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出师未捷 静静的,卧龙山。 静静的,东峡谷。 静静的,一头啥也不怕只知耕作的横牛儿躺在峡谷口河流边的沙滩上。 夜风一改冬日泼妇的行径,轻柔,温润,漫过沉睡的卧龙山,漫过我微波儿起 伏的身体,漫过细雨般轻柔地发出沙沙声的树梢,漫过淙淙流淌的河水,在河面上 吹起像关伯伯脸上那样历尽沧桑的皱纹。 一线天上有月亮,不圆,还被一块铅灰色的云遮蔽了。云中钻出一颗星,好像 在走,看了半天,它还在那儿。 粮食运回村两个多月了,村民们脸上并没显出喜悦,相反似更凝重了。我也有 点儿多愁善感,夜晚就悄悄独自来这阴森的峡谷口,仰躺着像井底之蛙一样望着那 只有一线的星空怅怅地胡思乱想一番。思父老乡亲的日子怎么过,想一些似明白又 不明白的人和事。 大旱必大凌,大凌必大旱。是龙爪人祖祖辈辈从生活中总结出来的经验之谈。 头一条我已经见识了,第二条还没体悟。但开春以来兆头就很不好,老天爷惜泪如 金,连柳絮飘飘样的毛毛雨都没下过,村里只勉强撒下黄豆种下苞谷。五吨粮食人 均分配三十余斤,即便混杂着吃,也早回归土地了。小麦沐浴了太多阳光倒是早熟 了,但属于主粮得交公。如还不下雨,秧苗培育出来了却栽不下去,真不知咋办? 我觉得我长大了。 尽管困惑不解的事多如牛毛。尽管关伯伯说我做的有些事还是儿戏。比如,摔 领飞飞跳跳去援救夏红云。 单纯厚道的龙爪人认准夏红云已经被抓获,作了最坏打算,牺牲老保护小:年 轻一点又能行走的男人们和水、天、飞三龙负责保护全村近三百少年儿童从东峡谷 逃亡;妇女们则是两手准备,去黄阳视情况投案自首使夏红云自由,达不到目的, 则用武力硬抢;不能行走的男人和老人则留守营盘束手待毙。 “这便是咱村村民!咱村精神!” 关伯伯说这话时抑扬顿挫,非常自豪。 我真怀疑他老人家老糊涂了,我就是做儿戏,赵婶们就是一种无人能匹的精神。 又不想想,这是共产党领导下的新中国,即便事发,也是夏红云和我进牢笼,与村 民何干?用得着像小日本打进来那样惊恐万状携妻儿老小逃进山吗? 令我有点儿欣慰的是,三七又三八红军算八路的老革命关伯伯竟然与我们沆瀣 一气同流合污,亲自出马拿着假证套骗国家救济粮,还高度赞扬我刻的印章精妙绝 伦,说只怕是专家也鉴定不出真伪。 不知这算不算他老人家糊涂? 半个月前我独自去了趟黄阳,夏红云和关伯伯是不准去的,说危险。但我打的 旗号是给周铁匠送钱,他们也就无话可说。其实我真正的目的是想到彭妍哪里探听 点儿消息。黄阳是个风沙大县,溪流都看不见一条,十年九旱,整整一万斤救济粮 不见了,有不心急如焚的? 进城就去找周铁匠,但铁匠铺不见了,比任何地方都干净,就像那里从没有过 铁匠铺。我不觉有点儿茫然。 彭妍办公室里山包似的救济粮供应证只有墙角还有小半摞,像个罪犯耷拉着头 孤零零地蹲在那儿。彭妍改不了对我惯有的流氓习气,才走进去,她就扑上来搂住 我在我胸脯上乱摸。 我问她咋不摸自己?她说摸自己没意思。曾听说资本主义社会有什么同性恋, 我想,彭妍恐怕是社会主义社会同性恋的先驱。 她只顾猥亵我,绝口不提失粮的事,使我越加急迫,但又不能直接问发没发觉 丢了粮。我做出吃惊的样子说:“妍姐,咋不见那一堆堆破纸了?” “傻丫头。” 彭妍噗哧一笑,“咋是破纸?那是农村救济粮供应证,早发下 去了。” “噢,我还准备向你要点儿去练练毛笔字呢。” “不要失望,那儿不是还有半塔?你要,全提去得了。” “我可不敢要。假如你们少了一万斤粮食,还不把我……” 我倏然住口,吓出一身冷汗。咋这样笨拙,真是一头牛!还不多不少报出我们 购的数。彭妍一点儿不在意,她说:“看你吓的,没盖印把子等于是张废纸,提去 吧。不说你没那胆儿,即便有,你去买一万斤五万斤十万斤也不会找到你头上。你 知我知,让红云知也行。” 我镇静下来,说,“妍姐,你摸我还不要紧,这玩笑可开不得。粮食可是纲不 是黄阳的泥沙。” “嘻,有时就像泥沙那样飞走了耶。”彭妍说,“我们县是个大县,六十多万 人口,每年有上万吨救济粮,哪年不损失几十上百吨?” “咋会呢?” “上车下车不损耗?出仓入仓不损耗?更有天知地知我知你可能不知的原因不 损耗?损耗的还是大米白面呢。你看这是啥?”彭妍说着,变戏法似地从桌下拖出 一袋五十斤原装袋面粉,说是她特此为夏红云和我备的。 我明白了,几十百把吨救济粮被各级官员的肠胃给损耗了。但又不敢相信我的 明白。笨牛儿就笨牛儿,还是弄明白吧。开口欲问,彭妍忽然提起面粉往我肩头一 放,回身又用报纸将墙角剩下的救济证包起来塞进了我的军用挎包,抬手在我脸上 摸了一把才说:“聪明的傻丫头,快回去吧,我要开会去了。” 我都到路上了,彭妍又把头伸出窗口:“哎,可别说我不告诉你哟,新开的红 旗商店来了一大批出口转内销的紧要货耶。” 我的家底就只剩十块钱,周铁匠的失踪为我积攒下来了。虽然绝不可能买到一 件出口转内销的东西,我还是去看了,我毕竟是女儿心。结果挨了商店售货员一个 白眼,“啥出口转内销?莫名其妙!” 回来后,总感觉彭妍似在暗示我啥,并且是让我放心大胆去做。出口转内销应 该是叮咛,直一点就是警告,祸从口出,不藏匿在心里出了事她可救不了我。想对 夏红云说,厉兵秣马,再接再厉再狠捞几把。但夏红云身体像临秋的树叶日渐枯黄, 每天黄昏她到地里接我,还远远的,赵婶黄婶或是其他婶就要急促地喊我:“牛儿, 快回去,夏姑娘身体不好,可不能让她再来劳累。”