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儿、娘和狗 雪儿睡的炕方方正正,占据了三间房子的多半间。炕有炕头,有炉台儿。炉台 正中的炉火,突突地冒着火苗子。火苗子映着雪儿的脸,映着雪儿娘的脸,也映着 黄黄的脸。三张不同的脸,都被橘红色的火苗子涂了层柔和的色彩。 雪儿最先从睡梦中惊醒。雪儿的身下滚动着隆隆的爆炸声,雪儿想不醒都不成。 雪儿不知道身下的声音就是李大矿开掘巷道的声音,更不知道是李大矿把巷道越过 村庄去偷袭李来福的,但她知道那是开窑的声音,他和娘都知道了李大矿在祖坟上 开窑。从躺到炕上雪儿就等着这些有规律的声响,现在声响又如期而至了。醒来的 雪儿没有睁眼,听了一阵身下的隆隆声,又听了一阵娘和黄黄的鼾声。爹死后,娘 的病重了一段,村里的医生给她打了很多针,雪儿不知道是什么药,反正打完之后, 娘的耳朵就越来越背,后来就聋了,再大的声音也听不见了。黄黄灵敏得很,身下 的声音肯定听得见的。黄黄不予理睬,照常打鼾,是因为黄黄早已习惯了这声音。 雪儿也不去怪罪黄黄,只是轻轻伸出胳膊,为娘压了一下被子,为黄黄压了一下被 子。 黄黄睡在炕头。黄黄身上的被子是雪儿特意做的。雪儿把攒下的老套子摊在太 阳地儿,晒蓬松了,再找来细细的带着弹性的荆棘条,一下一下地抽,抽得套子的 新絮都出来了,再敷到那个小被子里,一针针地缝起来。雪儿的心灵手巧,都表现 在这条小被子上了。雪儿还找来棒子皮,选出里边最白最柔软那一层,编成辫,盘 成一个圆圆的垫子,铺在炕头,叫黄黄躺上去。炕头墁的是青砖,有垫子隔在黄黄 和青砖之间,黄黄的身子就不凉了。黄黄被雪儿压被子的动作弄醒了,支起头,看 了一眼雪儿。雪儿拍了拍它的背,说没事儿,睡吧。 黄黄复睡下,黄黄的鼾声又响起来后,雪儿想伴着黄黄的鼾声和娘的鼾声重新 入睡。隆隆声还在时远时近地响着,雪儿睡不着。睡不着的雪儿想翻个身,板板的 硬炕硌得半个身子疼。一想,翻身的动作会惊醒娘的,娘虽听不见,听觉系统休息 了,但全身的神经却更加敏感了,每个神经末梢都睁大了眼睛,随时捕捉着周围发 生的一切。雪儿就忍着半个身子的疼痛,紧紧挤着娘不动弹。忍了不知多长时间, 雪儿新的麻烦又来了。雪儿的尿意越来越急迫。雪儿平时是不起夜的,今儿是怎么 了?雪儿实在憋不住了,只好决定起身。起身之前,雪儿做了很长时间的准备。她 先绷紧身子,虫子一般地蠕动了一下。她的身子和娘的身子虽然隔着厚厚的被子, 但还是被温热黏结在一起,她不能猛地把这温热拉开,她得慢慢地脱离,让娘在浑 然不觉中脱离。这脱离可难啊,她小心翼翼一丝一丝地往外拔她的身子,待她大半 身子探出被外,已感到有些出汗了。 屋外呼呼的北风敲打着薄薄的窗纸,雪粒子窜来窜去,有些已从门坎的缝隙里 钻到了屋内,屋内的门口,积起了一个尖尖的雪丘。雪儿打了几个寒战,惶惶地找 地上的盆子。雪儿刚拉下裤子,蹲到尿盆的边沿,就发现了黄黄抬着头,双眼里跳 动着火苗,一闪一闪的。黄黄分明是朝她这边瞅。黄黄是条公狗,公狗怎么能看雪 儿撒尿呢。雪儿的脸腾地就红了,像受到了意外的刺激一样,赶紧提起裤子。雪儿 先是责怒黄黄,想捞起个什么物件教训它,转而又想,这事不能怪黄黄,谁叫自己 那么大意,不看看它醒没醒就小解呢?你送到人家眼前让人家看,人家还能不看? 全怨自己,都是自己不小心才被黄黄看见的。雪儿就像做出了见不得人的丢人事一 样,感到羞愧难当。她再不觉得冷了,也不打寒战了,只是觉得脸庞火辣辣地烧灼 着。