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天,阳光催得百花竞放的时候,我挎上了我的双肩包,离开了家。我要去看
花,再过半个月,春天就不会这么灿烂和干净了,许多花便会开残在枝头,许许多
多的花瓣都会落在了尘埃里。趁着春天还没有那样黯淡和肮脏,我要去看看花们开
成了什么样子。过了这个时机,还有什么样的花儿开给我看?
我的目的很简单,所以我就眯起双眼,让阳光照在脸上,慢悠悠地,一直朝南
边走去。
后来,就进了山里。漫山遍野的桃花,铺天盖地的阳光,风就在花树上面游弋,
风也是香喷喷的。满世界软绵绵暖呵呵的阳光,我在阳光里没了,我成了阳光的两
只脚,在香风里轻飘飘地走着。
走着走着,后面有人和我说话了:
“喂,你到那里?”
我回头一看,一个黑竭色的乡下老头,在我身后腰杆笔挺地走着。“我来踏青。”
我说。
我略等一等,老头就与我并肩而行了。
“你是城里来的。”他不容置疑地判断,接着说下去,他好像在自言自语:
“我刚从城里回来。我昨天就去了———坐船去的。亲戚的运输船,不要钱的。今
天一大早回来,坐小公交车,他们非要我交十二块钱,我一气,半路上下来了,倒
是一分钱没给他们。这样,我就先省了一十二块钱,后又省了六块钱。”
我暗笑。他看看我的脸,认真地说:“这地方无有人来,没有旅游点,自古就
属于生僻之地。”老头如此拿腔拿调,我忍不住放声大笑。他不理会我,继续说下
去:“只有一座二郎山好看一看,山上有一座明月寺,山上花草竹木很多,还有野
鸡。山的东面和南面靠湖,湖里有野鸭子。人家说,野鸡和野鸭子交配,生下来的
就是凤凰……这山倒是有看头的,你不妨上山去看看。寺院里能住,一夜二十块,
管三餐。寺里头就只有住持夫妇两人。两人本是俗家人———跟你一样的城里人。
七零年春天来的,不知道为什么要来?来了快三十年了,从来不见有亲戚来看他们
……男的叫罗师傅,女的叫薄师傅。两个人虽说是寺院住持,但从来就是俗家打扮,
睡在一起,一直夫妻相称。你说奇怪不奇怪?”
这么说着,这乡下老头就紧走几步,到我前面去了。他双手背在后面,说:
“你跟我走。罗师傅今天下山来做法事,给土根家里驱鬼。你就在土根家里吃中饭。
吃好以后跟罗师傅上山。”
我忍不住问他:“老乡,你住在什么地方?”
他说:“不远。二郎山下的明月村。”
既然他替我作了主,我就一声不吭地,跟着这个陌生的老头走了。
很快就到了村里,一个三面环山的小村落,孩子、鸡、鸭、狗,一齐在村子里
乱逛。快到中午了,景象有些进食前的慌忙。在一家人家门口的空地上,我看见一
位红衣绿裤的老者,肃穆地端坐在一把长凳上,他面前也放了几条长凳,坐满村里
的老少爷们。只听他大声说道:
“人这样东西,是不能得意的,人一得意了就不象个人了,要祸害人。鬼这样
东西也是不能得意的,一得意的话,就象个人一样祸害人了。”
听众一齐点头称是。然后,红衣绿裤的老者两手按在膝盖上,嘴里似唱非唱地
哼道:
三荤三素啊一只鸭子,米饭啊一碗,柴筷要一把,柴筷放在饭碗上……十八只
元宝,十三只米粽……生死之鬼啊在西北方向……
红衣绿裤的老者每哼一句,就有一位长得敦实的中年男人大声答应:“晓得。”
领我来的老头说:“红衣绿裤的那个人,就是罗师傅。答应他话的那个人就是土根
……土根,带个城里人到你家吃饭,她要跟罗师傅上山呢。就在山上住夜。”
这就是我碰到罗师傅和薄师傅的因缘。刚才我说过了,我出来的动机很简单,
所以我不在乎到哪里去,只要有花儿看,无论跟着谁走都一样。况且我愿意到寺里
去,我想求一支签,关于爱情的签。
罗师傅和那个乡下老头大不一样,他不爱说话,一路上只是闷着头走路,我听
见他哼了两句歌,听不真切,见他不爱说话,我也不便问他。我对他的初步判断是
:一个沉闷的有冤气的老头,他的来历有点神秘,他的现状却充满尘世的气味。在
漫山粉红色的桃花映衬下,他的红袄绿裤显得又是奇怪又是天真。我走在他的后面,
看着他轻捷地走路,宽大的红袄绿裤飘忽着,在山路上跳跃不停,像两块连在一起
的光斑。我想,他也许是个明朗单纯的没有多少过去的人,他到此地三十年,只是
为了某一样必不可少的等候,或者竟是拒绝一种辉煌……
走进了竹林,就是到了山的顶端了。明月寺在竹林的掩映里,这是一座小庙,
庙身陈旧的黄颜色里,有人间多少年烟熏火燎的气息。进了门,眼前一黑,过了片
刻才看清室内的陈设。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摆在屋子正中的木龛里,我看见高高的
木龛后面有走廊,客房大约就在走廊里面。我想,有月亮的夜里,月光会浸洇这孤
寂的走廊。
我迫切希望看见薄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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