村民都知道关心她,我咋能让 她再受累赘担惊受怕?况且我也不想让关伯伯知道,因为关伯伯严厉地告戒我们功 成身退,不能再做。半年之内不准再去黄阳。告诉夏红云不就等于告诉了关伯伯? 关伯伯是她老爸哩,我这张小脸保不准就要挨巴掌了。 那就自己干,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谁怕谁?况且我的妈妈、姐姐夏红云 为我干出了榜样。我一晚上就准备好了一切,早起打算趁关伯伯不备溜出关时,才 想起忽略了个关键问题,没钱了啊! 村民们在不知不觉间都和我说话了,且私下都像关伯伯那样亲切地叫我牛儿, 叫夏红云为夏姑娘。我晚上敢独自来峡谷口,就是她们告诉我峡谷鹅卵石闪光的秘 密后想来探究竟的。峡谷河中的鹅卵石非常奇异,五彩七色犬牙交错露痕而无迹。 其中一种犹为让人赏心悦目,它主色是玫瑰红,圆晕状的花纹中,水晶似的纹、黄 金似的纹、蓝天一样的纹、黑珍珠似的纹、翡翠一样绿的纹、紫玉般的纹,细如游 丝浑为一体,宛如玉皇大帝袖中那块辖制五洲的圣牌。大部份鹅卵石在河水里见到 光就能折射出绚烂的色彩,缤纷的程度得看光线强弱,但离开水,再强的光也不能 使之焕发精神,一如天女贬入凡尘。村民称之为“水中姬。” 水中姬,岸上民妖艳一天是一天抹口红,涂胭脂借光儿无度荒淫。 阴森森,东峡谷树灌遮天日无辉雷发怒,龙翻身庶民百姓还不如这首打油诗村 里连三岁孩童都会念,就像一幅生动形象的工笔画,把水中石头的命运刻画得淋漓 尽致入木三分,令人拍手叫绝。大雨滂沱,山洪暴发,真不知有多少“水中姬”被 剔到岸边变成“岸上民”。峡谷林深叶茂,现在就有遮天蔽日的苗头,过几年两岸 树木大会师拥抱起来,阳光敬而远之,即便在水中也很难妖冶惑人了。 夜色贴着我身体像泉水一样缓缓流过,一线天上,那大块云忽然搞起内讧,慢 慢支离破碎各奔东西。月儿一下子跳出来了,徐徐地,一点不吝啬地把她清丽的光 辉抛撒进峡谷,使峡谷阴森寒凉的气氛收敛不少。 我坐起来,望着一下就富丽堂皇起来的河水愣神,水中姬们又忙得不可开交, 梳妆打扮,披金戴银,花枝招展,跃跃欲试。仿佛灵光一闪,我忽然想到一个赚钱 买粮的办法。顿时兴喜若狂,哪里还坐得住? 近来,来丫口眺望的人日渐增多,去了一拨又来一拨。夏红云猜测有可能是黄 阳当局起了疑心,我则坚持是来观赏风景的观点,因为我们没做“亏心事”前也常 见一拨一拔的人来那里,从高牡丹口里得知往年也如此。高牡丹还说,丫口之所以 平坦得草都不咋长,就是被那些人踏的。那天扛着彭妍送的五十斤白面上到丫口歇 脚,我只向村子眺望一眼就醉了,只觉自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春风抚慰下,龙爪 宛如画屏,不说卧龙山雄姿英发使人觉得自己渺小;不说阡陌纵横的旷野葱茏欲滴、 花儿千姿百态令人眼花缭乱;不说在空中飞舞枝头跳跃的画眉鸟和绣眼儿如何媚态、 鹦鹉和锦鸡如何自我炫耀、喜鹊和冠纹柳莺如何喜气洋洋、黄鹂和白灵鸟如何情歌 婉转、相思鸟和朱雀如何眉开眼笑、杜鹃和山鹛如何谦逊礼让……使人醉态迷离流 连忘返;单是村子就能让人目醉神痴魂魄颠倒:各种果树花儿兰花儿怒放,古树绿 荫更浓,水乡式古建筑掩映其中偶露峥嵘,使人灵魂不由己地进入空灵,恍惚惚在 那个传说的极富神秘色彩的世外挑源中接受洗礼。那景色随风更迭,蓝悠悠绿悠悠 似宝如泉,如梦似幻,曹沾老先生在世能否尽善尽美地描绘出其神韵我不知道,我 只晓得自己是一头横牛儿,还没说出其一鳞半爪的美。说不定横垣东西的卧龙山, 就是怕把美丽的爪儿弄脏才醉卧不醒的呢。 城里人花钱入公园,我们龙爪风景如画比公园还公园,踏上这片土地的花草上, 感觉就像踏在皇宫的地毯上那样柔软,就像在王母娘娘后花园逛荡,就像仙人在云 端那样飘逸,就像沐浴在平滑的湖里那样舒畅……既然有那么多人慕名前来,为何 不让他们也掏腰包入关?他们还没看见神秘莫测的东峡谷,还不晓得谷口河中奇妙 的水中姬,如果知道,不更加心痒难搔? 村长一家正在吃饭,我癫兮兮的闯进去着实吓了他们一跳,赵婶碗里的粥荡出 了半碗,同声惊问出了啥事?我喜不自禁,开口便道:“赵叔赵婶,咱村不会受穷 了!” 村长表情倒没啥,赵婶却愕然了,一把搂住我,掌心在我前额试了试,泪花翻 滚:“牛儿,没生病吧?” “哪儿呢,”我说。接着,我兴忡冲地侃侃而谈,谈得娓娓动听,把想得出的 形容词都用上了,一句话,风景就是钱。长此以往,咱村简直是莺歌燕舞前程似锦。 村长把碗放下了,聚精会神地听——这是一村之长的赵叔第一次如此谦虚地尊 重我不是太庄严的嘴巴。我暗喜有门,迫切地希望他点头。他没点头没摇头,开场 白是“唉——”一声长叹,然后说:“牛儿,你确实还是个孩子,想得太天真了, 谁会把金银撒到咱这个穷乡僻壤的地主村?退万步即使有人撒,你一个地主资产阶 级敢伸手接吗?再说,咱村有很多你了解的和不了解的事是不能让外入察知的,人 心隔肚皮,能看出谁心怀叵测人面兽心?小虎他爸表面如谦谦君子,可他……可他 对咱村犯下了不可饶恕之……唉——” 我想插话,村长摆摆手继续说:“你啥也不要说,我知道你满腹狐疑,但你现 在思想不成熟,行事还很莽撞,待你像小虎禾儿一样稳重后,赵叔我会亲口告诉你 一切。现在我再接着说你所知道的周国正,他来村里落户时连床棉絮也没有,村里 可怜他,把丢进嘴里的东西都吐出来为他制了全套生活用品,谁想他……他……” 村长忽然在桌上拍了一掌,酸枣儿一惊,碗落在地上打碎了,我以为她会哭, 却见她调皮地扭起了秧歌,“爹啊!