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伤心的红舞鞋 也就离开一个多月吧,回到学校,我发现一切全变了。校园里又盖了两排新教 室,原来的房子也一律刷得雪白。操场周围的小白杨长高了,篮球场换了一副新球 架。校园里的孩子们多起来,到处是可爱的欢笑声。 对于我重回学校,莫斯科很认真地把我叫到办公室,谈了一次话,让我放下包 袱,奋起直追。他说,你是个有志气的孩子,你要向你姐姐学习。尽管这话我不爱 听,但还是点了点头。我捧着一摞带着墨香味的新书,跟莫斯科踏进高一(2 )班 的新教室。一副副面孔熟悉又陌生,原来水老师创造的快班和慢班被打散了。莫斯 科说:“让我们大家欢迎梅小二同学回来上课!” 下面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我看见梅兰冷漠的表情和刘二满假惺惺的笑,周革 命作为班长象征性地拍了两下手。当莫斯科把我安排到他旁边时,这个清高的男孩 不情愿地朝一边缩了缩身子。 真是怪,绕来绕去,我和他们又搅到了一块。但不管怎样,我回来了。 母亲对我离开青年突击队觉得是一个损失,她说,这小赤佬读的什么书哇?瞧 她一身胖肉,干活蛮合适的!母亲很看中那25元钱,我如数交给她后,她高兴地逢 人便说:“我家小赤佬能挣钱喽!” 我能重返校园,又是父亲支持的结果,我想。我得用点功了。 然而才上了一个月的课,心情便坏起来。这个弄坏我心情的人是刘二满。起因 是天堂河农场成立30周年,场部准备临时组织一个业余演出队,搞一台庆贺晚会。 从哪儿找演员呢?宣传科的老科长愁得没办法,因为天堂河从不搞这些花里胡哨的 活动,又花钱,又费力。可自从刘满富分管了宣传口后,就很在乎宣传。他说: “干啥事都得宣传在前。”老科长把各连队推荐上来的人员名单交给刘满富审,刘 满富扫了一眼,生气地说:“这是干啥,我又不叫你们推荐劳模,大脚花子那号人 也能当演员吗?去,给我把孤狼招回来!” 就这样,孤狼离开了野狼滩,带了十来个活蹦乱跳的武松和木兰回来了。孤狼 又改当宣传队队长。 一天,孤狼晃到我们学校。有些日子没见他了,孤狼显得有些清瘦,但还精神。 他朝我笑笑,那笑带着一种神秘和亲密,吓得我不敢再抬眼。说实话,我对他谈不 上喜欢,但想起这个人,又有一丝暖意。他来这里干吗?找我吗?这要让莫斯科和 同学们看到,会怎样呢?我心慌气短跑了出去。跑进厕所,却并不想解手,正好碰 到了在提裤子的刘二满。刘二满说:“你咋啦?脸上红兮兮的?” 我说:“没咋。”“我发现你这次回来变了。”她说。说完,又像从前那样哧 哧地笑,紧盯着我胸前说:“你一点不像个学生了,你看,你发育成啥样了……” 说着在我那里摸了一把。我生气地说:“你真下流!我要告老师了!”二满嬉皮笑 脸地说:“你告你告!小气鬼,人家是跟你开玩笑呢,天哪,你还戴了那玩意儿, 谁给你买的?……” 后来我才知道,孤狼到学校不是来找我的,而是来选演员。孤狼顶着他的茅草 头在校园里转了很久,一直转到女厕所跟前。这时二满正叉着两条棍儿腿跳渠沟, 孤狼像《白毛女》里的大春,突然激动地大喊一声:“喜儿!” 二满就这么被挑上了。 扮演大春的是莫斯科。而杨白劳,孤狼队长把这个受苦受难的角色留给了自己。 黄世仁他娘呢,由大脚花子的女儿给演了。 这是个多么坏的开端啊!整整一天一夜,我都在想,孤狼为什么不选我演喜儿 呢?因为我胖我头发短?