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玛尼木占木松(3) 这个男人就是达杰,我的朋友达杰。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呢?那一身绛红色僧袍就是他的新身份吗?他真的忘记了玛 多?忘记了他心爱的姑娘了?……一时间太多的疑问涌上心头,竟然先自让我无语 凝噎了。人世间有很多事情我们都不懂,看样子也不会懂了。或许他们也不懂,看 样子他们也不会懂了。 一个美丽到凄惨的故事,慢慢地浮出水面,水却是浑黄的,夕阳中闪耀着金光, 深却是不见底的。 一条河,一条年轻到不知深浅的河,一条古老到沧桑的河,闪烁着迷蒙和茫然, 闪烁着无奈和气定神闲,按部就班奔涌向前。 一百年啊,好像就是一眨眼,又来到了眼前。一百年后,再看这条河,才发现, 这条河居然汇聚了那么多远古的神秘信息。它变了,抑或它没变,都不打紧,打紧 的是大夏河还是大夏河,无论路途怎样改变,从这个起点到那个终点却始终没有改 变。它需要空间,它需要时间,它不需要空间,也不需要时间,它独立承担表达的 义务。 雪停风住,当第一线曙光在顷刻间点亮草原的时候,我出生在尼玛那甜美、悠 长的歌声里。 或许我就是被那天籁一样的歌声唤醒而落地的,抛却了混沌的悸动,来到了这 长生天地。以至于,直到今天,我仍旧固执地认为,是那应时而来的歌声开启了每 一个有阳光的日子。 那清新如晨露的、欢快如小溪的、尼玛的歌声,便是我生命最初的记忆,在每 个清晨,从天边开始,次第展开——露珠一再从虚无聚集,河流一再从源头出发, 太阳一再从东方升起……没完没了的幸福生活每天清晨在我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 记忆里精确无误地再现,就像悬挂在溪水旁的羊毛,轻轻摆动在若有若无的风里, 随着阳光的跳跃变幻着莫测的色泽。 尼玛天生一副柔媚如水的嗓音。水从天上来,逶迤千里,凝成湖泊。湖泊是草 原的眼睛,于是草原便拥有了楚楚动人的生命。 这许多年来,或许我真正不能忘却的就是这如水的歌声,这歌声已然穿透了厚 重的岁月,并且终将贯穿我生命的始终。 她站在我面前,怔怔地看着我。那是一双清澈、无邪的大眼睛,闪动着未谙世 事的好奇与纯净。她的皮肤棕红,反射着太阳的光芒,就像是一尊金灿灿的佛像。 她对我说,“我是尼玛。”然后我就看见了她眸子里那一对燃烧的太阳。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尼玛的意思就是太阳。 后来,无论我在哪里,每当我抬头仰望太阳,总是会一再想起那天早晨尼玛那 张纯洁得无懈可击的脸庞。多年之后,仍旧这样。 尼玛是我来到这个世界,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也是这个人对我说了今 生第一句——话。 说完那句话之后,她就笑了,俏皮的红唇泄露出一排整齐、细碎、珍珠一样白 的牙齿。这时候天光突然被彻底打开了,铜色的云霭变得轻透无尘。草原的天气就 是这样多变,就在轻启唇齿之间…… 然后,尼玛转身走了,和她来时一样轻巧,羚羊一样轻巧,身影还一跳一跳的, 头发也一跳一跳的。 尼玛的头发很黑,像草原没有月的夜一样黑。无数条细密的发辫编织齐整,辫 梢用镶有银盾、银碗、琥珀的辫套套着。垂在腰背的达合尼迎风舞蹈,但绝对端庄, 就像达合尼上那些精工细作的刺绣,又绝对奔放,就像达合尼上那些丁冬作响的海 螺。 冰蓝色的藏袍一直是尼玛的最爱,冰蓝也是我最喜爱的颜色,那是鄂陵湖的颜 色,也是天空的颜色。那一天,她就穿着这样一件冰蓝色的藏袍,一跳一跳离开了 我,融入了天空那片冰蓝。 我之所以能够把最初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幕记得如此清晰,年深日久之后愈加 清晰,即使是当初被忽略的细节,这时候也毫无节俭地重现,我想就是因为那冰蓝。 离那冰蓝越远,那冰蓝就越炫目,以至于被深深镌刻在了心底,以至于当初有异于 这冰蓝的一切,也不知不觉一并被镌刻在了心底。 一个重要的日子。无论对于尼玛,还是对于我。 雪原上穿梭着各色藏袍,欢乐的笑声此起彼伏。谁和谁的歌声缠绕在旌幡上徘 徊不去,扯得旌幡哗啦啦地响。羊群从这座山冈游荡到了那座山冈,阳光从那边山 坡倾泻到了这边山坡,积雪中探出一株、两株、三株枯黄的细茎草秆,星星一颗、 两颗、三颗爬上了天空,天空冰蓝、粉蓝、墨蓝变幻着颜色,慢慢沉了下来,压在 了空阔山谷里那一间长方形土坯房的屋顶上。屋里的油灯亮了,热腾腾端出一锅肉 香,混着青稞酒的醇厚。那个穿绛红色僧袍的阿卡渐渐隐没在了山那边的雪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