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是杂种 日子过得飞快,一晃,我和刘二满都满地乱跑了。 刘二满长得精瘦精瘦,头发黑,皮肤也黑,像她爹。惟有一双大眼出众,长睫 毛一眨巴,就眨巴出鬼心眼。刘家的人一律小眼,二满的大眼让她哥刘大满气得小 眼迷瞪。五岁的二满就能把她哥骗得落花流水。刘大满有只怀表,整日挂在胸前, 摇来晃去,谁都别想碰一下。可他不会看表,你问他几点了,他说十三、十三点啦。 于是二满就笑:“十三点!”这么一只稀贵的怀表竟是挂在大满身上,让人又 气又可笑。 对于又胖又笨说话还结巴的儿子,刘满富一点不喜欢,时常把他打个半死,一 年里有一半时间是送到奶奶那里寄养。刘满富的婆娘不愿意,可谁叫她是个连自己 都不能照顾的瘫婆子呢?相反,刘满富加倍疼爱女儿,视二满为掌上明珠。他有一 辆旧自行车,这是全连惟一的高级交通工具。没事他就骑着自行车,把二满抱在车 前,“咣咣当当”驶上尘土飞扬的公路。大家知道他又是去场部了。他和场里的头 头们好得像兄弟,一周起码得跑三趟。刘满富无论走到哪里,都引得一群人看稀罕, 当然是因为二满。二满扎着两个冲天小辫,衣着齐整,招人喜爱。她一岁出头就能 脆脆地喊爸爸、哥哥和叔叔阿姨,两岁多点已能传牙俐齿跟大人对话,三岁以后已 会背一箩筐民谣古诗了。 二满在天堂河的同龄孩子当中,超前地聪明。这样的孩子怎能不招人喜欢呢? 你说是不是。 相比之下,大满就显得愈发蠢。蠢人动嘴不行就动手,时不时印在二满脸上的 青一块紫一块,就是大满掐的,二满说。 相比之下,母亲也愈发地不能忍受我。 她与父亲的不能容忍是可以理解的,因为直到五岁,那个名叫梅小二的我除了 比同龄的孩子高一个头,比人家多吃一碗饭,多废一些衣服和鞋子外,依然不会说 话,甚至连爸爸、妈妈也不会叫,只会傻笑。梅小二的耳朵也成问题。好像塞满湿 柴火的炉灶,总是回响着一种被挤压变形的声音。母亲说话时,是吱吱的;父亲说 话时,是嗡嗡的;姐姐梅兰说话时,是呜呜的,像狼嗥。而二满说话时,是呱呱的, 乌鸦那种。其实我梅小二心里明白他们在表达什么,就是搞不懂他们的嘴一天到晚 翻来翻去有啥意思。在我看来,嘴是用来吃饭的。当然后来我模仿一些奇奇怪怪长 长短短的声音,也能发声了。只是声音极其可笑,是咿呀呀的。 十个聋子九个哑,人们都说。在我四岁多时,父亲攒了些钱,终于下决心带我 去看一位这方圆几百里最有名的老中医。老中医煞有介事地翻翻我的眼皮,看看我 的舌头,又揪揪我的耳朵,最后摇了摇他的枯脑袋。他这一摇脑袋,就把我梅小二 定了性。 梅小二又聋又哑,还是个黄毛杂种。 因为这些,母亲更加嫌恶我。不过她最受不了的还是我的头发,我那一头亚麻 色卷发比芦苇长得还疯,母亲怕别人认清我梅小二的杂种本质,所以总逼我剃光头。 我长得又高又壮,大手大脚,做衣服费布,母亲索性让我一年到头穿用父亲的旧军 装改制的肥大衣服。12岁以前我梅小二从不穿内裤和袜子,14岁以前不留长发。许 多人初次见面,都以为梅小二是男孩。父亲是一直想要个儿子的,母亲干脆对我说, 别人问你是男是女,就说是男的,记住。 这么一来,就有了麻烦。我们连的孩子一见我,就要追上来脱我的裤子。他们 说,看看这杂种究竟是啥样的,是男是女。我用手指指脑袋,表示自己是男的,不 是女的。女孩子是该像我姐姐梅兰那样穿花衣服,梳小辫子的。我一无辫子,二无 花衣服,还不穿内裤,我怎么会是女的呢? 