雪儿站在雪粒子肆意侵略的地上,不知如何是好。雪儿真想放弃小解,钻回温 暖的被窝睡觉去。可又被尿憋得难受,不解手,她会被憋死的。雪儿在这样的紧要 关头,突然灵机一动,扯过黄黄身上的被子,把黄黄的头蒙住了。蒙住了头,蒙住 了黄黄的眼睛,黄黄就什么也看不见了。雪儿趁机退到尿盆跟前,麻利地拉下裤子, 极快地蹲下,小解。雪儿一边急速地小解着,一边关切地注视着黄黄,生怕没小解 完黄黄就挣开被子,露出头来。雪儿的担心没有发生,黄黄像猜透了雪儿心思似的, 老老实实地把头埋进被子里不动弹,直到雪儿小解完毕,一身轻松地回到了被窝, 黄黄还在被子里埋着。 捂着头憋得慌,会喘不过气的。雪儿心软着,又把黄黄的被子拉拉,使它露出 头来。 身下又响了几声爆炸,雪儿感到整个炕都在战抖,心说,终有一天要把房子崩 塌的。炮声刚停,就有一串老鼠唧唧喳喳地从炕洞里跑出来。雪儿不敢睁眼,也不 敢开灯,雪儿听着地上老鼠的打闹声,心里揪成了一团,细嫩的皮肤上刷刷地起满 了鸡皮疙瘩。老鼠爬到炕上可咋办啊!爬到身上,爬到手上,爬到头上,钻到被窝 里可咋办啊!雪儿的手指好像触到了那些瞪着圆溜溜的小眼、长着尖尖的利齿、拖 着细长的尾巴、披着一身脏兮兮的毛发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雪儿把双手放到了 两腿之间,把头贴在了胸前,把身子缩成一个嗦嗦抖动的小团。雪儿抖动着,退缩 到被子的最深处,用被子把自己严严地包裹起来,使娇弱的身体暂时有了一个较安 全的堡垒。雪儿在堡垒中听到了黄黄冲着地上的老鼠吼叫了两声,老鼠们慌张地钻 进了对面墙根的粮食缸后面。地上又呈现出一片宁静。雪儿慢慢恢复了正常,身上 的鸡皮疙瘩渐次消散,皮肤重又白嫩润滑。雪儿感激地拉过黄黄,把黄黄紧紧抱住。 抱着黄黄,雪儿踏实了许多。雪儿打算就这样抱着黄黄睡去。刚刚有了蒙胧的 睡意,院子里突然爆出一声脆响,是器皿碎裂的声音。那是一个瓦罐,在窗台上放 着。瓦罐摔到地上,可能是风刮的,也可能是野猫蹬落的。总之,雪儿知道那是什 么发出的声音,不过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又一次把雪儿的神经拉到了极限。黄黄也 被屋外瓦罐的碎裂声惊醒,它警觉地伸出前爪,做好了出击的准备。雪儿惊魂再定, 她按下了黄黄,说睡吧,睡吧,是个瓦罐子,不是坏人。黄黄和雪儿又偎在一起, 靠着娘躺下了。一切都复归安静之后,一阵打旋的北风,把阵阵歌声送到了雪儿的 耳膜里。歌声是随着北风卷过来的,时而隐隐约约,时而粗犷嘹亮。歌词翻来覆去 老是那么几句:“鞋儿破,帽儿破,身上的袈裟破——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 佛,嗯——”雪儿一听就知道,这是李虎牛在号。李虎牛这不叫唱,真的叫号。不 过李虎牛号出的调子,还真有点味道。李虎牛扯着嗓子号,把一街的狗都给号起来 了,狗汪汪着,好像也和李虎牛一起唱似的。狗叫人号可真是热闹,雪儿禁不住呵 呵笑出了声。雪儿一笑,从精神到肉体都轻松了。雪儿就想,李虎牛咋那大胆啊, 夜这么深了,他还敢一个人在街上走。雪儿又想,这么深的夜,敢一个人在街上走 的,全村的人,只有李虎牛一个。 转天,雪儿去井上绞水。井水降了很多,都快露出石头了,浅浅的水已灌不满 水桶了。雪儿就多卸下些井绳,绞上来半桶水。挑着这半桶水往回走的时候,迎面 过来两个生人。