我躺在被窝里,熄了灯,开始摸那个布玩意儿。这是孤狼 给我买的,离开野狼滩时,悄悄塞在我枕头里。回到家,当我发现这雪白柔软还带 着美丽花边的小玩意儿时,又惊又喜。我知道它叫乳罩,突击队的女青年人人都有, 不过我母亲却是从来不戴这东西的。梅兰呢,一马平川,不需要。 这小小的乳罩令我想起那些散发着野麻花气息的夜晚,想起带着一丝凉意的沙 包,想起孤狼充满激情的火热的身体,还有他弹奏在我身上的《欢乐颂》……是这 个男人跪在沙地上,抚摸她胸前那道深深的紫痕,叹息,他勇敢地解除了禁锢女孩 成长的绳索,他把那根布带扯得粉碎,骂它是混蛋恶魔。他捧着女孩的双乳,像捧 着青春和自由,捧着月亮女神。女孩第一次听到有人对她说:“美啊,你是圣母玛 利亚!我不许你再捆绑它们,应该让它们像鲜花那样自由自在地呼吸、开放……” “有了你,我不再感到孤独!你让我感到我在活着,我在爱呢……”他们在野 麻花下每次交流,他都要仰望她许久,说一些怪里怪气的话。 先前,她几乎从未感觉到做爱的快乐,有一天突然有了,像滚烫的蜜从两乳间 喷涌而出。难怪女人一生孩子就下奶了,那是女人生命的泉水。是爱欲。 二满的话没错,她知道,她真的变了。她是不是已变成母亲或大脚花子那样的 堕落女人?不,不…… 刘二满参加了演出队后,每到上自习课,都会换上她那轻巧漂亮的红舞鞋往场 部一间大会议室跑。她在那里练功,排练,十分刻苦。我曾偷偷去看过,刘二满在 孤狼的指挥下,正和莫斯科排练山洞相见的一幕。二满的确聪明,一学就会,身子 骨软,可塑性强。 看不出来莫斯科也有功夫,据说上大学时是体操健将,说跳就能跳。孤狼看见 我,汗涔涔的脸立刻扭到一边,装作看不见。后来我才知道,他老婆就在演出队, 负责服装、化妆。这女的不是别人,正是多年前到新生一连纠缠我们赵老师的那个 小寡妇。赵老师娶了这女人,没半年突然暴病而死。她的第一任丈夫——天堂河农 场一位副场长就死得没名堂,路过一趟“鬼地”就不行了;第二任丈夫又死得这么 惨,据说大雪天去送一个生病的学生回家,也路过了“鬼地”!奇怪,我经常到 “鬼地”玩,怎么就没一点事呢? 母亲说,这是个克夫的女人。孤狼干吗要了这个丧门星?多年不见,这娘儿们 竟然一点不变,话多,嗓门大,腿短,身子长,一张脸白里透红,胸脯子鼓鼓的。 看到她,我有点暗暗地生孤狼的气。 孤狼跟她交流时,是不是也弹《欢乐颂》? 几个月后,孤狼编导的芭蕾舞剧《白毛女》在场部露天剧场上演,大获成功。 都说二满演得太好了。刘满富喜得合不拢嘴,却故意说:“我咋看不出来呢?她还 有这爱好?她妈要活着不知多乐呢!”母亲很不以为然,说:“那个又瞎又瘫的女 人会养出这种女儿,见鬼!” 母亲其实也迷上了白毛女,确切地说,是迷上了“大春”。演出队一天跑两个 连队,拖拉机“突突突”地开到哪里,母亲就跟到哪里。当然,还有梅兰,还有我, 一个浑身跳跃着舞蹈细胞怀才不遇的人。那些日子,我们娘儿仨没黑没白地赶场子, 忘了吃饭和睡觉,从东跑到西,又从西跑到北,全靠两片脚板。每次回到家,母亲 不顾一头一脸的灰,就开始大谈体会。谈的最多最深刻的是莫斯科,母亲说,这次 他比上次表演得好,有东西啦!母亲指的“东西” 是“情”。母亲说,你想,大春和喜儿多年不见,见了面怎么能没表示呢?共 产党员也是人哪。母亲觉得第一次表演得不够真实,于是找了莫斯科,莫斯科觉得 母亲的话有道理,就加进了一些表示亲密的动作。