我的招人眼目和惹是生非,使母亲痛下决心,不许我出门。顺便提一下,我母 亲在给刘家当了一阵奶妈后,刘满富开了绿灯,她就光荣病退了。通常母亲是白天 睡觉,而一到夜晚,两眼贼亮,精神振奋,不是出去打牌,就是串门聊天。父亲一 直怀疑母亲的阴阳颠倒是得了什么要命的病,殊不知这是母亲日积月累的一种习性。 母亲的这个习性,以及她的厌恶劳动、贪图享受皆与她的过去有关。 漫长的冬季,母亲让我呆在屋里,缠那些永远也缠不尽的烂毛线;春天到了, 她把我关在家门前的小菜园里,让我拨草。拔不完的草。园子外面时常有孩子们的 笑声,还有一只只在天空飞来飞去的风筝。那只又大又漂亮的红蝴蝶风筝,不用猜 我就知道是傻B 小油菜花的。小油菜花大名叫丁丁,若不是她患小儿麻痹症落下一 条残腿,脑子也不大够用,她该是个非常非常美丽的女孩儿。 她有一双又大又黑、毛茸茸的眼睛。皮肤白净,嘴唇嫩红,一头长发像春天的 头茬韭菜,黑亮诱人。她爸——一个叫丁罗锅的北京渣滓,成天把她扛在肩上。即 使在豆腐坊里推磨,都要扛着教她念唐诗,还说她比我们都聪明。简直瞎扯。她不 傻怎么会小便时总忘了解裤带?可你要说她傻吧,她确实认得画书上很多字,我们 谁都不认识,包括二满。丁罗锅给她做的风筝年年都比别人的飞得高,可你要想请 了罗锅帮你做一个,没门儿。于是整个春天,小油菜花都是令人嫉妒的最欢乐的人。 父女俩嘿嘿嘿咯咯咯的笑声刺激着我,让我梅小二多次错把菜苗当成杂草拔了,结 果遭了母亲的责骂。可母亲一点办法没有,谁叫她用的是个蠢货呢?到后来,这个 长着两条长腿的杂种蠢货,再也管不住自己,翻过红柳栅栏逃了出去。梅小二来到 那个黄豆芽一样细瘦的残疾儿跟前,望着背上鼓着大包的罗锅男人在一点点地收线, 想摸摸纸蝴蝶,结果被一双大手挡开了。接着,丁罗锅撅着屁股背起抱着纸蝴蝶的 小油菜花走了。 我只好去看大满二满兄妹和我姐姐梅兰他们在玩什么。 大满二满也不是好东西,我和他们玩老鹰捉小鸡,踢毽子,跳大绳,他们要么 输了赖账,要么干脆让我从头到尾当老鹰,或摇绳子。这些无聊的游戏我烦透了, 又不能不玩,否则他们会骂我黄毛杂种,还堵着我的路不让我回家。 这天,大满二满把我骗到外面。大满掏出那个黑不溜秋的小玩意儿,用手拨弄 着说,梅二转子,你不是男的吗?掏出来让哥儿们瞧瞧。我使劲摇头。他们说,不 掏也行,有种的站着尿!站着尿就站着尿,梅小二不怕!结果,我把裤子尿湿了。 二满和尕蛋子哄笑着跑过来,趁机扯我的裤子。我紧紧揪住裤腰。二满说:“谁撒 谎谁是丫挺!揍她!”一时间拳头脚尖落到梅小二头上身上。我被打得鼻青脸肿。 但我不流泪,不还手。母亲说过,见人躲着走,不许往人群里凑。现在我不仅凑了, 还惹了是非,母亲知道了,倒霉的还是我。 我三天两头被打,说起来都怪我不好。我明明知道大满二满讨厌我,可我偏偏 想跟他们玩——只有跟他们玩了,才能跟所有孩子玩。他们不跟我玩了,就没有孩 子敢跟我玩。与玩的快乐相比,挨打实在算不得什么。第一次挨打,自然有一些难 受。以后挨得多了,无法记忆,睡一觉全忘。第二天太阳出来,我照例高高兴兴去 找他们玩。二满梅兰骂我脸皮厚,厚脸皮,父母说我比小油菜花还傻,他们想像不 出来世上竟有这么没羞的女孩。他们其实不知道我根本不把一些事当回事,我对付 他们的办法是快乐,永远地快乐。你骂着打着一个快乐的人,你不会快乐。你不快 乐,我就快乐。 让痛变成乐,让苦变成甜,让丑变成美,让臭变成香,我快乐! 在我的快乐面前,他们没有一点办法。 