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秘密 我被捆在我家那张木板床的床腿上,一连饿了两天饭。那两天里,我饿得眼冒 金花,昏昏欲睡。母亲走进走出,朝蜷缩在墙脚的我瞥上一眼,她说:“罪恶啊罪 恶!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东西呢?”有一次我求梅兰给我偷块玉米锅盔,梅兰说: “你以为我是干这种事的人吗?你把全家人的脸都丢尽了。” 父亲这次表现得异常冷酷,不像过去母亲一饿我饭,他就想方设法给我偷吃偷 喝。现在他每天早出晚归,忙得屁颠屁颠,根本无暇管我。最近刘满富又重用他负 责“捉奸”了。父亲对这项工作表现出越来越浓厚的兴趣,从前周末才捉一回,现 在是每天晚上都出动。他跟母亲说,近来一些北京渣滓活动猖獗,父亲提到几个人 的名字,但他说:“得有证据才好抓。” 关了两天刚被释放的我,听了父亲的话,喝了一半剩莱汤,就心跳不止了。早 就想亲眼看一看父亲捉奸的情形,那该是件多么有趣的事啊!历经“天堂大战”的 我,已不再习惯过寂寞日子了。 那天晚上,父亲出门不久,我就跟梅兰说我要上厕所,也走了。 走着走着,我就走上通往“鬼地”的路。在距离“鬼地”200 米的一片芦苇丛 中,我埋伏下来。这是一个有利地形,一眼望出去,“鬼地”和公路两旁的沙枣林 一览无余。我想,只要有人经过这里,我就一定能看到。因为肚里无食,脚上又趿 着一双破胶鞋,我很快冻得招架不住了。今天我到这里来,其实还有一个重要目的, 父亲说,凡事得有证据。说得不错,我不相信那幅画和“万紫千红”会自己飞走, 说不定是哪对狗男女偷去了。 妈的。 天渐渐黑下来,几颗小星探出鬼祟的脑袋。风在芦苇丛里窜来窜去,呜呜的, 像一些无所支撑的杂乱的残腿,在寻找着它们失去的身体。我有点害怕了。但我想, 过去那些地下党不就得这样吗?我父亲他们今晚不也得这样吗?父亲的腿不好,却 甘愿在蚊虫叮咬的草丛中一蹲就是几小时,何等地坚韧呀!坚持吧,坚持就是胜利。 为了驱走恐惧和寂寞,我甚至开始想像,当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走近“鬼地”时, 我像一个经验丰富的地下党那样,突然抽出枪来,在背后大喝一声:“站住!不许 动!”那个男的或女的就会举起手,慢慢转过身来。啊,多么精彩的一幕!那两个 人会是谁呢? 想到这里,我兴奋得牙齿打架,害怕得浑身发抖。 可是,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四下里却毫无动静,远处的“鬼地”阴森可怖, 在星光下笼着诡谲的光环。我拍拍变得僵硬的腿,起身准备撤了。 刚走到沙枣林间,突然听到一阵“吱扭吱扭”和“吧嗒吧嗒”的声音。四下里 看看,并没有人。老天爷呀,莫非“鬼”真的来了?平时虽说讲鬼故事,可一旦遇 了“鬼”还真怕。我的脊背冒出一层冷汗,拔腿就跑。这时才发现前面的黑影像是 人,有个人在拉车。这么晚了谁还在干活儿? 咳,看清了,那扭动的屁股告诉我,是美女蛇。美女蛇穿着一件公家发的轧成 一竖道一竖道的黑棉衣,包着围巾。她拉的是一车肥料,美女蛇在园林班积肥。积 肥可不是一件轻松活儿,大冬天,马厩里、厕所里的粪便冻得一层一层,要铲满一 车粪费时又费力。马厩与果园隔得老远,每天往返十来趟,真不是她这样的女人干 的。可谁叫她是渣滓呢?美女蛇弓着背在高低不平的土路上拉肥的样子,简直像个 老太婆。 我有些同情她了,因为前些日子她送了我两样宝贝。但我不想这时候跟她这种 人照面儿,就钻进右边的林子里。美女蛇四下张望着停下车来。这时从左边的沙枣 林里跳出一个穿皮大衣的人。那个人大步走到车前,从美女蛇手里接过车把。“快 回去吧。”皮大衣说。 “我怎么好让你每天晚上帮我呢?要让人发现了不好……”美女蛇说。 “没人知道!你别罗嗦啦!”皮大衣说。 “你把我的手套戴上。”美女蛇说。 “我不爱戴手套。”皮大衣拒绝。 “戴上!”美女蛇下命令了。 起先我还觉得那人是莫斯科,但不是,是我父亲。 原来父亲每天是到这里“捉奸”的。 偷儿为美女蛇断指,莫斯科为美女蛇背罪名,现在又冒出个父亲。美女蛇真了 不起。一时间,我被这一重大发现弄得心绪纷乱。 当晚,不知父亲何时回来。我一觉醒来,天已放亮。我穿上衣服,听到父亲正 站在里屋向母亲要钱。父亲说他昨晚抓了一个北京渣滓,那家伙嘴很硬,让他抽了 一袋莫合烟才攻下来。母亲不情愿地甩给父亲两毛钱,说:“抽死你,软蛋。” 父亲拣起钱,哼着小曲往外走去,这时我的肚子恰好“咕噜”一声。若不是这 声音,我还犹豫着该不该去追他,现在我意识到我的机会又来了。我揉了揉沾着眼 屎的眼睛,迈开大步追了上去。父亲吓了一跳,见是我,瞪着血红的眼珠。我说: “我给你去买烟。” 父亲看出了我的伎俩,他说:“我没钱给你。” 我笑笑,说:“没关系,美女蛇有钱。两毛钱顶一车粪,不算多吧?” 父亲僵住了。他忿忿地瞪着我,我也瞪着他,我知道这种瞪视不会太久。果然, 父亲低下头去,说:“你咋知道了?那是个可怜的女人,我只想帮帮她……” 我冷冷一笑,说:“可我妈最恨她。” 父亲不说话了,稍顷,他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把那两毛钱塞到我手里,转身 走了。 我捏着热热的钱,笑了,冲父亲的背,说:“我什么也没看见!” 这回,我没买沙枣,而是买了半口袋红红绿绿的糖块,背着人全吃了。夜里, 我的胃像一只大气球在膨胀,痛得哭了起来。我想,我的肚子就要爆炸了,我就要 死了,就会像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进入天堂了。我的哭声终于惊醒父亲,父亲问我 怎么了,我不敢说。父亲披衣,背我去医务室。一路上,我把一肚子糖水都吐到了 父亲的脖子里。梅兰的鼻子相当灵,她说:“我咋闻到一股子糖味儿?” 从医务室回到家,母亲第一件事就是揪住我的耳朵审问:“说!哪来的钱买糖? 是不是偷的?” 我闻到一股奇异的香味,这香味那么熟悉,可我不知道它来自哪里。我吸吸鼻 子,说:“不是,是我爸给的。” 母亲哪里相信,她说:“他为什么给你钱?” 我宁死不说。 当时父亲正在喝水,听到母亲的逼问,紧张得一脸汗珠子,举着瓢的手都抖起 来。我用眼睛告诉他:“这回我决不当叛徒!” 于是,我挨了一些喷香的巴掌。我疑惑地盯着母亲那张漂亮的脸,想,她怎么 突然变得这么香呢?我有个习惯,谁打我,我就看他的脸。本来我是想欣赏那个人 打人时的丰富表情,但母亲受不了,她说:“低下你的狗头!” 我只好低下狗头,去摸自己生痛的耳朵。耳朵依然完整,我放心了。但我想, 说不定哪天我会像大满一样失去半只耳朵,多么可怕呀! 自从大满出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也失去了关于他的任何消息。不过我敢 断定,大满这种人是不会甘心丢掉半只耳朵的。 果然,有一天,我正在家里剁鸡食,忽听外面传来一声长两声短的唿哨。这唿 哨太熟悉了,是我们从前的联系暗号。我悄悄来到牛圈的麦草垛后,大满已站在那 里等我了,半拉耳朵生出嫩红色的肉芽,既恶心又可怕。见面没说话,大满就猛地 扯开衣服,从贴胸的兜里掏出一个东西,捧到我跟前,是一团乌黑发皱粘着血迹的 肉!:大满咬牙切齿地说:“拿着,这是我的半、半只耳朵,送给你作礼物!保存 好!后天如果我不整掉‘臭虫’的两只耳、耳朵,我就去死!” 我尖叫一声。 大满不满地瞪了我一眼说:“你、你不用害怕,我一定会成、成功。