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节:桑那高地的太阳(81) " 那你就放他回上海!" 桂荣嚷道。 " 你懂个屁!" 老舅爹也嚷道。 桂荣把这些都告诉了谢平。他唇焦口燥。他想喊:十四年来,我听了你的, 按你的调教,在骆驼圈子做了我应该做的和所能做的一切。现在你反倒先来嫌我 没用。十四年来,我想用我的一切来证明我是你的" 自己人" 。我以为不管别人 怎么看待我,你会原谅我,你已经容纳了我,不再计较我鲁莽、幼稚、单纯的以 往所走过的弯路。我想我已经捐了一条虔诚的" 门槛" ,但没想到首先是你…… 我的分场长,我的老爷子,我的父亲,这十四年来我在活人中唯一认可的长辈, 却始终没忘了我的过去。到今天,反倒由你来说,我只能这个样子了。公平吗? 公平吗?那么,十四五年来,到底是谁让我这个样子的?仅仅是我自己?我真的 就只能这个样子了?这就是我付出了十四年生命的代价后所应该得到的报应? 桂荣看到谢平的脸色由红变白,由白变青,眼神呆木、发直,牙关紧咬,身 上一阵阵颤栗,她不禁害怕起来。她抱住石柱般呆站着的谢平,连连叫着:" 你 别这样。别这样……不是还有我吗?你开口呀。你说话呀。我怕……" 听到桂荣说怕,谢平才慢慢缓过神来,眼珠有了错动。他的手本能地勾住桂 荣抖动的背,把她轻轻拢进怀里,说了声:" 别怕……" 没待桂荣再说什么,他 背上步枪,披上老山羊皮大衣,便朝老爷子家大步走去。 老爷子家的大客房里挤满了人。白皮长桌上铺起新桌布。一年里难得使几回 的电灯泡明光锃亮。刘延军送的广播器材里有一台电唱机,正放送着" 唔哪依呀 嗨" 的" 常香玉" 。齐景芳也在大客房里忙着。她的干练和善于跟人见面熟、喜 欢在人多的场合周旋的特长,使她很快便俨然以今晚的女主人身份出现在大伙儿 面前。而且她居然用小名,亲切地称呼着刘延军,称呼那两位科长,还指挥着几 个帮工的娘们扫地抹桌摆椅子,招呼大伙入席。至于骆驼圈子那些五大三粗、黑 不溜秋的班组长们,在外人看来,长相全差不离。可她,不仅早把他们分清了, 记熟了,而且不时支使他们中的一些人,到外过去取个煤,抱个柴,下菜窖找个 皮芽子,用小木臼捣个蒜泥,碾个花椒子……他们居然也以被她支使为乐事。她 脱单只穿一件高领的浅蓝毛衣。毛衣裹着她耐看的腰身,衬着她雪白粉嫩的腕子 ;下午从三个泉冬窝子回来后才换上的深藏青中长纤维裤子,那么紧地收着裆; 所勾勒出的线条,叫在场的男人看着都" 害怕" 。没有她,今天晚上的聚餐显然 要冷落七分。连见过大场面的刘延军,也不时从忙不迭的交谈中,迅疾地用眼角 的余光去捕捉齐景芳那轻快而又不时在他面前掠过一阵清香的身影。在大食堂和 老爷子家两头忙着的淡见三,每回从客房里匆匆走过,总要十分得意地看看使满 屋生辉的她。她终于这么坦然地在大伙儿面前亮相,真给脸。" 谁也做不到她那 样!" 他暖洋洋地思忖。眼睛在暗处像猫似的闪着光。至于老爷子,有一会儿工 夫听不到齐景芳的咋呼声,就会惦念地问:" 见三那口子呢?又在忙啥呢?叫她 别忙了,坐一哈、坐一哈……" 他已经称她为" 见三的那口子" 了。 谢平进得屋来,淡见三正跟老关从大食堂抬来一笼屉刚做得的冷盘。淡见三 看出谢平是来找事儿的,忙撂下手里的活计,上前招呼,想把铁板着脸的谢平领 到隔壁屋去。谢平推开他,说道:" 别再跟我来这一套。没你的事。我找老爷子。 " 在场的那些老伙计们,一天来也多少感觉出老爷子跟谢平之间有些不对劲儿, 这时纷纷围过来打圆场,给谢平使眼色、拽衣角,要他别来硬的。谢平没理会大 伙儿,只是把眼睛盯定了在一边白木圈椅里安坐着的老爷子。老爷子起先心里不 免一怔,但他没让这愣怔外露,只是把手里的大茶缸往身旁炉盖角起一搁,笑了 笑道:" 来来来,我来给你们介绍介绍。这是延军……" 谢平仿佛没听见老爷子说什么似的,解开大衣扣,有意亮出怀里裹着的钢蓝 钢蓝的步枪。一瞬间,满屋寂静死了。男人们立马觉得呼吸都发生了困难。谢平 铁青的光突的颧骨、深陷的眼窝里迸出的蛮横的光,他那谁也不认的神情,都使 他们看出,他随身带着步枪决非偶然。谁也没敢轻举妄动。他们了解谢平的倔劲 儿。那年,分场借来一头法国种公牛配种。也不知是因为围看的人太多,还是分 场那头母牛太瘦弱,招它生了气,一下犯毛了,惊了。嘴边吐着白沫,横起一人 多高、门板那么宽的身子,见人就挑。连着挑伤了几个想上前去扳住它的人,也 在谢平的小肚子上挑开了一条六七公分长的口子,叫谢平一个跟头又摔出一丈多 远。谢平在地上打了个滚,背抵住配种站土围墙墙根,半站起。那鬼牛大概是见 了血的缘故,疯了似的,四蹄八叉,那两把尖刀似的牛角,直对着谢平的肚眼奔 来。谢平后退不得,他唯一的选择是往一边起滚,让那牛角扎进墙土里去。因为 牛跟人的距离太近,它又恁样狂奔,眨眼工夫,就到跟前。大伙儿都吓呆了。唯 有老爷子还镇静,拼命提醒在那土墙跟前一动不肯动的谢平:" 往边起躲闪,趴 倒了往一边滚!" 但谢平只是不动。他恼火透了。来农场这多年,还没被人在自 己身上开恁大口子过。这时伤口的疼痛,叫他腿肚子直转筋,肠子又蠕动着直想 从那开了口的地方往外鼓,冷汗溻透了他里外三层衣衫。他不肯躲。他一把推倒 拼命来拽他的淡见三,从淡见三手里夺过步枪。一手捂住伤口,一手抓着枪,单 腿跪下,把枪紧卡在腿弯里,单手拉开枪栓推子弹上膛。而后,他抵住墙腾地站 起,发了疯似的一边哭一边叫道:" 你来呀,我操你哥!你来呀,我操你哥!" (事后他不承认他哭过。但大伙儿都说他当时哭了。)而后就扣响了扳机。轰的 一声,那牛冲天竖起,扒拉两只前蹄,水桶般大的牛头一下被掀掉半拉,在离谢 平不到二尺的地方,地陷般轰隆一声倒下,黑血喷了他一头一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