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失乐的天堂 当然,我也骗了父亲。 我并没有烧掉那幅画,而是另有盘算。在我们这群孩子里,周:革命是对我最 冷漠的人,他从不骂我,也不愿跟我说话,我却一直想接近这个读过书的男孩。我 曾经捏着一粒红玻璃弹子来到他家门前,周革命正坐在矮凳上看书。我故意将玻璃 弹子弹到他跟前,周革命连看都不看一眼。我说,周革命,一起跳大绳吧,我摇绳, 你,跳。他摇摇头。 我觉得他是受了二满的挑唆。这个夏天自从我家出了那些难堪事后,我在孩子 中混得越发没脸面了,大大小小的孩子全躲得我远远的(包括梅兰)。有时他们正 在玩老鹰捉小鸡,见我过去,立刻一哄而散,挪到别的地方玩去了。这比揍我还让 人难受。我成了一只瘟鸡,或一只臭虫。我的快乐丢了。 我脑子里整天想着如何才能让他们跟我玩。我一无好吃的,二无好玩的,琢磨 来琢磨去,只有讲故事了。这当然也是从莫斯科那里得到的启示。不是吹牛,我自 小就具有当作家的天分,我的想象力和记忆力都是惊人的,一个景物或者一件小事, 就能够激发我的创作欲望。何况我看过莫斯科上次借给梅兰的《安徒生童话选》, 老安编故事的套路我已掌握了个七八成。所以要编出一些离奇故事来,不算太难。 此外,我比老安还高明。老安是在书上讲故事,我呢,随处都可以讲故事。我 认为讲故事一定要与周围环境相吻合,否则就出不来效果。那时虽然我还闹不清其 中一些深奥的理论,但我自觉地遵循了创作的基本规律。果然,我的故事一下就把 那些看不起我的家伙重又吸引回来了。 讲童话故事,通常我会选择一个艳阳高照、和风拂面的日子。 我提上一只柳条篮子,吩咐这个人给我带一个玉米锅盔,那个人带一口袋炒黄 豆或炒瓜子,他们都很听话。我们在天堂河畔会面,河里是黑色的浪花,河边有些 细碎的青草和一朵两朵金黄的蒲公英,布谷鸟在一声声叫着,叫得人揪心。这时原 野上送来带着泥土味儿的风,掀动着一个女孩儿的忧思,相当浪漫,也相当诗意的。 当布谷鸟消失,一群羊儿咩咩地随浮云远去时,我就放低声音,开始一个又一个古 老的童话…… 除了讲童话故事,我最拿手的是讲鬼故事。但我不轻易讲。 我的经验是,讲鬼故事必须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而且是在“鬼地”,天空 得缀几粒小星。那样,我们才能感受鬼的声音,鬼的气息,看到红嘴唇绿眼睛的鬼 在另一个世界自由自在、无所不能的力量。我羡慕“鬼”,我故事中的“鬼”通常 是善良多情快乐的女人,她们都有美丽的长发和裙子,擅长歌唱和舞蹈,喜欢小孩 子。可是她们却死了,很年轻的时候就死了。为何死——这是我创作的难点。 苦思冥想半天,我无力解释,反正她们死了。死后她们总是在夜半三更出来, 歌唱的歌唱,舞蹈的舞蹈,汇聚在一个鲜花盛开的大舞台上…… 刘二满最爱听我讲鬼故事,为了鼓励我,她破例大方地送给我一枝铅笔。还有 很多人送我吃的,或替我干活,比如拔苦苦菜,拾柴火等等。我讲鬼故事时总要配 合一些动作,可谓声情并茂,能把不少人吓得大哭,或尿裤子。 故事讲完了,我的肚子饱了,篮子里的苦苦菜也被他们填满了。渐渐地我发现, 讲故事其实不在于讲什么,而在于感受那种心灵与自然的相融,那种信任而美好的 氛围,那种气息与气息传递出的温馨幸福。那段时间我挖空心思、绞尽脑汁地编, 拼命地编。 365 天,我要编365 个故事!似乎只有这样,他们才不会离开我;只有这样, 我才能找回我丢失的快乐。 那是一段多么幸福的时光啊! 后来就不行了。他们说我的故事都是瞎编的。这话是长嘴梅兰传出去的,因为 我在家里对她说过,我会编故事。这样一来,他们就有种受骗的感觉,就没人愿听 我讲故事了,还说我撒谎。我又被戴上一顶“撒谎大王”的帽子。这回他们真正看 清了我的可耻面目,比从前更进一步地孤立我。孤独是多么难耐可怕的事啊! 而有了这幅画,我又有了希望。 小孩子都喜欢画,周革命肯定也会喜欢。记得两年前我们还在上学的时候,曾 经画过一幅画。“上海鸭子”水教师让大家画天堂河农场。我只有两枝蜡笔,一枝 黑的,一枝灰的,那还是我用一根皮筋好不容易跟梅兰换来的。所以我的河水是黑 的,树木是灰的。水教师用嫌弃的目光扫了一眼我的画,说:“天堂河怎么这样难 看,像地狱!” 二满他们都嘲笑我。这时水教师拿出一幅画让我们大家看。 