雪儿知道那是外地的下窑汉,就远远地低了头,把目光落到地面上, 绕着两个下窑汉走。雪儿绕到左,左边是两双大脚,绕到右,右边是两双大脚。雪 儿涨红着脸,不敢往上看,她觉得挡住自己去路的两个下窑汉的眼睛,一定是可怕 的。雪儿就那样挑着两半桶水,晃过来,晃过去,清洌的井水,啪啪地溅到地上, 立马就结成了晶莹剔透的冰凌。雪儿显然是轻易过不去了,雪儿急得都快要哭了。 这时,雪儿就听一个下窑汉说,你的脸蛋儿和你的棉袄一个色儿。另一个下窑汉说, 你的腰身真好看,你绞起辘轳来更好看。先说话的那个下窑汉又说,你就是雪儿吧, 那个胆小的雪儿吧。另一个下窑汉接着说,你要叫我一声哥,我就给你买双新皮鞋。 雪儿不想叫这两个生人哥,咬着牙,含着泪,仍然锲而不舍地寻找着走过去的缝隙。 这时,就听到两声闷响,两个拦路的下窑汉连连地说,呀呀,李虎牛。李虎牛又抡 起脚,朝两个下窑汉的屁股上踹了一脚,喝道:“滚!” 李虎牛撵跑两个下窑汉,重新掩了掩敞着前襟的棉袄,说:“别怕,走吧。” 雪儿这才敢抬起头,瞧瞧为自己解了围的李虎牛。李虎牛戴一顶当地人叫火车头的 棉帽子,棉帽子像是在屁股底下压得久了,显得皱皱巴巴,不成个样子。棉帽正前 方的那片长方形栽绒,从帽子上脱落下来,颤巍巍地悬挂在额头上方。两边的苫耳, 一长一短,软塌塌地垂吊在脸的两旁。李虎牛上身穿的棉袄是大矿上奖励的。那年 事故中,他帮着搬运尸体有功,是李广太请示矿上后奖给他的。棉袄是缝纫机轧的 针脚,竖条的,在表面露着。因了这竖条的针脚的密集,使多处裸露的棉花不致脱 落下来,有些部位的棉花虽然张牙舞爪,也还是牢牢地扎在身上。裸露的棉花有的 白,有的则失去了白色,被染上了其他的颜色。远看近看,李虎牛都像一束盛开的 鲜花。所以,还没看完李虎牛的全身,雪儿忍不住咯咯地就笑出了声。 李虎牛看了一眼雪儿。雪儿笑得水桶里的水直晃荡,晃荡得阳光还有树的影子 支离破碎。 “你笑啥?” 雪儿费了好大劲儿止住了笑,郑重地问:“虎牛哥,你哪来那么大胆?” 李虎牛诧异地问:“我咋大胆了?” 雪儿说:“三更半夜,你敢在街上唱歌。”雪儿说完这句话,脸就红了。雪儿 便紧忙低下头往家走。雪儿莫名其妙的脸红,被李虎牛逮了个正着。李虎牛就奇怪, 我夜里唱歌,雪儿怎么知道,想了半天,李虎牛终于想明白了。 从这天起,李虎牛知道了三更半夜有个人在听着他唱歌。 所以,再在窑上喝酒时,李虎牛越发不急于回家了。与李虎牛一同喝酒的下窑 汉举举手腕,亮出明晃晃的手表,说,不早了,该回了李虎牛。李虎牛说没事儿, 再喝几杯。人家就再陪他喝几杯。李虎牛来窑上喝酒,不是谁约他来的,更不是谁 请他来的,他是闻着酒味来的。下窑的汉子们喜欢喝酒,天天都要钻到自己住的窝 棚里喝酒。李虎牛只要来到腥臭肮脏的窝棚,就能嗅到飞散在污浊空气中的酒香味, 寻着酒香走去,必有几个七窍边沿积着黑黑的煤垢的汉子,围坐在炉火边,或满脸 愁容或幸福无比地大口喝酒。李虎牛也不客气,挤一个地方放下屁股,先自罚几杯, 接着就与他们喝起来。李虎牛来窑上喝酒也不空手,有时掂一瓶极便宜的烈酒,有 时提一块猪下水,实在没东西拿了,就揣几个鸡蛋。一看他掂着酒来了,窑汉子们 就笑了,说,有酒你在家喝多好,跑这么远图个啥!李虎牛看看这人是生面孔,也 不怪,拍他一下坐下就喝。说这话的人一定是不了解李虎牛。李虎牛来窑上喝酒, 是想摸摸情况,小时候看过的电影就是这样,先打入敌人内部,看看有下手的机会 没有。他攻击的第一目标是李来福的煤窑,第二个目标便是李大矿的煤窑。