你这样都让我砸碎六个碗了,明天让我用手板 心吃啊。”村长一脸怒容,没理,摸出草烟来卷。我动作麻利地到灶上为他拿来了 火柴和烟杆。小虎告诉我说村长气不得,一气,心口就疼痛难忍,要轻拍背心才能 缓解。烟点上后,我自然照做,不晓得咋安慰,就骂周国正。我说:“赵叔,消消 气。为那杂种气病了不值,那狗东西一看就不是好人,不是被牛儿几句话弄成癫子 了?” 赵叔和赵婶噗哧一声同时大笑,赵婶喷出一口颜色各异的稀饭,嗔爱地向我一 瞥,“你这张嘴啊!”村长喷出的是一团烟雾,呛得咳嗽了半天,缓过气来已没了 怒色,爽朗一笑:“好,听我们牛儿的,不提那杂种狗东西。但不说那杂种狗东西, 还得说学校另一个心肠还算好的……好的人吧,他表面斯斯文文,有礼有节……” “谁?” 村长被我唐突地打断,一点没生气,说,“紧张啥?是谁已经不重要了,他因 为良心未泯已经被主子抛弃了,对咱村已没啥不利,怕的是再出来一个周国正。” “倒底是哪个嘛赵叔?”我摇着村长胳膊撒了个娇。枣儿咯儿咯儿笑。村长说 :“你是聪明的牛儿,咋成笨牛了?从入党人选中起码应看出八九不离十嘛。”说 着,把剩余的稀粥喝了,又说:“唠得差不多了,咱们书归正传。村里的生活村里 有办法应对,只是男劳力暂时还不大能使重力,过两天就好了。咱村除了风景啥也 没有,而这风景靠的是大自然赋予的绿色植被,这植破可以说是咱村最后的一点儿 尊严。它是你关伯伯拼了老命保护下来的,当然,也有小虎他爸一点儿功劳。外人 进来随地乱拉污染空气不说,破坏了植被,咱村还有啥尊严?不要急呵。夏姑娘身 体愈来愈差,也不知是啥病,近段你就不要干活了,在家帮她代代课,关照好她。 过几天我们找到钱后就送她到县医院看看。可不能告诉她啊。” 我点点头,知道再力争也是枉然,便告辞出门。 月亮又被一团浮云遮住了,我踏着柔柔的花草取捷径前往关口,想探探关伯伯 口风。脑中想着村长说的那狗东西是谁? 事实上,从赵副书记讯问我以来,我就知道学校有个“鬼,”只是推定不了是 谁。鄢校长是村里人,与村民一样是黑五类,拖家带口,从不串知青老师的门,就 是碰到我也很少打招呼,入党人选选错了也错不到他头上。那么,这狗东西只能是 盛凡,汤灿,花飞谢三人中其中一人。 上星期,英主任和沈部长忽然来学校要夏红云和我填写入党申请表,说我俩经 过公社党委考察,已经具备了一个党员的要求。曾积极向组织靠拢写了无数次入党 申请书把入党当成毕生目标追求的夏红云吐掉了塞进口中的馍馍,理由有点儿大逆 不道,说没这个必要了。我是诧异得骇然,我不要说写啥申请书,根本上就从没把 什么党啊团的当回事,但晓得加入了就不得了,那称号可是一个人的本钱和身价。 我本来想填,十六岁没入团就入党,那不是第二个刘湖兰?是多么直得炫耀的事啊! 见夏红云说没必要,没办法也跟着说没必要了。妈妈都不屑一顾,女儿还理睬干啥? 第二天,也不知公社是咋讨论的,这两张党票就送到花飞谢和汤灿手里了。 这样看来,难道这狗东西是盛凡?不可能啊,如果是盛凡,村里三条龙岂有逃 脱抓捕之理?对了,盛凡之所以没能享受夏红云和我不齿的荣幸,可能是张书记知 晓他偷窥自己女儿,认为他有流氓嫌疑之故。那么是汤灿?也不像。汤灿虽然对村 民常有微词,在生活上也爱占我便宜,但敢说敢当,并非小人作派。花飞谢?想想, 也似乎不对,他若是,就不会以那样的口气唾弃赵副书记……不,这正是取得信任 的手段,哪部反特小说和电影不是如此刻画的?好你个花飞谢,原说你喜欢独处, 是怕被人识破庐山真面目,棉衣棉裤当扔给狗了…… “不是狗,是狼。” 一声娇滴滴的声音打断我思维。遮住月亮的浮云及时飘过去了,眼前猛然亮了 许多。前面不足十米,一棵古老的香樟树下,方小红与半指仙沈部长紧紧依偎着坐 在那儿,方小红埋着头,但声音很嗲。我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进不得,绕不 得,退也不得,只得就地隐蔽卧在土坎后面。 “行行行,我是狼。” “那你在今年底能保证我入党转干吗?” “小问题嘛。来吧。” “嗯!口说无凭。” “好,我立字为据。” 静,想来沈部长真在写保证。 计划生育结束后,方小红没有来学校当老师,而是留在公社当了专职播音员兼 宣传干事。她性格沉静,一点不张扬,加之兰花儿一样小巧玲珑,很得人缘,倒也 没谁议论啥。方小红口音好像是贵州人或是四川人,播音时常普通话夹方言,闹出 许多笑料。听小虎说,他从未见他爸乐过,在听方小红第一次转播时间时,都禁不 住笑出声了。 那天中午12点正,是方小红初次登台,可能是急于表现,“嘟嘟嘟——”报时 器刚响过,她便按下钮儿不让人家正宗播音员报,横插一杠子,亮开了自己家乡普 通话:“将才最后一卬,是北京时间12响……哦哦哦,不,不是,将才那一响是北 京12卬……啷凯搞的哟,又个舅子……刚才最后一下,是……” 越解释越乱套,就像不会游泳的人,扑腾了半天也没划出个道道。我是差点儿 笑岔气。但过后也没人嘲笑过她——她羞涩得太使人爱怜了。想不到这可人儿私底 下并不羞怯,竟把一脸杀气的沈部长摆得服服帖帖。 正想着,又传来沈部长的声音,问方小红晓不晓得汪萍,黄贻娟是咋转干的? 方小红可能摆了摆头,也可能在看沈部长月光下写的条子,没见应声。只听沈部长 又说,“汪萍靠的是英主任,黄贻娟膀的是高文书,你就依托我,不出两年,我也 会让你转干拿工资。满意了吧,来吧。” “真的呀?