是梅兰的。画上都是绿树和白房子,还有蓝莹莹的小河,红彤彤的太阳,以及 一些飞起飞落的花尾巴鸟。水教师说:“你们看,多美的天堂河啊!” 其实,我画的是一个真实的天堂河。他们有谁像我一样了解天堂河呢? 天堂河的水从远方的戈壁滩流来,从来就不是蓝的。它是那种浑浊沉郁的黑, 踉踉跄跄,像个逃难的人,驮着晨曦,驮着晚霞,驮着星星和月亮,驮着牧人的歌 和我忧伤的笑,不知逃向何方。我每次同父亲去胡杨林砍柴,都要经过天堂河。累 了,我就蜷在满载于树枝的板车下的一小块阴影里。我嚼着一节甜丝丝的芦苇根, 似睡非睡,倾听着脚下远去的河流,听着听着,突然就听到了一种哭泣。有个老妇 人在风中唤着:儿啊儿啊……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她浑浊的泪水就变成了河水。我想,那老妇人的儿子该 是个牧人,被一场风暴卷去了。 在天堂河,惟一的绿色该是胡杨和芦苇。但人们日益高涨的砍伐欲望正在侵吞 它们。因为忧愁胡杨不再绿了。没有阳光的日子,它是铁灰色的,一种绝望的颜色 ;有阳光的日子,它是捉摸不定的蓝灰色。而芦苇,这种烧不尽斩不绝生命无限的 东西,其实也不是绿的。它们在初春,萌发的是略带苍白的浅黄;到了夏日,就在 庄稼地里得意洋洋,疯长成一片墨黑,又邪恶又淫荡。而到冬天,它们也没有要衰 老的迹象,借着秋风,让骚动不安的母性飘飘扬扬,在天堂河的角角落落到处偷情, 交欢。 天堂河的房子不是白的,白房子是安徒生童话中公主居住的地方。这里的房子 是地窝子,先是要在地上挖个两米来深的大坑,而后在上面搭上木头、苇草,糊一 层草泥,就是我们的家了。夜色浓浓之时,这一座座土包在暮霭中蹲卧成一片壮观 的困兽,透着苍凉的苦黄。地窝子,其实是另一种放大了的活墓地。 从那里夜夜传出的极乐之声,算是天堂河最后一个梦想。 天堂河的太阳也不是红的。它像失血过多的女人的脸挂在空 中,焦灼地望着她在大地上的一群儿女。这块土地越来越贫瘠,庄稼总是刚刚 吐穗就要夭折,山坡上的果树已开不出鲜艳的花朵。 这里的大人总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一副赎罪的样子;这里的孩子个个面带菜 色,小小年龄就开始衰老。善良的太阳又怎能不揪心呢? 我画的是真实的天堂河。真实,让我失去了美的想象。 第二天下午,趁周革命在我家屋后跳“飞机头”,我把一张写着“给你看个好 东西”的纸条扔到他脚下。临出发前,我还看了他一眼,生怕他不来。等我走上通 往“鬼地”的小路时,远远看见周革命跟来了。 这个我喜欢的男孩总算跟着我来了! “鬼地”一片沉寂,一段时间不来,坟头变矮了,像冻硬的玉米馒头。我数着 胡杨木桩上的数,向前走着。走着走着,头就晕了。 我扶住自己的脑袋想,到了,21号,就在这里。可是那木桩后竟空空荡荡。周 革命慢腾腾地过来,他带着少有的好腔调对我说:“快把你的好东西拿出来吧。” 好东西不见了。我围着坟头找了一圈儿,没有。 周革命眼里的亮光顿时褪去。他说:“你又撒谎。”我说我没撒谎,我真的有 样好东西。周革命严肃地说:“你撒谎!”说罢,走了。 我怀疑这事是父亲干的。因为在周革命跟前失了面子,我格外气愤。我急匆匆 往家赶。父亲正在门前劈柴,嘿嘿的,一下比一下狠。见我来,他放下斧头,问: “烧了吗?” 我心想别装蒜了,老贼。烧不烧你不知道? 父亲说:“烧了就对了。天堂不是啥好东西。” 我说:“既然这样,为什么要偷它呢?” 父亲一脸糊涂,说:“你说啥?” 看来我冤枉父亲了。那究竟是谁干的呢?我毫无心思地说:“我是说,既然天 堂不好,这里干吗还叫天堂河农场?” 父亲往手里吐了口唾沫,轻蔑地说:“发配到这儿的不是劳改犯,就是小右派, 不叫天堂河叫啥?” “可画上的天堂不是很美吗?” “对,但死人才爱天堂。” 说罢又“嘿嘿”地劈起来,似乎压根就把钱的事忘了。看来我得提醒一下他了。 我说:“那事我谁也没说。” 父亲愣了一下,紧张起来。他四下里看看,母亲不在,就把我拉到菜园一侧, 从上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两毛钱,塞到我手里。他说:“你要说话算数。” 我说:“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