后来, 他竟然不知不觉喜欢到那些地方去了。他一钻进窑汉子们睡的窝棚,就有了找到同 类的感觉。李虎牛端起一杯酒,对一个年龄稍长的人说:“老臭,我踢你的那一脚, 甭记恨啊!”被叫作老臭的汉子紧说:“哪能,哪能!”李虎牛咕咚着把酒咽下肚 子,说:“全村的人除了雪儿,没一个好人。”汉子们知道他喝多了,就说,行了 李虎牛,回吧,夜深了,明儿我们还下窑呢。 一听到下窑,李虎牛清醒过来,连连说,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行了行了。说 着,李虎牛抬腿就钻出窝棚,没入茫茫黑夜。窝棚里的汉子冲着厚厚的夜色喊道, 要不送你回去吧李虎牛。隔了一会儿,从深远的黑夜里传来一句话:“开玩笑,我 怕什么!” 李虎牛回村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大路,能跑汽车,宽阔平坦,闭着眼都能到 家;一条是小路,需经过一个乱坟岗,荒草野蒿没膝,坑洼乱石遍地。来到三岔路 口,李虎牛毫不犹豫踏上了那条小路。小路以前李虎牛也不是没走过,但以前没有 哪一次像现在这样走得精神抖擞,像现在这样走得大义凛然和义无反顾。李虎牛爬 过一个山坡,看到了那片埋葬着众多没得好活又没得好死的人的坟丘。李虎牛踩着 干枯的荒草,用手扒拉开深深的野蒿,李虎牛真想在这里遇到些危险的事情,最好 是恶鬼们一齐上来,与他打斗一番。李虎牛在坟丘与坟丘之间,胡乱地踩踏着,寻 找着。李虎牛在做这些的时候,仿佛是为一个人做的,李虎牛把这些作为,当成了 献给雪儿的一个小小的礼物。为了博得雪儿的一个赞叹,李虎牛不惜付出最大的代 价。此刻在坟丘中忙碌的李虎牛,真的看到了雪儿那双羞涩、清澈的眼睛,正惊愕 地注视着他,那柔怜的眼睛和惊愕的神色,正是对一个英雄好汉由衷地佩服和仰慕。 但是,李虎牛终没能找到危险,他出了一身汗,也没找到危险。李虎牛只好悻 悻地离开乱坟岗,向村子走去。一进村口,李虎牛就扯开喉咙,吼起了“鞋儿破, 帽儿破……”李虎牛知道此刻有一双耳朵,正专注地倾听着他的吼叫,因而就特意 冲着有雪儿睡觉的院落,一遍又一遍地吼叫起来。李虎牛的吼唱,又不可避免地惹 起了众狗们的齐声响应,全村马上像吵架似的乱了套。这样,李虎牛就很不高兴了, 这么多讨厌的狗发出的噪声,岂不影响雪儿听他的歌儿吗?你听,狗的叫声竟然压 过了他的歌声。李虎牛就又往雪儿的院落走近几步,把嗓门提到最高度,重又唱起 了“鞋儿破,帽儿破……”不行,狗的叫声也提高了,李虎牛便拣起一块石头,朝 就近有狗叫的院落扔去,骂道,狗日的,叫你捣乱! 太阳出来了,暖融融的阳光播洒在院子里,使一切都显得那么平和、安详。太 阳地儿里,雪儿坐在娘的背后,捏一把枣木木梳,专注地为娘梳头。娘的头发怎么 这么稀呢?一根一根清清楚楚贴在松弛的头皮上,就像日益干涸的溪流,不可避免 地露出了黄泥和石块。稀疏的头发绝大部分已经花白,呈现出毫无光泽的色调。这 倒与脸的颜色相协调。此刻在光彩夺目的雪儿的脸庞衬托下,娘的脸更加灰暗,好 似蒙着一层洗不掉的灰尘,使人的心情一下子就灰暗下来。更使人难受的还是雪儿 娘那呆滞的目光和无助的眼神,那简直只有在噩梦中才能看到。 黄黄卧在雪儿和雪儿娘的脚下,懒洋洋地闭着眼睛,一副饱经世故的样子。对 面,李虎牛坐在方正的青色捶布石上,两手揣进袖子里,正给她(它)们讲述着自 己的种种见闻。有一会儿,雪儿听得出神了,不小心揪下娘的一根头发。