第二次,母亲又找到后台,跟莫 斯科说,你能不能也搽点胭脂呀,白拉拉的脸子,哪有八路军的精神风貌?母亲硬 是用自己的胭脂给他补妆。再之后,母亲快成了演出队的工作人员,为人家装台卸 台,添茶倒水,换衣服,拿毛巾,任劳任怨。原本这些事该是孤狼他老婆干的,现 在那娘儿们悠闲地坐在后台,跷着二郎腿,满嘴白沫,“啪啪啪”地吐着瓜子皮。 母亲啥时候变得这么崇高这么无私?据二满说,有一次马上要演出了,莫斯科的脚 突然扭了,母亲跑步到商店买了一瓶高粱酒,点着了为他按摩。“按着按着,你妈 哭了,把老莫吓坏了,原来你妈的手被火烫伤了……”二满说。 母亲真是疯了。 对于母亲,我一点不嫉妒,我嫉妒二满。自从进了演出队,二满就一口一个 “老莫”,让人来气。但我得承认,二满真的是个好演员,她不仅造型优美,与莫 斯科更是配合得天衣无缝,就像一对老相好。我注意到,她伏在莫斯科肩头上哭是 真哭,浑身都在战栗。 我还注意到,每次演出前,是莫斯科为她化妆。明明有化妆师,干吗他要亲自 化呢? 随着一次又一次的演出,刘二满的名气日益大起来,从天堂河无人不晓的“喜 儿”变成“小常宝”,又从“小常宝”变成“小铁梅”,最后变成了一只“白天鹅”。 18岁的刘二满经过一段时间的形体训练,有了脱胎换骨的变化,她至少比从前瘦了 10公斤,一瘦,脖子显得更长,像只天鹅。只有一柞的小腰,袅袅婷婷。一双眼睛 比从前更大更亮,又弯又长的睫毛,能把你迷晕。一开口,京腔儿,脆脆的。她说 话的声音和笑时的样子,不知怎么老让我不安,想来想去,觉得像一个人,像谁? 我不敢往下想了。 有一天,天堂河农场惟一的照相馆在橱窗里挂出了二满半人多高的彩色剧照。 剧照上的二满穿红袄绿裤,一条油黑的大辫子搭在胸前,她立着脚尖,正做旋转的 姿势。剧照上的二满真是美,因为她带着喜儿淳朴的欢欣,而不是刘二满式的霸道, 她的笑像春天的阳光照进我心田。 每天都有无数到场部办事或逛商店的人,转到这里来看这张剧照。虽说我天天 和刘二满见面,早就厌倦了她那副德性,但,放学路过照相馆门前时,我总是有意 无意地绕到那里。没人时,我会多看些时候。我发现,梅兰和周革命都独自一人到 那里看过。梅兰看的时间比我还长。 喜儿,成为少女时代我们向往的天使。而那美丽的红舞鞋,带给我无数旋转的 梦。我一直想弄明白,是因为穿了那双鞋,二满才旋转得如此美丽,还是因为二满 的脚,那双鞋才旋转得多姿多彩? 我问过二满,二满嘲笑我的无知,说:“还有你这么笨的人吗?”我说:“要 不,让我穿上试试?”二满轻蔑地说:“就你那双脚还想穿红舞鞋?”梅兰为了能 穿一次二满的红舞鞋,每天陪着她往排练室跑,足足跑了两个月,二满都没答应。 刘二满变得牛皮哄哄,目空一切,令我愤怒,我诅咒她说:“让红舞鞋带着你见鬼 去吧!” 二满没想到我敢这么对她说话,气得当场就哭了。她说:“你想让我见鬼,我 偏不见!我还没跳够舞呢!”她从此不再理我,每天下午照旧拎着红舞鞋到学校, 把它放到抽屉里。上自习课时,换上它,然后众目睽睽下,挺着小胸腰,甩着小踢 腿,到排练室。那时操场上正热闹非凡,可二满一经过,全场都静了,男生女生无 人不扭着脖子看她,还有,她脚上的鞋。多么漂亮的身段!多么漂亮的红舞鞋!女 生们私下里议论:刘二满是怎么变得这么美的? 可有一天上自习课时,二满突然惊叫起来:“红舞鞋!” 二满的红舞鞋不见了!天哪,怎么会不见了呢?我们大家亲眼看着她下午来时 把鞋子塞进抽屉里的。虽然二满不跟我说话了,但我还具有最起码的正义感,二满 马上就要演出了,怎么能没有这双红舞鞋呢?