打完这一 仗,我就、就带你到远远的地方,娶你当老婆……” 我叫了一声“大满”,浑身战栗起来。这个坏男孩走到我跟前,棒起我的脸, 摸了摸那些伤痕,突然恶狠狠地说:“你妈真狠,我真想杀了她!”说罢,风一般 卷去! 大满偷出家里的吃食,很快收买了一批其他连队的打架高手,准备趁星期四 “敌二连”的大人们上天堂河上游施工的时机,对“臭虫”发动大规模的反击战。 看到大满搜集的一堆铁家伙,我预感到将会发生一场更为残酷的血战! 大满那半只耳朵一直揣在我身上,散发着可怕的血腥味儿,每一天、每一分钟 都令我不安。从上次周革命惨遭大满毒打,一段时间以来,我对这个文弱又顽强的 男孩都感到歉疚。尽管他是那么看不起我,但,我却恨不起来他。不行,无论如何 我得把这个消息通报给他,让他告诉“臭虫”,躲避一下! 天蒙蒙亮,我就蹑手蹑脚爬起。写了一行字,包着石头,撂进周革命家的小窗。 小窗正对着周革命的床铺。周革命不一会儿出来了,他一句话也没说,跟着我火速 赶往二连! 这天早晨,“臭虫”组织的“尜尜队”正在操场举行比赛。所谓“尜尜”,是 一截小孩手腕粗,十来厘米长的两头削尖的木头玩意儿,跟今天的橄榄球有相似之 处,拍子是胡杨木板皮做的。连队的男人们都上水利工地去了,剩下女人和孩子。 几乎所有的孩子都凑在那里。得到我们的消息后,“臭虫”连棉衣都顾不上穿,带 着大部队迅速隐蔽到连队从前战备用的地道里。 十分钟后,当大满的队伍杀气腾腾扑来时,操场上已空空荡荡。忍辱负重多日 只待一朝报仇的大满,怎能忍受这无言的结局? 他很快闻出味儿来,抄了一条小道,直岔冬麦地,将一根铁棍戳到我面前!。 周革命跟着“臭虫”跑了,剩下我一人,我还能往谁身上推呢? 大满瞪着一双冒血的眼珠子,直视我半天,突然揪住我的衣服,吼道:“你为 啥这么干?为啥?!”我说:“我不希望再看见你被咬掉另一只耳朵!”大满古怪 地笑了一下,一针见血地说:“你是为了周革命吧?只可惜他看不上你这个贱、贱 货!”我恼羞成怒,说:“谁说他看不上我,我已经给他当过老婆了!”大满愣了 愣,挥起拳头向我砸来! 那是我平生挨的最多的一次打。大满把我踩在脚下说:“你你这个叛徒!你这 个没良、良心的家伙,我打死你!打死你!” 这是我与大满之间的一次断裂。 这之后,大满对我恨之入骨,其他孩子对我也不理不睬,我重又成为这世上最 孤独的人。不久,我听说大满带着一群孩子仍坚持每天清晨到“鬼地”训练,便偷 偷跑去看他。大满现在跟偷儿学起拳来。光着脊背的偷儿真是身手矫捷,出拳利索, 他穿越在坟头间,像暴风,又像雷电。我从未见过他如此威猛的样子。他的胳膊、 他的胸脯扭动着强劲的肌肉,一小片漆黑的胸毛在晨风中飘拂,让人看了又惊讶又 激动……一个掉了蛋又断了指的人,怎么会,这么有劲儿呢? “ 大满见我来,飞起一脚,骂道:“你来这里干啥?滚!” 不是偷儿,我就摔倒了。偷儿一把扶住我,对大满喝道:“闭嘴!”他伸过手 来要摸我的头,我躲开了。他说:“你一个姑娘家,别再参与这事了。” 我忍着痛说,我想学拳,这样以后就没人敢看不起我了。听了这话,偷儿突然 叹口气,脸上又出现那种古怪得让我看不懂的表情。他放低声音说:“以后谁再欺 负你,告诉我!听到了吗?”我心想告诉你有什么用呢?你自己都是一个保护不了 自己的北京渣滓。偷儿大约看出了我的不以为然,笑了一下,朝大满喊:“过来!” 大满嘟哝了一句,乖乖地过来了。 偷儿挥着拳头一边向我作示范,一边命令我说:“就这样!对!给我揍他!使 劲!再使劲!” 我犹豫了一下,起先还是象征性地出拳,打着打着,那拳头变成了一个个铁疙 瘩,砸过去!被我打得歪歪斜斜的大满,一声不吭。我不禁流下泪来,心里说,大 满,对不起了,你别恨我,别离开我。 未了,偷儿拍拍大满的肩,笑着说:“好样儿的,真是师父的好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