你可以和他走,他也能护你一程。" 我心中酸痛,知道他明白我的心境。我本该开口拒绝,可竟只说了声" 好" 。 他没再说话,我也不能开口,两人就这么坐着。天黑了,他示意我把他推了 回去。 我回来,脱了那内衬,和绣衣一同叠好,放回包裹里,把包裹留在了桌上。 后面的两天,我们尽量在一起,两个人同吃同坐。我的情绪越来越焦躁,佑 生却安详沉静如常。有时我在与他说话的瞬间,会有就要放声大哭的感觉,他总 会及时问一两个小问题,让我在回答时转移了注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