搜!我提议,搜!!大家积极响应。 作为一班之长的周革命表现得极其主动,从一排排抽屉、一只只书包开始翻起。翻 啊看啊,看啊翻啊,自习课成了搜查课。我坐在最后一排,靠墙,为了便于搜查, 我把桌子往过道里搬。这时一直呆坐在那里的二满突然怒气冲冲扑过来,老天爷啊, 你们能想像得到吗?那双美丽的红舞鞋正喜滋滋地从我的抽屉跳出来…… 二满上来就把一口唾沫吐到我脸上,骂道:“你这个杂种!小贼!是你偷了我 的红舞鞋!”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傻了,开始浑身不自在,缩头缩脑,结里结巴。我拉住二 满的手说:“二满,是、是这么回事,我喜欢你、你的红舞鞋,一直想试试、试试 ……”本来我还想说,我喜欢是喜欢,不过是想试试,却从没动过偷鞋的念头,一 定是有人要害我!然而下面的话没说出来,就被愤怒的二满打断了,二满指着我对 大家说:“告诉你们,梅小二是个贼!她小时候就偷过东西,偷我的鸡蛋!她被关 过地窖!她是贼!……” . “打这个贼!打!”有人说。于是几个男生向我扑 来。我多么希望这时候有谁能帮帮我,却见我姐姐梅兰斯文地站在一边,就像小时 候看我被别人打,无动于衷。周革命倒是在拉架,但我知道他肯定是向着刘二满的。 突然间,教室里一下变得安静了,莫斯科站在讲台上。他铁青着脸,指着几个 男生大怒:“你们凭什么这么打她!我不许你们这么对待自己的同学!” 二满喊道:“梅小二偷了我的红舞鞋!” 我说:“是有人陷害我!” 可全班人都看见红舞鞋是从我抽屉里掉出来的,我能说得清吗? 为了维护女儿的“合法权益”,刘满富出面了,向莫斯科郑重提出,要么我在 班上向二满赔礼道歉,写出检查,要么退学回家,学校决不能收留这种品行恶劣的 学生。这天我回到家,就感到气氛不对,长嘴梅兰把什么都告诉母亲了。父亲为此 事也专门从他的人工胡杨基地回来了,听了我的叙述,长叹一声,苦着脸不说话。 母亲说:“还不快去向二满赔个不是。”我说我不去!我没偷她的鞋! 母亲当即给我一耳光,骂道:“你知道眼下是啥时候吗?”我说:“秋天!” 母亲“呸”了我一口,我明白了,父亲正准备“扶正”呢! 这会儿刘家是不能得罪的。多少年来,父亲起起落落,母亲不惜一切,不都是 为了这个“正”吗?新生一连撤迁到天堂河上游的蘑菇滩后,面临着更严峻的挑战。 因为这块地方盐碱重,根本种不成庄稼。这全是当初人们大水漫灌的结果,致使地 下水位过高,盐碱泛滥。此时早过了那个滥砍滥伐的疯狂年代,场里愈来愈感到保 护生态、植树造林的重要性,失去绿色,就等于失去家园,失去生命。父亲就是在 这种情况下开始种树的,他沉痛地说,他们这帮人是天堂河的罪人,把绿色天堂给 毁了。还说,他要在未来的日子里还债,从前砍了多少树,他就要植多少树。几年 来,父亲在盐碱地种青杨死青杨,种柳树死柳树,几近绝望。两年前他骑马出去寻 找树种,突然在一个碱水滩里看见一小片葱绿的苗子,是胡杨树的种籽随风飘到这 里生根发芽的。父亲这一重大发现令他惊喜万分,守了胡杨许多年,人们第一次知 道胡杨不仅顽强,还那么宽容善良,即使老树死了,也还会把自己的种籽珍藏下来, 让风帮它四处传播。父亲想建一座人工胡杨的繁殖基地,这一设想立刻得到上面大 力支持,不到两午,父亲带着北京渣滓就建起了人工胡杨基地。这时新生一连变成 了真正意义上的胡杨林场。 父亲的政绩显而易见,就等着“扶正”了。 