你又不是张书记。” “不是书记,但是……这个……说了你也不懂,到时你就知道了。来吧,待会 狼出来就办不成了。” “嗯!我现在就想知道嘛。张书记为哪样听你们的?还有,要是这样容易,张 书记为哪样不让禾儿来当妇联主任?” “不要与禾儿比嘛,人家禾儿是什么人?是把林立果都没看在眼里的人,看得 起个小山村妇联主任?再说世道如此藏污纳垢,张书记也不可能让她出来抛头露面 啊。来吧。” 沉默。传来方小红嘤嘤低泣。 高牡丹也对我讲过禾儿藐视林立果的事。话头是我起的,因为我一点儿不相信 汤灿说禾儿的美犹胜天仙的话。高牡丹也不与我争执,她说:“禾儿姐漂不漂亮, 我说件事你就知道了。” 接着如此演义:说那年禾儿不到16岁,在卧龙念高一。 一天上街时被来为林立果选媳妇的几个人看见,当即被禾儿干净,一无杂质的美震 得两眼发昏,待反应过来,禾儿已不见影儿。几人顿时心急如焚,经过一番盘察, 寻觅,终于在县中学初中毕业照上得到线索,立即赶回汇报。林立果看了毕业照上 的禾儿后双目发呆,茶饭不思,夜不能寐,火燎燎亲自赶来龙爪欲将禾儿接去北京。 禾儿见之,只吟诵了一首明曲:青山相待,白云相爱,梦不到紫罗袍共黄金带。 一茅斋,野花开,管甚谁家兴废谁成败? 陋巷箪瓢亦乐哉! 贫,气不改;达,志不改。 吟罢,便又如虚幻一样缥缈无影。林立果以为天使临训,诚惶诚恐,汗颜无地, 忙对空连磕了几个响头。 对高牡丹这一吹牛不打草稿的《封神演义》,一点儿没使我为然过。现在沈部 长又如此说,看来不信也得信,是真有这回事了。可方小红听了为啥忽然要哭呢? 正觉得莫名其妙,传来了沈部长不愉的声音:“行了,黄贻娟,汪萍在这个前也哭 哭啼啼,说自己命不好,没有生在权力家庭。现在你看她俩过得多好多幸福?先苦 后甜嘛,没有牺牲能有新中国?再说你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村里没有贫下 中农,你就接受我代表贫下中农来教育好了。你也知道,中央指示知识青年上山下 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那是要求肩并肩心连心的,心都连在一起了,那个交流交 流又有啥关系?别怕啊,来吧。” “可是……可是我怕……不,沈部长,不这样好不好?要怀孕了我今后啷个办 啊……” 原以为“来吧”是沈部长的口水话,想不到是一点儿不要脸的赤裸裸的淫秽语。 骇然过后,我火从心头起怒从胆边生,唰地从腰间抽出菜刀。方小红顶多大我一岁, 男女之事我这个假小子都还懵懂不知,她那样文静又懂哪样?正欲一跳而起,从东 峡谷方向突然传来“嗷——嗷——”极似狼的嗥叫,声音由低到高,一声接一声, 月光为之阴沉,令人不寒而栗。只听沈部长慌恐地喊了声“快跑,狼出谷了。”待 我站起来,二人已慌恐地跑进村了。 说不清楚为啥,反正没有逞英雄的意思,我略一犹疑,提着菜刀迎着嗥声奔去。 没有,什么也没有,嗥叫声消失了,狼影不见,人影不见,只闻虫儿浅唱,一片阒 寂。那嗥叫声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呢?我陷入沉思,但百思不得其解。一时意兴阑珊, 抬头望了望七八十米处沉静静的校舍,不想去关口了,连村长都说我的想法天真, 关伯伯恐怕又会说我是儿戏。回去看看花飞谢这小爬虫在干啥吧,今后非要捉弄得 他够呛。 围墙旁几棵古树后隐约似有人影,我和夏红云晚饭后有时也到那里坐坐,难道 是夏红云?但似乎并不止一人,且并未坐着,而是贴于树后,不声不响,仿佛有意 在躲我。欲细看,云和月倏地又纠缠在一块,朦朦胧胧,人影儿竟像鬼一样有点儿 飘惚起来。 我忽然有一个不好的感觉,难道是潜入进来的调查人员?心不觉“咚咚咚”地 跳起来,遍野花儿吐露的芳香我没闻到,闻到的是泥土带血似的腥味儿。我又抽出 了菜刀,口里喊着“是谁?鬼鬼祟祟,见不得人啊?”向几棵古树冲去,只有一个 念头,如果是生人,就让他死于我乱刀之下。一人从树后闪出来了,像那古树一样 阻在我面前。是小虎。他没好气:“这么晚了出来干啥?” 小虎像开春的麦苗一样肯长,没咋注意,就高了我差不多一个头,伙子是愈发 精悍了。由于张书记亲自勒令村民结扎,搞得村里差不多生灵涂炭。尽管听高牡丹 复述她爸的话说,张书记下那样的令是为了村人的生存而委屈求全,但我在心里还 是恨起了张书记,连带将小虎也恨上了,碰到小虎一般不会有好脸色,爱理不理。 我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回身就走,嘴里嘟囔:“哼,装神弄鬼!总有一天要被狼叼去。” “狼只能叼牛,叼虎?想都不敢想。”小虎哼哼,又说,“不要走,我们正想 找你呢。” 回头想相讥几句,见村里三条龙也站在小虎身边,忍住了。 我走过去,也不 看谁,靠着古树坐下,小虎和三条龙也在我身边坐下,都抬头仰望苍穹,谁也不说 话。月亮在云层里像坨无可奈何的面团,一任铅云蹂躏。半天,目光都转向了我, 小虎表情历来像谁欠他一斗二升米似的,此时竟是一脸的忧伤;三条龙的表情更令 我不解,一脸泪光,好像我马上要走上断头台。不是村里又要遭不测之灾吧?我嘻 嘻一笑:“你们咋了?男子八叉的哭鼻子羞不羞人啊!” 想不到话才出口,水龙竟“哇”地一声哭了,一把将我抱住,“小妹,牛儿妹 ……”地喊,接着小虎和天龙飞龙也唏嘘着将我搂住,亦是声声地喊着“小妹,牛 儿妹……” 我如坠雾中。