雪儿捻着 那根白白的头发,哭丧着脸,埋怨自己:你咋这么不小心,真该死!雪儿拧自己一 把,告诫自己,再不许走神儿了,再不许让娘的头发脱落一根了。可是,雪儿还是 管不住自己,雪儿又把耳朵、精力连同目光,都集中在了对面李虎牛那里。对面的 李虎牛正说得起劲儿,李虎牛说,那是个连阴天,下了好几天雨了,对了,那天还 刮个小风儿,是顶头风,小雨小风糊在脸上睁不开眼,我眯缝着眼往前瞎走。你知 道那会儿几点了?我也不知道,反正是夜深人静,满世界除了雨除了风啥声音也没 有。管他呢,我就瞎走吧,走到哪算哪吧。正走得带劲儿,我的腿咚一下碰在了一 个石头上,碰得我生疼,浑身叫雨浇着,我也不知道碰破了没有,流血了没有,反 正是生疼。这么狠地碰我,是谁啊?是谁拦我的去路?我蹲下来一看,是一个墓碑。 我进了村后的乱葬坟里,我碰的那块墓碑,歪斜了,地上裂着大口子,雨水正哗哗 地往里灌呢!我想这准是墓里的人受不了,叫我帮他忙的。我就说,你真他娘的没 出息,漏个雨怕啥,我的房子一下雨就漏,我还不怕呢,你一个破坟墓怕啥。不过 咱说归说,咱还得帮人家,咱不能见着人家有难甩手不管啊!我就下手了,我拔来 一抱一抱的蒿草,塞进墓房窟窿里,塞满了,我再挖出黄泥,糊在蒿草上。不知道 用了多长时间,我把他墓房上的窟窿严严堵上了。堵完窟窿,我的双手都磨破了, 我也成泥人了。别怕,没事的,甭看我浑身是泥,等回了家我就干干净净了,老天 爷会给我洗净的。那天黑夜我堵完了墓房,就要走出坟墓时,我又被绊了一下,这 回我被绊倒了,我趴在了泥水里。我寻思你这人怎么这么不够意思,我淋着雨把你 的墓房给你修好了,你还不放过我,你这还行啊!莫非你还有啥事要我办不成?我 就爬在地上,弯过腰往脚下瞅。脚下是有个物件,可天太黑,我看不清,我就又把 脸往下凑凑,借着白哗哗的雨线,我看清了。 这时,雪儿的娘又一次喃喃了:“垫个草垫吧,惊蛰了,虫子都醒了。” 自李虎牛进来,坐到捶布石上后,雪儿娘已经说了好多遍这句话了。雪儿娘虽 气色不好,但说出的话声音很高,喊叫一般。这是因为她耳聋,听不见,以为别人 也听不见,就可着嗓门喊。雪儿娘的意思李虎牛明白,是担心他坐石头上凉,也担 心有什么虫子钻进他的裤子里。雪儿娘喊罢,李虎牛也大声地及时应道,没事!没 事!应完了,李虎牛还是不垫那个草垫。那个草垫就在李虎牛脚下,与黄黄垫得垫 子一样。李虎牛应完没事,继续说道,你猜绊倒我的是个啥?雪儿的小嘴微微张着, 黑黑的双眼已经瞪成了水灵灵的葡萄。李虎牛就这样瞅着雪儿的双眼,说道,是个 死孩子。 雪儿尽管思想有所准备,但还是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雪儿哎呀一声,就把手 里的木梳掉在了地上。雪儿从小就听说了扔死孩子的事,有的人家生下了女娃儿, 或者生下了有残疾的娃儿,不想养了,就装在破篮子里,乘着黑夜,扔到偏僻的沟 沟里。雪儿见过一回。那会儿还没有大路,雪儿到公社上学要经过一个乱葬坟的小 路。路上,小伙伴们传说路边山沟里扔着一个死孩子,都跑去观看。雪儿狐狐疑疑 的也尾随着大家去看,她站在山沟的边沿上,看到沟底有一个篮子,篮子旁边躺着 那个死孩子,死孩子穿着小花袄,脸朝下趴着,后脑勺被什么动物啃掉半个。雪儿 胆战心惊地看完了沟底的景象后,再也不能安心上课了,老师讲着课,她脑子里就 老是闪现沟底死孩子的身影。回到家,也不敢一人在家了,大白天也不敢一人在家。 只要一阴天,或者太阳落山那一阵儿,屋里屋外出现了阴影,她就害怕得不得了, 幻觉着处处都有死孩子。