我承认这是父亲的关键时刻,可我还是不想为父亲去认什么错!我错了吗?我 错在哪里?梅兰这次挺像个姐姐,她对我说,有些时候是对是错都无所谓,重要的 是别因小失大。我听懂了,我不认这个错,就无法待在学校了。她还说,上次林老 师为了你上学的事,找了母亲多次,母亲愣是不同意,你的学费和书费全是人家林 老师给你交的,你知道吗?林老师现在每天都顶着刘满富的压力,你知道吗?他混 到今天,总算站稳脚跟,容易吗?梅兰一口一个林老师的,如果不是她这番话,我 对这一切竟然一概不知!我心里难过极了,莫斯科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是我害死 了白冰冰,他知道吗?我对不住他啊! 我决定回我的青年突击队去!那天一早我就来到场部,一阵风似的去排练场找 孤狼。大厅里空荡荡的,阳光很亮,孤狼在练功。大镜子照着他优美的造型,他的 长发剪了,这样看起来就显得年轻多了。他表情沉静,陶醉地望着镜中的自己,久 久地。当他从镜子中猛然发现我时,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慌,嘴巴张得大大的,身体 变得僵硬起来。 我一头扑到孤狼怀里,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带我走吧,咱们回野狼滩种地!” 孤狼一把推开我,朝窗外看看,说:“你来这里干什么?”我说:“我不想上学了!” 孤狼皱着眉头,一副困惑的样子,说:“这、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吗?你小小年龄不 好好上学,胡思乱想什么!你快走吧!我还要练琴,马上要上班啦!” 我怔住了。孤狼,已变成我不认识的孤狼。 我紧咬嘴唇,生怕自己会哭出来,一头向门外冲去。迎面撞上一个女人,正是 孤狼的老婆。 我在学校操场上站了很久,思来想去,觉得该去找找莫斯科。 我敲开了他宿舍的门。莫斯科正在洗脸,见我来,放下毛巾,和气地说:“我 正想找你谈谈,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刷”地一下,我泪如涌泉。我说我不想 上学了。莫斯科很吃惊,忽然明白过来什么,把毛巾递给我说:“擦把脸吧,坐下 来慢慢说。”这时,我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只是用那温热的白毛巾不断地拭着那 些流不尽的泪水。 毛巾上淡淡的檀香味儿令我想起很多年前的事,想起那个在琴声里度过的如诗 如画的夏天和那个死了的北京女人…… 莫斯科最后一段话似乎是:你没偷,你干吗认错?刘满富不能随随便便就剥夺 你受教育的权利!天堂河不能是非颠倒!我当一天老师,就要为学生负责一天!你 不能离开学校!…… 走出莫斯科的小屋,我一下觉得天高云淡,心里舒畅了。 但这事没完。一直沉默的父亲跛着腿突然在一天下午找到学校,说有事。我跟 在急行军似的父亲后面,走过操场,走过苹果园,一直走到商店门口。父亲今天的 样子挺奇怪,不年不节的,竟然换上了他那套过年才穿的半新的军装,脚蹬锃亮的 皮靴,还戴了一顶崭新的黄军帽。在人工胡杨基地忙得一天不着家的父亲,来找我 有什么事呢? 父亲进了商店,买了一条烟,两瓶酒,又称了糖果,还买了一双塑料底的红条 绒方口布鞋出来。