不瞒你说,天堂河历史上被称为“天堂大战”的打群架,就是由我发起的。不 过那一阵我已经不挨打了,我是“天堂之花”。提起“天堂之花”,无人不晓啊, 是梅家小二。想一想,如果没有我这么个与众不同的“黄毛杂种”,大满二满他们 去打谁呢?天堂河该是多么的寂寞,我们的童年又是多么的无聊!这件事后面我会 作详细叙述。 由于我的一回回“脱逃”,并且又不争气地被人打,我屡屡遭到母亲的惩罚。 母亲有时正哼唱着“对面山上的姑娘”,一听长嘴梅兰说别人又骂了我杂种,她会 撂下铲子,揪住我的耳朵。她常常把自己的手打得通红,鼻子气得歪到一边,可是 她不知道我不怕疼,她是白费劲儿。这就是大人们的愚蠢之处了。我怕的是她剪我 的头发。果然,她操起那把老锈的剪刀,“咔嚓咔嚓”一顿乱剪,剪光灭绝,毫不 留情。 “看看你那副面孔!怪物!你再跑出去给我丢人现眼,我就撕了你!” 好像我是一块破布烂纸。 小菜园里飘着一缕缕头发,亚麻色的,还带着许多古怪的小卷儿。那是我的, 我知道。可我是“怪物”,我怎么一点不知道?我们家只有一面小镜子,从来都压 在母亲的枕头底下,不许人动的。有一天,我从人家垃圾堆里拾到一小块破镜子, 拿回家来。我蹲在菜园里,第一次产生一种要看看自己的欲望。镜子里的那个人是 我吗?脑袋很大,下巴过尖,皮肤太白,嘴唇挺厚。不过最让我吃惊的是,我的眼 睛是又大又深的褐色的,我的鼻子是翘翘的,而我那被母亲剪的七零八落的头就像 北京渣滓烧过的荒地。这个人怎么会是我呢?我照啊照啊,照得两眼发花,照出了 疑惑和伤感。父亲的头发是黑的,母亲的头发是黑的,梅兰的头发也是又黑又直的, 为什么我的头发偏是黄的卷的?我的眼睛怎么是那么深那么大的褐色的?我的鼻子 干吗要翘得那么起劲? 我姐姐梅兰已到了爱美的年龄,她刚刚洗了头,用母亲的木流梳理着骄傲的黑 发,来到菜园,幸灾乐祸地对我说:“看到了吧,你长的就是跟我们不一样吧,梅 小二?” 我蹲在那块刚刚萌出小苗的菜地里,呆望着镜子中的自己,第一次有种不可名 状的恐惧。我是男的吗?隔着一层布摸摸,那里是平的,没有大满、孕蛋子他们那 样的玩意儿。我是女的吗?镜中的那张脸又实在是难看。女的是不该这么难看的。 我把那块破镜子埋到了菜地边上,再不想看见自己。 我是个不男不女的杂种。 后来我之所以安下心来,不往外跑了,是因为菜园里终于有了一个伙伴。我的 伙伴是一只小白兔,它是春天出现在我家菜园拐角的。那时,红柳栅栏上的牵牛花 不紧不慢刚刚扯起碧绿的藤蔓,每一片叶子都像婴儿的眼睛那么可爱,父亲栽下的 那棵小桃树也才开始发芽,羞羞答答的样儿。地里的小白菜已长出一指多高,辣椒 苗、豆角苗齐刷刷的,看了真是喜人。这时便引来了成群的蜜蜂和蝴蝶,嘿嘿嗡嗡, 呼呼啦啦的,还引来了一只没有主人的小白兔。 我用柳条筐做了一个兔子窝,每天挖一些苦苦菜堆在地头。 小白兔起前不敢靠近我,以后时间长了,它渐渐不怕我了,甚至用嘴衔我手里 的苦苦菜。这时候,我望着它,它也望着我,红眼珠大睁,三瓣嘴鼓着,似乎在问 :你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我就用目光问它:你怎么也孤零零一个?它就把眼睛转 向一边了,一副不忍的样子。晓风摇得栅栏上的牵牛花歪歪斜斜,一股淡淡的清苦。 春天温暖的阳光下,我们相对无语,却有着同病相怜的默契。当它抽动着唇上的须 子,慢慢咀嚼着一小片菜叶时,我从它呆滞的眼神里看到了它的孤独,还有我的孤 独。 