乱七八糟地想,难道他们都看上我了,都想我今后做他 们的媳妇?但马上就被我否定了,因为杏儿、梅儿、薇儿就分别是他们的未婚媳妇。 小虎虽然媳妇没有着落,但从来对我怒目瞪眼,而且直觉告诉我,他及三龙儿都是 把我当成小妹看待的。那么,他们如此隐饰不住感情的哭泣就好解释了,肯定是村 里又出了什么大事。我像一个大姐姐样,拍拍这个拍拍那个:“别哭了,既然都叫 我妹,天大的事,我这个妹也会替你们这些当哥的兜着。我现在喊一二三,谁先说 出是为哪样,明天就买糖给他吃呵。预备,一——二——三,开始。” 谁想,几人哭得更带劲。男儿的泪很动情,具有穿透宇宙的能力,云儿被哭化 了,月亮被冲洗得明媚之极,风儿柔柔地拂过,竟带了海风一样的咸味,我少女的 心灵也仿佛在几人的泪水中得到净化,不由己地嘤嘤地哭了起来。 我哭了,他们却倏地止了,谁都向我兜里放了一把啥东西。水龙反过来轻轻地 拍着我说,“别哭,别哭,不就是想吃糖吗?买来了呵。”小虎摸出一方手绢,灰 扑扑的,折迭得有棱有角,里面像包了啥宝贝,他小心翼翼地一层一层揭开,又露 出一方手绢,那手绢是丝绸的,白得比月亮还腻人,中间绣有两朵在枝头的玉兰花 蕾,小虎用它为我擦泪时,我仿佛真闻到了一缕一缕的玉兰花香。小虎家幽深的庭 院有十来株白玉兰,野外玉兰花树虽说不成林,但也随处可见,现在虽已花谢,但 其冰清玉洁的韵质却隽刻在我脑海里。小虎没把手绢收回去,塞进我手里,说是他 姐姐特此为我绣的,手指还几次被针刺出血了呢。我心里很想要,但还是哼了声 “稀罕!”扔回给了小虎。禾儿清高得从不肯见我一面,根本就没有理由送我如此 珍贵的东西。那两朵花蕾绣得玲珑剔透,手绢本身就如满月,花蕾却更加玉莹,白 上绣白,且给人一种自然相融的神韵,没有冰澈一样的心灵,炉火纯青的功夫,谁 敢如此匠心独异?确是不知凝聚了多少心血。想来肯定是小虎偷拿的,今后若被禾 儿知道,误认为是啥定情信物可就羞死人了。 按小虎的性格,不暴跳三尺,最起码要瞪起那双豹子眼喝斥的,我作好准备, 一旦他暴喝,就中我下环,顺势收下手绢,反正是你迫我要的,禾儿今后晓得了也 奈我不何。不料小虎却像变了个人,怅怅的仰望着夜空沉默了。正有点儿懊悔,三 条龙忽然变得惶惶不安,急不可待地你一句我一句劝我收下,力证,确是禾儿特此 为我绣的,好像我不收,就要大祸临头似的,倒反使我不想要那手绢了。小虎收回 在夜空不知是在哪颗星儿还是在月亮上的目光,默视着我,没有瞪眼也没怒气。很 怪,关伯伯那双血红的眼睛我都没畏惧过,莫名其妙的就怕小虎这双犹如猎豹的双 眼。他手一伸,将手绢重又塞进我手里。说:“收好。这是我姐的心,上面有我姐 的血,还有你——我牛儿妹的泪。希望你今后常去家里看看我姐和我爸。爸说,如 果你愿意,就到家里去住……” 小虎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泪又涌了出来,努力刻制着不出声哭泣。这种反 常的情绪令我不自然地手足无措。 来龙爪差不多半年时间了,龙爪给我的感悟是彻底的沉默,人,土地,甚至鸡 狗和迷人的风景都保持着庄严而悲壮的沉默。这种沉默压抑,沉痛,无奈,愤怒, 而又充满生命的幻想。以至美丽、神奇的风景多少恢复了点儿它原有的高雅素质。 不沉默的只是那颗砰砰跳动的心,和汩汩流淌的血液。因为跳动,因为流淌,所以 心和血液是痛苦的,龙爪人只能在心和血液痛苦的呻吟中沉默地幻想着求生求存。 赵叔说风景象征着村民的尊严,其实说风景抚慰了村民的尊严更恰当。我仿佛看到 村民海市蜃楼般的幻想弥漫在心灵的窗口,弥漫在抵抗捉弄与死亡的生命中。我并 不是很理解这种沉默和沉默的幻想,因为不理解,所以我不沉默,不沉默就不能防 范一些无知的亢奋常常事与愿违,令村民提心吊胆,吃不好,睡也睡不安稳。 小虎也不沉默,但他做事并不像我那样激进,冒失,譬如成功反革命集团事件, 非但赵叔黄叔郭叔发我雷霆,村民也没领我情。后来小虎找到我也气势汹汹,说我 是不进棺材不落泪,入了蓄谋已久的赵副书记的瓮,为赵副书记抬了轿子。赵副书 记若为此坐上了书记位置,村民就更惨了。那时他不一刀割下我舌头就不是小虎。 我不明底里,但有些悟了,高文书不是当即向赵副书记讨赏钱吗?虽然至今并未传 来赵副书记升迁的消息,也没人来龙爪横生技节,但传闻已和焦书记分庭抗礼水火 不容,这才使龙爪人过了几天安静日子。现在小虎突然对我不横眉瞪眼了,我的眼 里也就表明他沉默了。我陡然生出多种不好的预感:是我与夏红云的事发,他要去 为我们顶罪?是赵副书记已经达到目的,欲向龙爪伸出魔爪?还是他姐禾儿病情又 复发了,他爸忧心成疾? 沉默的三条龙活跃了,甚至可以说是踌躇满志,好像农奴翻了身,争先恐后叽 叽呱呱说大话:“不说事没发,发了又如何?官逼民反。咱村不是粑粑,饥渴时争, 饱了就扔。” “他赵副书记算啥玩艺儿,再无端来龙爪找岔试试!” “牛儿妹,你和红云姐是咱村的骄傲,是咱村的救世主,村里已决定,今后你 俩就是咱村的领袖,导师,谁敢再来生事,生杀一切由你俩作主。谁怕谁呀!” …… 这些话很对我胃口,但小虎岂能纡尊降贵听我号令?我得意地含着讥屑的眼神 望着小虎。小虎仿佛大势所趋,再争也无补于事,无奈地摆摆头,然后答应听从我 指挥,但我作出的决定必须经夏红云同意,关伯伯批准。接着说他以前也为村里做 过“偷蒙拐骗”的事,但都不是独断专行,事前都征得了关伯伯和村长的同意,所 以没出过一次差错。一下就封住于我欲反对的嘴。人心不足蛇吞象。