父亲把红条绒鞋塞到我手里,说:“换上。”给我的?我高高兴 兴接过。这双鞋颜色虽然比不上二满的红舞鞋那么鲜亮,样子也显得笨了些,但, 我还从来没穿过一双红鞋呢,再别说是新买的。父亲为什么给我买这么好的鞋?… … 换上红条绒布鞋,走起路来又轻又快,连精神都提起来了。父亲见我喜得合不 拢嘴,背着手,眯着眼打量我。“啧啧,真好看!一穿上这鞋,我看你比二满还像 个演员!别拎着你那双破凉鞋了,甩了!”他说。 甩了就甩了!这双破塑料凉鞋穿了有两个夏天了,容易出脚汗,一出脚汗,就 有股臭味。和周革命坐在一起,让我难堪,每次课间,我都不得不跑到渠沟里去涮 脚。现在好啦,我有一双像样的鞋子了。 “小二,你有19了吧?”父亲突然问。他的身子一摇一摆,步子越来越慢、越 来越慢。我想他是累了。父亲竟然能记起我的生日,连我都把这事给忘了。我激动 地说:“今天就是我的生日!我19啦!” “好、好!19了,19了就该懂事了!……”父亲说。说完,长长一叹。 一抬头,我发现我们已站在一块菜地前。正对着这菜地的是座高墙大院。有一 棵老槐树从墙头往外探,歪着扭着,犹犹豫豫的,不知怎么,看了叫人不舒服。黑 色的铁门倒颇有气势,尤其是门上琉璃瓦的飞檐和镶嵌的二龙戏珠的金黄色图案, 让人觉得的这儿有些不同寻常。这是刘满富的家。刘满富的家远离机关职工家属院, 静静地安在绿树葱茏、菜花飘香的园林连。 我们来这里干啥?我心头一跳,有种不祥的预感。父亲却不看我,在一条埂子 上蹲下来,从兜里取出莫合烟和旧报纸,开始卷烟。手不听使唤,颤颤巍巍地,半 天才勉强捏鼓好一支喇叭筒。埋头抽下一口,父亲这时从蓝色的烟雾中抬起脑袋, 他张了张干裂的嘴,用喑哑的声音说:“那事,咱就认了吧。” 我一下呆在了那儿。 有好一阵儿,看不清楚父亲的模样,只觉得心里有股酸酸的东西直往上涌,酸 到鼻子,酸到眼睛……但我没有哭。 “孩子,人活一世难啊!……”父亲的叹息像随风吹来的槐花,带着那么一股 子苦意。 这时,我搞明白了,高墙大院里那棵老槐树为什么看着不舒服了。原来它被砍 去了一截枝干,所以歪着。纵然有花儿著枝,也是一头悲哀的残缺,萧萧瑟瑟。树 木怎么可以没有手臂呢?即使被砍了头颅,也不能没有一副顶风冒雨的臂膀呀。树 木没了手臂,是天底下最大的不幸。 搞明白了这个道理后,我在心里说,你就做棵没有手臂的树吧。为了父亲,为 了这个家。要知道,你从小就是迫害父亲的能手,好不容易有了赎罪的机会,为什 么说“不”呢? 做棵没有手臂的树吧。 做棵没有手臂的树吧! 父亲显然没想到我是那么通情达理,顾全大局,我又是那么勇敢无畏。当我搀 着因为羞愧而迈不动步子的父亲去敲刘满富家的大铁门时,父亲抱着我,一下子哭 了! 哦,父亲!你别哭啊! 接着,是我哭。嘤嘤地哭,哇哇地哭,痛心疾首,放声大哭。我说我对不起二 满啊,对不起刘副场长啊,你们一家是我们梅家的恩人,我怎能恩将仇报,去偷二 满的红舞鞋呢,我该死!我有罪! 我跪在地上,抱住二满的腿,求她狠狠揍我一顿。二满垂着眼睑,鼓着红嘟嘟 的小嘴巴,样子矜持极了。父亲提着那堆东西站在一边,鸡啄米似的不断向刘满富 赔不是,刘满富毫无表情。这时,我便左右开弓,开始抽打臭不要脸的自己…… 刘满富这下火了,站起身冲父亲说:“这是干啥?这是干啥嘛! 咱两家谁和谁呀!为一双鞋你咋能让孩子这么跪呢老梅?太见外啦!“说罢, 一把拉起我,把二满唤到我跟前,说:”小孩子打架不记仇,是好朋友,拉拉手! “ 二满笑了。