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回忆往事 黄昏时分,路灯次第亮起,乌镇经过一天的忙碌,终于安静下来。这一天,齐 叔觉得格外漫长而无聊,于是无所事事在乌镇上漫步。劲正坐在家门口,小茶几上 放着一杯浓得不能再浓的茶,看见齐叔,连忙起身打招呼:" 呦,老爷子,怎么着, 散步呢?" " 我今天想喝点儿,方文也不在,没人管我。走,咱俩去酒坊。" 一老一少并排来到酒坊。 酒至半酣,其他人纷纷离去,齐叔和劲却谈兴正浓。 " 哎,小子,我问你,你,谈过恋爱没有?" " 您又说笑话了,我孩子都五岁了,我没谈过恋爱?!" " 谁问你孩子啦?问你谈没谈过恋爱。那是一回事吗?你说的,那叫过日子。 我和方文还叫过日子呢。二傻和他爹也叫过日子。这,能叫恋爱吗?" " 嘿嘿,您喝多了吧?那您教教我,什么叫谈恋爱?" " 你先告诉我,什么叫爱……简单说吧,你爱不爱老婆?爱不爱女儿?爱不爱 妹妹?你爱不爱乌镇这个地方?" 对齐叔的每个问题,劲都不假思索地点头,最后一个问题,却犹豫了。他使劲 在想,好像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似的。 劲说:" 这个地方?不……我说不上来,我也许更……更恨这个地方!" " 什么?你恨这里?为什么恨?" 齐叔对劲的回答很是诧异。 " 您知道我们家,爸爸妈妈那么早就没了,默默刚有玲儿那么大,我对小时候, 就只记得饿啊,累啊,愁啊……" " 不是大家都帮着你吗?你们兄妹俩也不是没人管呐!" " 可我也不能总是靠大家呀,谁也不富裕,整个儿乌镇,您算算,谁家有钱? " " 倒也是,那些年大家都苦……" " 是啊,默默要吃饭,我就得饿着,默默该上学了,我就不上了。只有那么点 钱嘛,我不上学了,还能赚钱。我从小就想着啊,要把妹妹养大,培养她上大学, 让她离开这儿,走得远远的!" " 那,现在有条件了,你怎么不离开这儿?啊?年轻人都走了,你干吗不带着 老婆孩子去杭州,去上海,去赚钱,把默默也带出去?" " 现在啊,我又不想走啦。您看啊,默默长大了,大学,我供她读,嫁妆,我 也给预备好了。我算对得起死了的爸爸妈妈了。默默要想继续再上学,我就继续供 她上,她就是想出国留学,我也要送她去!她要想走啊,就让她自己决定,我呢, 我要留下来,我哪儿都不去!" " 你留下干吗?你还怕别处没酒喝?" " 喝酒?您太小看我了。我要干一番大事业,我要改变这个地方!" 劲趁着酒 兴,掰着指头给齐叔讲解起来," 您看,现在只有往外跑的,年轻力壮的,有本事 的,都走了。我呢,偏要带人来,来乌镇旅游观光的,全国各地都有了,赶明儿我 还要带全世界的游客来,旅游观光啦,是第一步,下一步您知道是什么吗?" " 不知道。" 齐叔摇摇头。 " 下一步,就是招商引资!" 劲拍拍胸脯,大声说," 我自己的家乡,我不爱? 我是真恨吗?我恨,我恨她落后,闭塞,穷!我要把乌镇变成,变成国际化、现代 化的古镇!" " 好好好,你呀,国际化,我呀,睡觉啦!" 酒坊老板过来,冲着劲嗬嗬直笑, "我把前门先关上,你们爷儿俩喝,后门留着啦。" 又对齐叔说:" 您啦,要尝新酒啊,后面正在蒸着,估计后半夜就好了。" 老板回房去,劲又给齐叔倒上酒,两人碰杯。 默默一身运动服,满头大汗跑步回来,还原地颠着步子,问秀:" 哥呢?还没 回来?" 秀没好气:" 没呢。每回跟齐叔喝呀,就回不来了。不回来让他睡糟房里,不 管他。" 东东这时跟进来,满脸堆笑:" 嫂嫂,默默。" 默默警告他:" 你小声点儿,玲儿睡了。" 秀走上前仔细看看东东,说:" 呦,东东怎么还真是瘦啦?" " 嘿嘿,还真是,瘦了八斤……" 东东应承着,还是满脸堆笑,看着默默," 你又跑步了?" " 你不是看见我跑的吗?还问什么问?" 默默没好气儿说,突然走到东东身边, 使劲掐他胳膊,疼得东东直跳,又不敢叫出声来。 秀坚决地制止住默默:" 哎,默默!你干吗呢?" " 他?哼,他刚才躲在巷子里吓我!" 默默总算松了手。 东东揉着掐疼的地方,不好意思地对秀嘿嘿傻笑。 东东问:" 劲哥呢?" " 他?哼!" 秀生气地说,吩咐东东," 你去酒坊看看,他和齐叔呀,从傍晚 喝到现在,你去看看要不要送齐叔回去吧。" " 嘿!他们真行,喝酒不叫我,我去看看。" 东东说着就往外走。 " 等等!" 秀叮嘱道," 东东,你就别再喝了啊。" " 放心吧,那我就把齐叔送回书院,再把劲哥送回来。" 东东打着保票。 " 不用……" 秀还是不放心," 你劲哥他要是醉了啊,就让他在糟房里睡,反 正也冻不着他。" 酒坊后院里,堆满了大大小小的酒缸酒瓶,中间是热气腾腾的蒸酒大锅,齐叔 坐在酒缸边的条凳上,劲坐在酒锅边,守着分馏出酒的管口。 " 哎,刚才你说,这镇上谁家有钱。你可不知道,文家以前可有钱啦!" 齐叔 说。 劲说:" 听说过,我还问了文呢,他也不知道。" " 他当然不知道啦,我知道哇。" 齐叔显摆道," 他父亲年轻的时候,家里还 很阔呐,他们家吃饭的时候,一人后头站一个老妈子。" " 是吗?" 劲接了点新酒尝尝。 " 可不是?那时候啊,我也正年轻,在上海的一个文艺刊物做助理编辑,文的 爸爸呢,经常投稿,他的文笔真好……他比我还大一岁,他每次来上海呢,都要找 我谈天,一来二去,我们就成了好朋友--莫逆之交啊!……我第一次来这个镇子啊, 是来参加文他爸爸的毕业典礼……" " 哦……那您,怎么就留下啦?哦,我知道,您谈恋爱了对不对?" " 少打岔!你什么叫爱都说不上来,还谈恋爱?" " 嘿,是您刚刚问我的,那您告诉我,什么叫爱?" " 你听着啊,小子。爱啊……就是你隔着雕花的铁栏杆,看着远远的院子里那 群年轻人,他们笑啊,谈啊,还唱着歌……唱什么歌呢?是《毕业歌》。你就只看 见一张脸,在笑着;看见风吹动的裙角,看见那拉着羊毛披肩的手。那手啊,那么 娟秀,瘦瘦长长,你就留下了,等啊,等啊……" " 爱?就是一双手啊?那有什么好爱的?还要等,等多久啊?" " 等一辈子,你也情愿。" " 哦,那您倒是谈没谈这恋爱?" 齐叔没回答劲的问题,兀自小声唱起《毕业歌》来:" 同学们,团结起来,肩 负着民族的希望……" 在乌镇这古老而深沉的夜里,齐叔的歌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激昂,唱到高潮处 时,他已然热泪盈眶、满襟潸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