第一场冬雪来临时,小白兔长大了,我把它弄进一只木箱。每天国早一晚,给 它送去一些白菜叶。这天早晨,我带去的是一个胡萝卜。小白兔凑过来闻了闻,没 有吃,而是舔舔我的手。我用眼睛问它:你为什么不吃呢? 它看着我,一动不动。透过红色的眼神是一种忧伤。 这时,母亲来叫我,声音吱吱的,刺耳。我听到了,却不想动。 母亲又叫了一声:“小赤佬!回来洗脸洗头!”母亲一直用上海话叫我“小赤 佬”。 家里只有一桶水,大多被母亲用了,早晨我很少洗脸,一年也洗不了几次头。 母亲是从不管我洗脸不洗脸,洗头不洗头的。她最关心的是别让我的头发往长里长。 今天很奇怪。 我慢腾腾地去洗脸。母亲不耐烦了,用脚在我屁股上来了一下,袖子一绾,将 我的脑袋摁进一只坑坑洼洼盛着清水的铝盆。一股浓浓的骚臭味儿熏得我几乎背过 气去,这是我家的尿盆,底子上积着老厚的尿垢。母亲的两只手细瘦,却是肯下力, 每一次挠进我的头皮,都像有一只尖锐的耙犁深深地插进去。我吱吱地尖叫起来, 母亲就一只手揪住我的耳朵,另一只手狠命地往头上撩水,我的耳朵嗡地一下,跟 着脑子一阵眩晕,眼前所有东西都旋转起来,世界在我是一片浑饨一片飘浮一片混 乱…… 母亲给我洗完头,让梅兰脱掉她身上的红条绒衣服,又向我招招手。我连她吱 吱的声音也听不到了,我木然地望着她。 母亲就把梅兰的红条绒衣服甩到我跟前。我还是不知道该干什么。梅兰这件红 条绒上衣是过年才做的,新的发亮,脱了干什么?难道会让我穿?我不相信。但看 到梅兰怒气冲冲的样子,我知道这衣服就要穿到自己身上了。 母亲最后将一个热鸡蛋塞到我兜里。父亲披上他的破羊皮袄,扣上油乎乎的皮 帽,脚蹬皮靴,候在门口。 今天是个什么日子,母亲又给我洗头,又让我穿好衣服,还给我煮鸡蛋?梅兰 的嘴噘得都能挂油瓶了。 母亲挥挥手,意思是:跟你爸去吧。 去哪里?我望着父亲,父亲拍拍我的背,脸上表情僵硬。 梅兰哭了,我敢肯定她在嚷:“我也要去!” 母亲把她紧紧拉着,梅兰就哭得愈发伤心。 父亲推了我一把,我们就出去了。看样子,我们是要出远门的。因为父亲穿上 了那双体面的皮靴,这双皮靴他只有在过年才穿。 我看了一眼母亲,这时她突然抱住我,弯下身子哭起来。她的嘴一张一合,我 闻到一股极其陌生的臭烘烘的气味儿。我很不习惯她抱我。我不耐烦地抽出手来, 根本懒得再听她嚎,因为我根本就不知道她在嚎些什么。我的耳朵这时灌了热汤似 的,沉沉的隐隐的痛,我多么想跟着父亲出去玩玩儿啊! 父亲走得很快,两条短腿水银似的转个不停。一路上,我都跟在他后面小跑, 大口地喘着粗气。走了不多久,我就走不动了。 不,是耳朵痛得受不了了。父亲远远地把我抛下,在前面一座雪坡上抽烟等我。 我强忍疼痛跑过去,大汗淋漓,泪水盈眶。父亲甩掉烟头,看着我的眼睛,一脸疑 惑,似乎在问:“你咋啦?” 我指指耳朵。 父亲弯下腰揪住我的左耳朵看看,又揪住我的右耳朵看看。 猛然间他干瘦的脸皱成了一枚老核桃,两只小眼深深地陷了进去,嘴唇也抖了 两下。尽管那只是一瞬的表情,但我仍然看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惊恐攫住了父亲。我 瞪大眼望着父亲,用眼神问他:怎么啦? 他说了一句话,后来他告诉我那句话是:“你的耳朵堵死啦!” 父亲脱下羊皮袄垫在朝阳的雪坡上,让我坐在上面,自己蹲在雪地上。他从裤 兜里取出一根火柴,又折了两根细细的红柳棍。 