已经稳坐了龙 瓜第三把交椅,想想,也满足了,便把话题转到了禾儿身上。我说:“小虎,你姐 是不是又病了?” “没有啊。” “刚才你说要我常去看看你爸,还要我搬到你家去住,是不是你姐想我去和她 作伴?” “这……是……是我爸的意思。” 你爸是什么东西!把村里男人全阉了,我没找他麻烦就算意外了……心里这样 想,嘴上咋也说不出来,就像对自己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过的父亲,只能隐抑在心里 不满一样。我站起来,没事一样拍了拍屁股:“算了,你姐国色天香倾城倾国,是 不想见我这个又野又假的小子的。妍丽的花儿需绿叶映衬,我横牛儿有自知之明, 花非花叶非叶,可不想自讨没趣。” “我姐确是不能见你,因为……但绝不是你所想……” “那你爸是让我去为她当保姆?”我终于忍不住了,粗暴地打断小虎,“回去 告诉你爸,我横牛儿不会舔马屁,只会耕田犁地。哼!” 说完,甩手就走。三条龙赶来拉我,水龙被我拽得趔趄,飞龙和天龙便不敢伸 手,愣怔怔地看着我大踏步迈进了校门。 盛凡在幽暗的走廊迎接我,语气带着焦急的关切,说真担心我遭遇狼。我没料 他的古道热肠,心里冷哼:我遇没遇狼与你有啥关系?真是! 银色的月光柔柔的从东窗倾泻而入,使得寝室显出几分温馨几分恬静。原以为 夏红云回她寝室睡了,却见她背靠东窗静静地看着我。几次到东峡谷都没对她说, 这使我有种做了错事后的踟蹰,也勾头不说话。沉默了一会,她忧忧地说了声“休 息吧,”准备过她的寝室。 “姐,”我叫了声,扑进她怀里,恳求说,“你不要这样忧伤好吗?你要觉得 我错了,就打我一顿消消气。”‘“谁说我忧伤了?谁说我小弟错了?”夏红云微 微一笑,掐了下我鼻子,“你拿着菜刀在荒野追啥?” “你没听见狼嗥?”我广播起了半指仙沈部长和方小红麻到指尖的言行。在我 讲时,夏红云拧起毛巾在为我洗脸,回话口气有点儿微愠:“不要胡说!” “是真的。” “真假都不要出去说。自己把脚洗了睡觉。我过去了。” “姐,”我眼巴巴地望着夏红云,“你和我睡一晚上不行吗?你又不是不晓得 我这个小弟没带把儿。” 夏红云嗔爱地说了句“鬼姑娘。”然后喃喃自语,说现在也只能将错就错,披 露我性别的时机还不是太成熟,要被高牡丹捉奸在床,她有万张嘴也说不清楚了。 这着实是个堂煌的理由和借口。 高牡丹的确是个大醋罐子,而且是个聪明的醋罐子,明里,在我面前对夏红云 绝无口舌,暗里,却是在较着劲儿争风。一来我这里,无论是见夏红云在做饭,还 是在为我缝补浆洗,她都是男耕女织般的桃源表情,争抢着去做,口里连声说“红 云姐,关雪的事咋能总劳烦你呢。”不露痕迹地自然而然就把夏红云隔在一边成了 外人。夏红云暗里好笑中不无隐忧,我是乐得享受。反正我又不是道德败坏故意骗 取她芳心,是她自己执迷不悟痴情不移,怪谁? 我也找出了一个理由,称高牡丹的钥匙前两天掉了,且像女儿在母亲面前撒娇 那样吊着夏红云忸怩。夏红云经不住纠缠,说我心里想啥,蒙不过她,高牡丹要弄 丢了钥匙,这两天不来磨我才怪。反正也有些事要对我说,那就一块睡吧。 我省城的家,其实就是搭在一居民楼旁的一个油毛占棚,春夏秋冬我都是和母 亲睡一床,无论酷暑寒冬,我都喜欢紧搂着母亲,把母亲的乳房当枕头,母亲忧伤 的心跳就是催我入眠、成长的曲儿。上床后,我自然地也把头偎在夏红云的胸腹上。 夏红云颤抖了下,把我搂紧了。我恍惚了,“妈,妈妈”地喊着,将夏红云抱得更 紧,同时,张口衔住了她的乳头,吸吮,哭泣,喃喃:“妈,妈,不要离开女儿, 不要离开女儿……”一阵惊颤,把我抖回现实,夏红云双眼微闭,泪水汩汩地流, 我惊得坐起来,不觉皇皇:“姐,对不起,我想我妈……” “姐理解。睡呵。” 我听话地躺下了,扔把头搁在她乳房上。她说:“小弟,我像个妈妈吗?” “像,特像我的妈。”我说。 “唉——可惜,姐这一生做不成妈妈了!” “为啥?” “不说这个。小弟,姐好希望你赶快长大……” “嘻嘻,我妈也常这样对我说。姐,我真怀疑你是我妈变的,今年我都17岁了, 就是我今后七老八十,在你们面前恐怕也是不懂事的小孩。” 夏红云又颤抖了下,柔柔的手在我脸庞上轻轻地抚摸着,略一沉吟,说:“小 弟,你今后私下就叫姐为妈妈行吗?” 我差点儿跳起来,说我老早就在心里喊她为妈妈了。 “好小弟,谢谢你。”夏红云忽地翻过身捧着我猛烈亲吻,就像一个母亲亲昵 自己的孩子。然后满足地躺下,将我搂在她胸口,以母亲又似以姐的口吻说:“小 弟,赵叔说的村里无狼决不是虚言,爸说峡谷的狼在三年自然灾害中被村人全杀来 充饥了。但是今后行事一定要多想想,切不可莽撞。外面发生的一切,我在窗前啥 都看见了,也听见了,狼嗥是小虎和水龙几个贵卅驴子学马叫。他们拥着你哭,确 有点儿蹊跷,我想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根据几人说的话来分析,发生的事似乎是有 利于村里的。你应该想法探问清楚,而不应该和小虎赌气一走了之,因为村里除了 爸,赵叔,黄叔郭叔外,禾儿不会见任何人,并不是单不见你。听说禾儿以前是常 在村里走动的,假期还和村民一块下地劳动。但高中毕业后突然就不出门了,据说 是患了啥病,但是啥病没人清楚。人嘛,要多为别人着想,为啥要强人所难呢?我 来龙爪这么久了,也只闻禾儿琴声不见人呢。” 我默默地听着,时而乖乖的应一声。夏红云说到这里有点儿气喘,我要把头从 她柔软的胸脯上移开,她说,“别动,就这样乖乖的啊。”