每天睡觉前,她一再地对自己说,甭做梦,千万甭做梦, 可一入睡,偏偏就梦到了那个死孩子。她娘每次把她从噩梦中晃醒,她都抽风一样 地紧握两拳,浑身早已汗津津的了。娘也常常像她那样汗津津地从睡梦中蹦出,娘 避免汗津津地从睡梦中蹦出的办法,就是把菜刀压在枕头下。雪儿学着娘的样,往 枕头下压了一把菜刀。后来,关于死孩子的噩梦逐渐被其他噩梦所取代,并且噩梦 是那样的丰富多样,雪儿也就不单单为一个死孩子的恶梦惊魂了。不过,她和娘枕 头下的那两把菜刀,一直压到现在。此刻,在这个静悄悄的只有阳光的四合院里, 李虎牛声情并茂地说出了在那个风雨交加的深夜的墓地里,他被绊倒的不是别的, 正是与阴森、恶心、可怖联系在一起的死孩子,怎能不叫雪儿大惊失色呢?雪儿哎 呀一声,就感到头皮发麻,身上发冷,木梳掉在地上,她一点不知道。 掉在地上的木梳,被无知的黄黄咬了起来。娘看到了黄黄嘴里咬着木梳,就夺 过来,抬头看了一下雪儿,这才发现雪儿傻傻地瞅着李虎牛。娘用木梳敲一下雪儿 的手,把木梳递给了她。雪儿接过木梳,继续为娘梳头。 “惊蛰了,虫子都醒了!”娘再次提醒李虎牛。 李虎牛说:“你要害怕,我就不说了。”雪儿说:“不说算了,谁稀罕听!” 李虎牛听出了雪儿其实是想听下文的,便接着说,你说现在这人多缺德吧。以前扔 孩子,那是因为叫随便生,生的多了养不起才扔。现在除了我,谁还养不起个孩子? 现在的孩子多缺,就这还扔。我猜呢,这准是李来福、李大矿这号人干的,他们有 钱,就随便找女人,弄出了孩子,怕人说,就偷偷扔掉。他以为扔掉就没人知道了, 他以为有了大路就没人走小路了…… 雪儿脸红了,收回了目光,低下了头,把心思全用在了娘的稀疏的头发上了。 李虎牛意识到自己的话有点放肆了,就调整了方向,说,不管咋说,那孩子可怜啊! 刚见天,就被狠心的大人扔掉了。孩子那么小,那么嫩,哪能经得住风吹雨淋啊! 那是秋尾了啊!眼看着就快到冬了啊!多冷吧!说到这,雪儿也禁不住打了一个冷 战。雪儿就看着李虎牛伸出两手,继续说道,我把孩子抱起来,扒拉掉孩子身上的 荒草,又撩了点雨水,把孩子身上脸上的泥洗净…… 雪儿盯着李虎牛看,李虎牛正两手比画着,作着笨拙地抱孩子的姿势。我抱着 孩子,又来到我刚才堵好的坟墓前。我对坟墓里边的人说,伙计,你看这么点儿孩 子就遭这么大罪,你总不能不管吧!你总不能看着这个孩子在外边淋雨你躲在墓房 里睡觉吧!你看在我给你帮忙的份儿上,就把孩子收留了吧。我想他准是同意了, 我就把我刚才堵好的窟窿挖开,把孩子放进去,再重新埋好。 此刻,雪儿那又变成直线了的目光复杂了,里边有自愧不如的成分,也有爱慕 的成分。想当年,她只在山沟的边沿,当着那么多同学的面,远远的看了一眼死孩 子,就惧怕了十来年,李虎牛一个人把一个死孩子抱起来,安葬好,都一点不怕; 李虎牛看起来粗粗拉拉是个硬汉,心眼却还是这么的软,李虎牛准是会疼人的人… … 雪儿心思一飘忽,娘就感觉到了。娘从雪儿机械的梳头动作中,知道雪儿又魂 不守舍了。娘偷偷看了一眼雪儿,雪儿果然痴痴地看着对面。顺着雪儿的目光,娘 又发现了李虎牛那冒着火星的双眼。只要雪儿一看李虎牛,李虎牛就把目光移到别 处,但那只是暂时的游离,隔不了几个喘息,那火辣的目光就又回到了雪儿的脸上, 这时,雪儿便怕烫着似的,急惶惶地躲闪,躲闪在一边,等着那目光再次过来,再 次躲闪。娘是过来人,娘啥不知道?娘为两个年轻人互为钟情暗自高兴。娘看着李 虎牛虎背熊腰,高高大大,敦敦实实,也不禁产生了特殊的感情。