这时我明白过来,他是要给我掏耳朵!从前每逢有人给小孩掏耳朵,母亲总是 大呼小叫:“了不得吐,小孩子家会掏聋的!”梅兰从未被掏过耳朵,我也一样。 那天,阳光很亮,天空很蓝,雪野很静。我屁股下垫着绵软的羊皮祆,脑袋靠 着父亲温暖结实的跛腿,感到自己进入了梦境。父亲一手揪着我的耳朵,另一只手 捏着草根,探进探出。他不时将嘴凑近我的耳朵,猛吹一口气,那热热的气流涌进 去,麻麻的,痒痒的。 突然,耳膜像被钢针扎穿了似的,钻心地痛。我大叫起来,叫声未落,就觉那 塞满湿柴的耳朵陡然空了,空得又轻又飘,空得几乎消失,空得令我睁大眼睛四下 里找寻——瞅瞅! 哗哗! 咩咩! 嗒嗒!…… 啊,这是什么声音,如此清晰?如此令人震惊?我晃动着自己那两只大耳朵, 左听听;右听听,原来是半空中一种灰不溜秋的土鸟在瞅瞅,是远处的老牛在眸眸, 是老乡圈棚里的羊儿在咩咩,是飞驰而来的一匹白马在嗒嗒……呀,世界上原来有 那么多声音呀! 半空中,有一群麻雀吱吱喳喳叫,我向它们招招手,它们扑腾着翅膀,算是向 我打招呼。 父亲两眼紧盯着我问:“听见了吗?听见了吗?” 我使劲点点头,嘿嘿地笑开了。 父亲也嘿嘿地笑了。原来他的声音又粗又哑,带着浓重的家乡口音,很陌生, 很亲切。 长大后,我从一位耳鼻喉科医生那里才知道,我是那种天生油耳朵的人,即耳 取既是油性的,属遗传。医生说,油耳朵的人少,经大多数人是干耳朵。干耳朵有 了耳屎,即使不掏,耳屎也常会随着人的活动飘落出来,但油耳朵就不行。油耳朵 的小孩躺在床上好久地哭,或洗澡灌进水去,极易结成块,堵死耳道,严重影响听 觉造成失聪假象。 是父亲拯救了我。父亲还对我说,我的油耳朵是遗传了他的我就埋怨他:“长 了你的油耳朵,真倒霉!” 其实我的父母都不是油耳朵。 后来,我才知道这次的雪天之行其实不是去玩的,我是要送人的。那个叫胡倒 的人在七星子镇住,得走一天路才能到达。约摸傍晚上灯时节,父亲才满头大汗带 着我赶到胡家、刚进土墙大院,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矮个男人就连忙卸下我来,两 眼放光地说:“多乖的女娃儿!多乖的女娃儿!”他激动得上气不接下气,将他热 烘烘的带着酒味儿的大嘴贴向我的脸,弄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向屋里望望,咋就没 个女的呢? “吃饭了吗?”男人问。我摇摇头。“想吃面条吗?”男人用血红的眼珠子盯 着我的脸。父亲说:“这娃哪都好,就是不会说话。”男人笑着说:“没事!没事! 我就喜欢不说话的娃儿!” 扒完一碗香喷喷的面条,矮男人把我抱到他暖和的大炕上睡觉。 接下来他和我父亲坐在外屋靠窗的小桌旁喝高粱酒,啃羊骨头。大约一个时辰, 他们吃饱喝足了,父亲背着一袋面粉起身要走。就在这时,我醒了,我觉得那个地 方有些痒痒。我坐起来,看见那个男人在对我笑,心里很怕。他结里结巴地说: “你尿不尿尿?” “刷”,我那儿像开了闸的渠道止不住了。我一挨打受惊,就禁不住要尿。没 办法。恐慌中,我冲父亲晃出门槛的脊背大叫一声:“爸——爸!” 那个背着面袋子的瘦小身体像遭了雷击,抖了一下,接着就扭过一张惊讶的脸。 我用更大的声音喊道:“爸——爸!” 父亲肩上的面袋子“哐”地落到地上!他踉跄着跑到床前,瞪大眼睛看着我的 嘴,问:“是你叫的吗?小二?” 我点点头。 父亲一把将我抱住,用他胡子拉茬的脸贴在我的脸上,我感到一阵生疼,一阵 暖意。