刘满富把我和二满的手拉在了一块儿。 接着,刘满富请父亲抽烟,给我拿糖,说了很多动感情的话。 他夸我女大十八变,越变越漂亮,还说二满不懂事,都怪他管教不严,等等, 最后热情地送我们出门,给父亲撂下一句话:“那事儿放心,老梅!” 父亲黑瘦的老脸布满感动。 临回人工胡杨基地时,父亲又从兜里掏出五毛钱塞给我,说:“拿着,中午到 学校食堂买个肉菜吃!别让梅兰知道啊!” 我还没把肉菜吃到嘴里,学校就到处传说我和父亲到刘家赔礼道歉的事了。也 就是说,梅小二终于承认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贼了。 一成了贼,班里人人都对我多了戒备,惟有二满突然对我亲近起来。一下课, 她就跑过来拉我的手,说:“小二,咱们去解手吧。” 放了学,她从书包里拿出一块巧克力,说:“小二,尝尝上海巧克力吧。”上 政治课,她又主动对我说:“小二,我帮你作笔记吧。” 她干吗要对我这么热情?想显示她心胸宽广,既往不咎?可有谁知道我心里的 委屈?我对二满的冷漠和拒绝,使班里所有人都认为我更加不是东西。 直到后来有一天,我跟二满才算和好。那是个周末下午,母亲让我去挖点苦苦 莱回来喂鸡。多年前自从我家那只芦花大公鸡惨遭黄鼠狼迫害后,母亲就结下了 “公鸡情结”,一喂鸡,就伤感,说:“没只公鸡,这些鸡婆怎么能活蹦乱跳多生 蛋?”我弄不清母鸡生蛋和公鸡有啥关系,母亲这是拟人化了。 晚霞西落时,我提着一柳条筐苦苦菜回家。不经意间,我又绕上了通往“鬼地” 的小路。远远看见夕阳下的一座座土包,心惊肉跳,多像一个个淌着鲜血的头颅啊。 这些“头颅”跟前些年相比,显得灰白、憔悴和僵硬了,是不是在另一个世界里, 也有许多令人痛苦的事儿?偷儿和丁罗锅过得好吗?白冰冰幸福吗? 我真想知道。 我把柳条筐放在渠埂上,小小心心向“鬼地”摸去。人死了,他们的肉体虽然 不能活动,但灵魂却还在呼吸,我坚信。只是这呼吸是大多活着的人看不见的苍白 细小的气流,是我们听不见的夜半歌声。谁一旦听到了他们的歌声,谁在劫难逃。 没想到,在那里,确切地说,是在白冰冰的坟前,我碰上了二满。二满已不是 二满,像个可怜巴巴刚死了娘的孩子跪在地上,把带来的点心和苹果一样样摆到坟 前。青烟缭绕,清风拂动,无法抹去她脸上的愁楚。 二满发现我后,煞是恐慌,但此时忧伤已潮水般涌来,她没法控制了。她尖叫 ——声“妈妈”,大哭起来……我说你怎么啦?你妈的坟不在这儿呀。二满把头摇 得像拨浪鼓一样,哭着说:“那个瞎女人瘫女人不是我妈!她讨厌我、恨我,从前 我脸上那些伤全是她掐的!可我爸不让我告诉外人,他总说,孩子,忍忍就过去了。 我就忍吧,我怕我没了这个妈,人家会说我是北京渣滓的女儿!呜呜呜……” 老天爷啊,这么说二满还真是白冰冰的女儿!我说怎么老觉得这两人的某些表 情挺相像呢。难怪白冰冰从前总是偏向二满,她给二满送礼物,她让二满当班长, 她替二满洗衣,她为二满缝月经带,她是二满的亲娘呀!突然间,积蓄在心中多年 的怨忿化为乌有,二满真可怜,是我害死了她亲娘!如果不是我,也许白冰冰与二 满这对亲母女早就和好了。我扶起二满,为她拭去眼泪,替她把头发理理整齐,送 她回家。一路上,晚风阵阵,云霞飘飘,我们牵着,手走在一片碧绿的苜蓿地里。 这是一年中苜蓿最为美丽的时刻,它们并未因为饱受虐待而仇恨人类,它们依然开 着紫茵茵的小花,,迎着风儿歌唱,沙沙沙!