那是一种漂泊在 惊涛骇浪中突然看到了陆地的感情,那是孤身一人奔波在茫茫沙漠上猛然发现一片 绿洲的感情。李虎牛坐在那里,不就是一座山,一面墙吗?这不是她苦苦寻找、渴 盼着的可以靠一靠、歇一歇的山和墙吗?李虎牛是从啥时候长成这个叫人踏实的模 样的?以前,他家里穷,可怜,连饭也吃不饱。生产队的时候,她还给过他窝头、 红薯吃呢。没想到,这孩子一转眼就长成这样了,真是越穷越贱越好活啊! 雪儿娘欣赏着李虎牛,黯淡的面容便渐渐泛出光泽来。她收回眼睛,封锁住沸 腾翻滚的内心,默默恢复到木雕状,把所有的时间和空间都让给了两个干柴烈火的 年轻人。 心知肚明的雪儿娘,用无比平静的外表感受着外界的一切。在她的世界里,已 经不再有喧哗、歌声和窃窃私语了。她在她的无声世界,只能靠日益发展起来的另 一种触须,来感觉周围的一切。此刻她那触须已经处在了高度的兴奋之中,她从雪 儿梳头的舒缓、力度上,已经感觉到一场不知道是祸是福的大火将在两个年轻人的 身体里燃烧。她分明已经觉到了火焰的灼人,她微微合着眼,等待着、迎接着大火 的来临。她用眼角瞥了一下脚下的黄黄,心里问它,你说,李虎牛行吧?黄黄动了 动耳朵,竖了竖头,似是作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雪儿娘骂道,滑头!雪儿娘刚 要再问黄黄些什么,就见它支起了四肢,背上的毛发倒立起来,双眼射出警觉的目 光,做好了向前冲锋的准备。雪儿娘扭头看去,大门过道进来一个人。那人大摇大 摆,只前进几步,就被箭一般射过去的黄黄拦住了。黄黄英勇无比地向来人的身上 扑着、咬着。来人弯腰抓过一把扫帚,挥舞着喊叫着:“管管这条狗!” 来人喊叫和黄黄吼叫,雪儿娘听不见,雪儿和李虎牛却听得真切。就见雪儿紧 紧贴在娘的后背,一只手搂着娘,一只手攥着木梳,眼睛里全是愤怒和仇恨,因这 愤怒和仇恨,脸色也变成铁青的了。雪儿刚才还是满面桃花,两眼柔情,怎么顷刻 间就变成了如此的惨不忍睹?这是哪阵狂风恶雨把一朵含苞欲放的水灵灵的鲜花给 摧毁的?这狂风恶雨不是别人,定是正在与狗格斗的这个人。李虎牛缓缓地站起身, 迈着壮实的步子,来到人与狗之间,轻轻地把狗按下,然后铁塔般地站在来人面前。 来人是粗胖的身材,虽在体积上不比李虎牛小,但个子却比李虎牛矮了一头。李虎 牛揪住了来人的很高档的西服前襟,说道:“你甭觉得你有几个臭钱,李来福,你 办的坏事我一桩一件都给你记着。” 被李虎牛揪住了的李来福很不舒服,不停地扒拉李虎牛有力的大手,说道: “李虎牛我没得罪过你,也没跟你过不去,你这是咋了?” 李虎牛说:“你一张嘴我就能看到你的粪门。你是不是又来叫雪儿到你窑上去? 告诉你,她不稀罕你那臭钱!” 李来福说:“这是我们家的事,你多管什么闲事!”然后就隔着李虎牛对雪儿 说:“雪儿,大伯不叫你干活,外边来人儿了,你光倒倒水就行,一个月大伯给你 开两千。” 雪儿着急地喊道:“你快走吧,你快走吧。” 李虎牛重新叫脚下的狗,说:“黄黄,咬!”黄黄便向李来福扑去,吓得李来 福跌跌撞撞地跑出了大门。 雪儿娘看上了李虎牛,雪儿也早看上了李虎牛,可雪儿不敢再往前迈出一步, 雪儿娘就支使雪儿,说雪儿,去,看看李虎牛有脏衣裳没有。雪儿说人家谁稀罕我 啊,人家娘不能给人家洗?雪儿娘说,他娘不是也有病,着不了凉?再说人家帮过 咱那么多忙,你给人家洗两件衣服还不该吗?雪儿就过去,抱来一堆脏衣裳。雪儿 娘说,雪儿,挑担水,给李虎牛把脏衣裳洗了。