我也就不动了。她接着 说:“小弟,今年大旱是肯定的了,当务之急,你要想办法不让村里饿死人才是妈 妈的好女儿,姐姐的好小弟。今天,彭妍托一个来丫口观赏风景的人给我带来一封 信,问我们这里有没有竹笋,如有,望我们抓紧时机晒干运去,两角钱一斤,有多 少要多少。但绝不能让笋子生霉,有了霉点儿就分钱不值。运去时,她只认我和你。 爸很高兴,一口气喝了一斤多酒,说倒底还是有人没忘怀咱村的恩情,西峡谷几乎 全是竹林,现在正是笋子冲头正劲时期,要你告诉赵叔,明天全村下西峡谷扳笋子。 另外还附了首打油诗,爸和我看了都没明白所以。本来准备拿回来给你看的,但爸 怕我不慎丢失为他人留下把柄,给烧了。对……对不起呵小弟。但是,我……我还 记得,诗有六句,‘出……出口转内销,半个火车皮。三百六十日,日日车马稀。 细水牵线流,惧啥天灾和人痞。’小弟,你知……知道是……是啥意……意思吗… …” 夏红云体力不支,说着说着睡过去了。月亮已走到房檐,清亮的光辉游移到床 中间,夏红云脸庞一半明洁一半黯淡,鼻翼翕动发出了点儿哨声,就像纸鸢在淡宕 的微风中飘坠。我坐起来,想好好地看看她的脸庞,没什么意念,只是一种自然, 以前半夜醒来,我也常呆呆地凝望着熟睡中的母亲。没刻意掀被子,柔软的军被随 着我身体起立滑下去了,夏红云的裸体展现在我眼前,心里蓦地涌出一阵酸楚。 我见过一次夏红云的胴体,那是我向她敞开一切后第一次一道在寝室洗澡,当 她剥光衣服,我仿佛看到的是一件伟大的价值无比的艺术品,惊叹得心灵直颤。夏 红云的胴体可以说集中了大自然全部奥秘之美:一双乳房坚挺、丰满,犹如青翠欲 滴的望龙山;乳沟神秘,仿佛就是丫口;腰柔软、纤细,就像峡谷那条蜿蜒的河; 臀饱满、圆润,恍若古榕树下的山丘;腿修长、结实,一如绵延千里的卧龙山;整 个腹部平原沃野鬼斧神功形状惊人起伏,宛如一张立体的龙爪平面图,坦荡、神秘、 幽深,表现出了令人惊羡的生命力的跃动。我当时很是羞惭。有句名言说,不断升 华的自然界,最后的创造物就是美丽的女性。屠格涅夫不也说《米罗岛的维纳斯》 比法国大革命的《人权宣言》更不容置疑吗?《米罗岛的维纳斯》描绘的就全是女 性美丽的裸体。女性如此伟大,我还装啥小子?可不装,给人的印记也是个小子, 自己身上该凸的一点没凸,只见平原不见丘陵,一派荒凉,美从何来?谁又把你当 女孩子!谁想,时间才过去几个月,一副精妙绝伦的画卷褪色了,变成了一幅萧蔬 的《饿殍图》,所见一派肃杀寒秋,松驰,干瘪,枯涩,贫瘠,不说美,生命的灵 气也仿佛没有了。 “小弟,搂紧妈妈,妈妈冷。” 不知是我流下的泪冰冷,还是夜的寒凉,抑或是本身抵抗力就差,夏红云在梦 里喃喃,嘴角有一丝微笑,那丝微笑,满足、幸福、甜蜜,像个儿孙满堂的母亲。 又似一个得到夸奖的孩童。我卧下去搂紧她,把头又搁在她乳房上。 雄鸡昂首报幕的时候,我正得意地依偎在母亲怀里,陶醉于母亲温馨的亲吻。 鸟儿登台清唱时,我醒了。不是母亲的亲吻,是胜似母亲的夏红云在用温水为我洗 脸。 晨曦铺满周天,我到了村长家。村长扛着犁正要出门,一听,将犁像扔朽木一 样扔在地,搂住我激动得语无论次:“牛儿,我的横牛儿……天啦,二哥显灵了… …” 西峡谷无入口,峡谷比东峡谷狭窄了几倍,平缓的河水流经那里犹如黄河壶口, 急湍直下几十米,汹涌澎湃。两岸峭壁峻岩,乱石堆云,原始荆棘密不透风,鸟儿 也穿不过。不说妇女,连壮年男人要顺利到达西峡谷也是危险重重。所以妇女们仍 然上山劳动,村长自己带着一帮壮年下到了东峡谷,顺流来到西峡谷口,欲一跳而 下。这在我看来,简直是开国际玩笑。 去年夏,暴雨连天,环城河水冲入市内,当时我正扛着一捆破烂在一小巷中踯 躅,小巷污水差不多齐腰深,有人叫我丢下破烂赶快上房,横牛哪里肯听,肩上的 破烂值几角钱呢!哪知,忽然来了股暗流,本来就饿得乏力的我眨眼就被冲翻了。 那是一股不容抗拒的自然力量,再横的牛儿在它面前也得俯首,不肯省油也得省油, 否则就有破碎之厄。横牛儿第一次在大自然面前失去了尊严,呛了一肚子浑水。 我建议村长砍木编伐漂下去,如此安全又不费力。村长说“遵命。但今天来不 及了。”手一挥,几十人“扑嗵扑嗵……”都飞跳而下。我差点哭了,气急败坏地 冲他们叫嚷:“你们总说我是做儿戏,你们才在做儿戏!拿生命做儿戏!淹死几个 就舒服了……” 黄叔在后压阵,冲我一笑,那笑轻描淡写,却蕴含颇多意思:坚定、自信、鄙 夷、不屑……他说,“牛儿,你不知‘北海有鱼曰鲲,化而为鹏……怒而飞,其翼 若垂天之云’?咱村有可能饿死,绝不会淹死。再说你可是指挥员,怎希望部下罹 难?快去组织人马到西头小趾准备吊笋子吧。” 是哩,即便黄叔们精识水性,毫发无损到达西峡谷,但绝不可能扛着竹笋逆水 行舟。赵婶率领妇女们在地里收割麦子,我一到,便开始行使职权发号施令,令黄 婶带人到东峡谷扎木排,赵婶带人回家准备绳索。赵婶和黄婶犹如训练有素的军人, “啪”地一个立正,坚决地应了声“是!”立即点齐人马,旋风而去。我也拔腿欲 去西头勘察地形,不料,朱三娘忽然阻到我面前,挥舞镰刀,仿佛已经不认识我了 :“你是哪个?江青?叶群?武则天?慈禧太后?叫她们到河里玩当然舒服了…… 你说,为啥不叫我去?你不知道这是费力活苦啊累啊……快叫她们回来,不然我就 割下你的头。” 朱三娘伸手很快,快得自负敏捷的我没反应就被她一把抓住了胸襟,手中半月 形的镰刀倏地套在了我脖子上。我还从没如此窝囊地没有招架就陷入敌手过,而且 是绝境,没受惊吓,但一动不敢动,半疯半癫的朱三娘手上稍一使力,我横牛儿项 上人头可不保。