沙沙沙……惹得多情的小蜜蜂和含羞 的老蝴蝶们全出动了。苜蓿花是诞生于苦难中的花,是自信而骄傲的花。 我俩找了处苜蓿花开的茂密的地方躺下,休息。二满紧挨着我,脸上的忧郁全 没了,又变得喜滋滋的了。她俯在我耳旁悄声问:“你喜欢过男人吗?”我紧张地 说:“没、没……”她捅了我一把,笑着说:“不对,你喜欢莫斯科!你不知道你 看他的眼神有多媚……”我的脸一下热辣辣的,说:“你胡说!……”爬起来便 “胳肢” 她腋下,二满受不了了,抱着脑袋求饶:“我不说啦!不敢说啦!” 我们重又躺下,嗅着略带点苦味儿的苜蓿花香。有一只红尾巴鸟脆脆地叫着, 从我们身边走过。我想起多年前陪我舞蹈的太阳鸟。这时,二满眼里浮过一片阴云。 我说:“二满,你怎么啦?”二满看着那只鸟,说:“小二,我不知道我有啥毛病, 除了我爸,我讨厌任何男人,练舞时,他们一碰我,我就不舒服。还有上次,周革 命约我出去,我特烦……” 周革命竟然约二满出去?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我被二满的这句话弄得一下 心乱了。直到二满说她这一年月经突然没了,我才回过神来。 “没了?”这太让人吃惊了!连豆芽菜似的梅兰都挺正常,二满怎么会不来月 经了呢?我说:“你去看过医生吗?你爸知道吗?” 二满摇摇头,说:“我不想让我爸知道这事,也不敢去医院,我害怕人家说我 有毛病,是残疾,你想,我现在也算是天堂河的名人了……” 我望着瘦削得厉害的三满,不知该说什么。对医学常识一无所知的我,怀疑她 真的得了什么病,可怕的病。可我还是劝她说,你没病,你是跳舞跳多了…… 说到跳舞,二满的泪涌出来,她说她不想跳了,太累了,太苦了,最近孤狼又 编了个新的芭蕾舞剧《天鹅之死》,让她演天鹅。为了减轻体重,孤狼让她节食, 少吃糖,现在她不仅不吃糖了,连肉和粮食也不吃了,只拿青菜对付。“‘天鹅’ 非饿死不可。”二满絮絮叨叨说了一堆。 “你喜欢天鹅吗?”二满突然问。 我说:“我喜欢花。”二满说:“呀!怎么跟我一样,我也喜欢花!” 但,我们已见不到多少花了。在天堂河,没有哪种花能开过七天。苜蓿花也是 这样。当她最美丽最鲜艳的时节到来时,她离死亡的日子就不远了。天堂河频频而 起的沙尘暴,对花儿历来是不怜惜的。 那天,我们就像一对知心女友那样,谈了很多。二满说,这些话她没跟任何人 说过,即使梅兰。这让我感动极了。我想,其实人与人产生这样或那样的矛盾,究 其原因是没有得到沟通。一沟通,哪有什么敌人,都是朋友。不是吗?几天前,我 还把二满恨得一塌糊涂,现在过团结大渠时,独木桥被冲坏了,我宁愿脱了鞋,绾 起裤腿,背她过渠。我身强力壮,而她弱不禁风,我得关照她。趴在我背上的二满 紧紧搂着我的脖子,小脸亲近地贴在我肩上,像睡着了一样。忽然,我觉得有点不 对头,有什么热热的东西落到我脖子里。我问:“下雨了吗?”没人回答。我又问 了一遍,这时,听到二满的抽泣声,二满断断续续地说:“小二,你真好……我、 我对不起你,上次是我把红舞鞋放到你抽屉里的!……” 还有这样的事?!我懵了。我把二满猛地甩到渠堤上,浑身战栗起来。多么冰 冷的水啊,我立在渠里,眼看着水一点点涨起,从膝盖一直没到大腿,再往上…… “快上来啊!小二,洪水来啦!”二满一把将我拉上岸。 洪水来啦!这恶浪滚滚的洪水,这带走白冰冰的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