现在河滩里的水脏得已经不能洗衣 裳了,雪儿只好再去井台上挑水。洗净的脏衣裳晒干了,雪儿娘说,去雪儿,把衣 裳给李虎牛送过去。实在找不到借口了,雪儿娘就说,雪儿,咱家炕洞里老鼠洞太 深了,去叫李虎牛给堵堵。娘每每发出这样的指令,雪儿都听话地去照办。当娘的 她也顾虑过,让李虎牛频繁的来她这个孤女寡母家,街坊邻居能不说闲话吗?可是, 不这样又有什么办法呢?让雪儿自己去跟人家李虎牛处热,那几乎是不可能的啊! 他最了解自己的女儿,她没出息,她的女儿比她还没出息。她敢断定,要是她不从 暗地里使劲儿,到毛白雪儿也不会走到李虎牛家里的。 雪儿娘对雪儿的评估基本是正确的。要不是娘催着、逼着,雪儿是不敢主动走 进李虎牛的院里的,更不敢走进李虎牛住的南屋的。平时,雪儿就串门少,尤其是 借东西还东西,雪儿是从来不敢张口的。雪儿只有在自己的家里,在娘的跟前,心 口才能平静。一迈出家门,她的心跳就莫名其妙地加快,紧张得不行,就连每个汗 毛孔都在严阵以待,好像进入了战备状态。对雪儿来说,处处都有危险,时时都有 恐惧,她不由自主就得绷紧全身的每一根神经。就连她已经多次来过的李虎牛家, 她也不敢大着胆子进去,她总要高度警觉小心谨慎地往里走。她已经知道了李虎牛 家从不关门,从不锁门,就连睡觉也不闩门。为此,她一直为李虎牛捏着一把汗。 她说李虎牛你就不怕小偷进来偷你?李虎牛指指炕,炕上铺着一张破席子,没有炕 单的光光的破席子上,摊着一条露着网套的脏脏的被子。李虎牛指指地上,地上除 了胡乱放着的铁锅、碗盆外,光光的也是什么没有。李虎牛指着家徒四壁的屋子转 了一圈,说,我怕啥?小偷来偷我啥?怕是我请小偷小偷都不来的。雪儿又望一眼 洞开的家门、街门,说,你不怕坏人进来?李虎牛哈哈大笑,说,我连鬼都不怕, 我还怕坏人!雪儿想了一下,又说,那你娘呢?李虎牛说,我娘在北屋躺着呢。雪 儿急了,说,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你娘不怕坏人?李虎牛说,怕啥?谁有本事谁 就把我娘偷走。尽管如此,雪儿还是不放心,雪儿站在李虎牛连个凳子也没有的屋 子里,仍像个警觉的野兔,竖立着耳朵,分辨着细微的响动,时刻提防着来自外界 的危险。 李虎牛摸一下炕头,说:“你坐啊。” 雪儿还是不敢坐,就匆匆地把来意告诉李虎牛,“俺家老鼠洞太多,你抽空给 俺糊糊吧。” 这自然是不在话下的,这自然是李虎牛求之不得的,李虎牛强有力地点着头, 生怕雪儿说完就走,又固执地说道:“你坐会儿吧。” 雪儿说:“不了,俺走了。” 李虎牛有些急了,上前扯了一下雪儿的袖子:“坐会儿又怕啥?” 雪儿就感到被李虎牛扯的那个地方,滋地麻了一下,并极快地瞟了一眼敞开的 大门,脸颊嗖地红了。雪儿就要打算夺路而逃了,雪儿的一只脚刚迈出门坎,李虎 牛又说:“雪儿,我想问你点事。” 雪儿耳朵听着,脚步却没停,双脚已经迈到了院子,雪儿打算边走边答应李虎 牛的询问。雪儿就听李虎牛问道:“你是不是看不起我,烦我?” 雪儿不得不停下脚步了,慢慢扭过身子,一双泪汪汪的委屈的大眼睛早已看定 了李虎牛,“你瞎说!” 李虎牛故意生起气来,一梗脖子坐到炕头上,不再答理雪儿。雪儿只好再回到 屋里,走到李虎牛跟前,“你瞎说!”李虎牛乘机扑向雪儿,一把把雪儿抱到怀里, 雪儿在李虎牛呼呼的喘息中,一边挣扎着,一边提醒着“叫你娘听见了”。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