我的眼泪快要流下来了。父亲突然背对我弓下身子,说:“还不快上来,小 二。” 我愣了愣,有些不敢相信。父亲背过梅兰,却从不曾背过我呢。记得从前梅兰 喜欢坐在父亲的膝头上,两人一起“翻崩崩”。 那根细细的红毛线撑在父亲笨拙的大手上,显得很可笑。他总是翻错,一次次 让梅兰用指头弹他的脑壳,可他偏爱和梅兰玩。这时候,我只有站在边上看的份。 有一次,我向父亲提出同他“翻崩崩”,梅兰就不高兴了,说:“他是我爸,不是 你爸!” 他不是我爸,谁是我爸呢? 还有,我们一家人上场部看电影,父亲也总是把梅兰扛到肩上。梅兰向跟在后 面小跑的我招着手,得意地说:“谁高?我高!地下都是草包!”梅兰还把父亲当 大马骑,举着鞭子吆喝:“驾——” 我可怜的跛腿父亲就驮着他的宝贝女儿从房前爬到房后,汗珠子摔成八瓣。 父亲啊父亲,今天你咋突然要背我这个你不喜欢的孩子呢? 我的近乎成人的神情终于令父亲生气了,他不耐烦地说:“上来呀!傻小二!” 这时我才慢慢靠近父亲,把胳膊伸过去。父亲真是力大无比,像背一捆干柴, 一下就把我背了起来,一双大手暖暖地托着我冰凉的屁股。我趴在父亲背上,新奇 地看着他后脖颈上不断扭动的黑红的皱纹,嗅着一股陌生又亲切的油烟味儿,心想, 父亲身上的味儿原来是这样的呀! 我和穿着一件薄绒衣的父亲当晚就赶回了家。因为父亲突然的变卦,那个叫胡 倒的男人生气地让父亲赔他损失,说是他曾给母亲送过一块花布,还送过一袋面粉。 没辙,父亲脱下自己的皮大衣相抵。 母亲开的门。母亲穿一件四处露洞的无袖汗衫,手里举着肉骨头,满嘴油花, 样子有点狼狈。她见了我,两眼眯缝,怀疑地问:“是你吗?小赤佬?” 我盯着她的肉骨头,大声说:“我们回来啦。” 母亲更为吃惊了,这怎么会是她那个不会说话的怪物?母亲腾出一只手,将父 亲拉到一边,声音抖抖地问:“这、这是怎么回事儿?胡倒不要?” 我这才知道胡倒是七星子镇一个大户人家的独苗子,靠捣腾东西过活,上有一 个老母。此人结过三次婚,都离了。 父亲说:“不想送了。” 母亲愣了,不说话,目光幽幽的,脸上呈现一种复杂的表情。 突然,她抱住了父亲,就像我那样,把两条胳膊圈在父亲脖子上,整个胸脯严 严地挤在父亲脸前。矮小的父亲顿时又矮了三分,只听他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真香,这肉。”母亲笑了,哆嗲地说:“是吗?想吃了?” 我说我想吃啦!母亲瞪了我一眼,两人钻里屋了。 我来到炉火通红的灶台,铁锅里沸腾着。揭开锅盖,一个什么东西鼓涌出来, 尖尖的豁嘴,明晃晃的两颗眼珠子,还有一对长耳朵。因为我会说话了,就格外威 风,问:“什么肉?” 梅兰舔着袖手,一路颠着响屁从里屋出来,说:“哟,梅小二会说话啦!告诉 你吧,兔肉!”这是我第一次听清梅兰的声音,尖尖的,似狼崽的哭。 我连忙跑到荒芜的菜园,木箱中只有一根冻得硬邦邦的胡萝卜。我怒气冲冲回 屋,这时里屋传来一种声音,这声音是多么古怪,古怪得让我怀疑是不是声音了。 要知道,平素我是很难分辨出这么多声音的,现在我听到了,乒乒乓乓,哼哼叽叽, 呼呼嗤嗤。 我问梅兰里面怎么了?梅兰脱牙咧嘴啃着肉骨头,她不足为奇地说:“蠢猪, 有啥大惊小怪的!他们是在打架呢,没事。” 我发现,梅兰的吃相很凶,像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