我沮丧极了,刚当上领导,才下了两道命令就威风扫地,今后还有 啥脸充任指挥啊! 成功算不上棒,也在地里,见状,身子巨烈地颤抖起来,恐惧的目光求助地望 着朱叔。朱叔就是朱三娘的男人,正当年,但结扎后发炎化脓,至今腰杆还伸不直。 他也被这情景吓住了,不敢靠近,指着朱三娘痛骂。朱三娘回骂一句中标,说朱叔 是阴阳人,没权利和她说话。气得朱叔腰又痛起来,脸色发青,汗水直淌。一众婶 娘干着急,低声下气你一言我一语求朱三娘把架在我脖子上的刀拿开。朱三娘更是 得意,咆哮着牵强附会乱骂,唾沫横飞,一刻不息。镰刀齿儿锋利,随着她激动的 颠狂,我后颈发出了撕裂的呻吟,和鲜血的哀叹。 “啊——” 婶娘们惊呼,全呆住了。 “天——啦——”成功捂住面孔,背过身去放声大哭。他的声音沙涩,暗哑, 像黄阳县城的风。 飞龙他娘泪流满面,叫骂着欲冲过来,朱叔一把抓住她,“过去不得,过去牛 儿就完了。”飞龙他娘甩开他手,止步,望着朱三娘,神情悲愤,语气如剑:“放 开牛儿!否则,我叫你不得好死!” “真的呀?那你过来试试,看是你不得好死还是我不得好死?抑或是这个牛啊 马儿的不得好死?” 朱三娘不骂了,嘻嘻笑,稍拉动了一下镰刀,我哀叹的血便转而歌唱,分兵两 路在脖颈上划出一条粗大、美丽、鲜艳的血色项链,在咽喉处胜利会师,又绘了一 朵价值不菲的坠花儿,然后毅然穿过时空,滴嗒嗒掉往泥土,“哧溜”化出一缕缕 腥味浓郁的轻烟。很怪,我没有恶心欲吐的感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血是自己身 上的? “朱三,我求你了。你害得咱村还不够吗?!”飞龙他娘“扑嗵”一声跪下了。 抽泣着又说,“你知不知道你现在伤害的人是谁?她……她……” “不——不能……这婆娘德性……”朱叔倏地伸手捂住飞龙他娘的嘴巴。 一众婶娘齐唰唰都给朱三娘跪下了。我颈上被割裂的伤不痛,心口却像针锥, 痛得要命。我横牛儿是个无父无母无家的孤儿,死则死矣,哪能让疼我爱我的父老 乡亲为我失去气节!我怒吼一声,猛地挺直身驱,昂起头颅,犹如睛天霹雳:“朱 三娘,要杀要刮痛快点!头可断,血可流,龙爪人尊严不能丢。婶娘们,都起来! 她朱三娘是啥东西?是条不要脸的喂不饱的狗!哼,今后她再甭想得到我一颗糖吃。” 众婶娘听完前两句,蹭地都起来了,投向我的目光,我读出的内容是:这才像 咱村领导。但听了后一句,目光就有些诧异。我理解这种困惑,因为她们谁也不知 道朱三娘括过我的油水荡过我的秋千。 无畏的这一挺,是要付出代价的,镰刀入木三分地喝足了我的血。古树上一群 老鸹心喜若狂,但又假慈悲地“啊——啊——”我已经有些恍惚,朱三娘在我眼里 变成一条龇牙咧齿的恶狼。正要掐恶狼脖子与之相搏,忽听一声清叱,“烂×!” 旋风一样卷来一朵白色云团,倏然欺近朱三娘,扬手“啪啪……”左右开弓,在朱 三娘脸上刮了十来个惊天动地的耳光。惊变之下,朱三娘如遭五雷轰顶,老鼠见猫 般顿时耷拉下头。白色云团腰一拧,头一甩,恍若身怀绝世武功的江湖侠女玉娇龙 轻描淡写劫法场,又来了声冷哼,“啥东西!”我就感到被这白色云团驮负着上了 云端。 恍惚过去时,是黄贻娟手捏酒精棉团为我颈项伤口消毒,包扎,我是趴在公社 卫生所小床上的,还输着一般人享受不起的葡萄糖液。我一惊,说:“你这样消毒 不是等于没消吗?” 黄贻娟贴好最后一条胶布,暧昧一笑,扭身坐到床上,小床体力不支,“嘎嘎” 作响。我欲起来,她拧住我嘴巴硬将我压趴下了,说,“你身上的毒够厉害了,专 毒人魂魄,消它干啥?”说着,忽然双眼微合,仿佛进入一种幽怀思绪的状态,给 人一种史湘云醉卧芍药丛的韵味。俄顷,嫣然一笑,又说:“你咋这样讨人喜爱呢, 伤得并不太重啊,就把人们急得团团转,连张书记也焦急不安,牡丹更是跌跌撞撞 一气背了你一二里,说要宰兔子滋补你,就把他爸那只犹如大卫体魄的一只兔种儿 一刀给宰了,气得高老儿自己扇了自己两耳光。现在牡丹正给你清炖呢,等会给我 也吃一口啊……” 黄贻娟喋喋不休,手上加劲地拧,把我嘴巴拧得斜吊起来。正想拍开她,高牡 丹进来了,醋劲十足地瞪着黄贻娟,黄贻娟倏地住口,手也像触到毛毛虫一样倏地 缩回,表情像偷情被抓到一样,脚不沾地,一溜烟出去了。 我终于坐起来,高牡丹忙抄住我后腰,温情脉脉地望着我,双眼红红的,想来 是为我这个假情郎哭过了。她温婉地说:“还痛吗?” “表皮伤,痛个鬼!谢谢你啊牡丹姐。”我说。说话时扯得伤口像有千百只蚂 蚁在叮,很想呻吟一声,我忍住了,又说,“牡丹姐,麻烦你去叫黄贻娟来把针头 拔了行吗?输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可没钱付了。” 高牡丹斜挑柳眉,闪出一副优美的疑惑神情:“可你流了那么多血啊!” 我这才发觉身上的军装血迹斑斑,也发现高牡丹大不讳地竟是穿了一套雪白的 连衣裙,只不过那连衣裙已被我的血洇成了火烧天。难怪她在救我于朱三娘刀下时 恍恍惚惚的像朵白云团。除此,我还惊异地发现高牡丹的腿非常美妙,那两条腿丰 腴、柔滑、修长,像嫩藕一样,漂亮得使我伤心——我的妈妈夏红云曾经也有过这 样一双腿。我不无伤感地说:“这点儿血不算啥,最多使我像红云姐那样消瘦罢了。 只是可惜了你这套衣服……” “红云姐!”高牡丹惊恐地一颤,打断我,“你千万不能像红云姐,黄贻娟说 她可能患的是胃癌。”说着,温婉地搂着我,话又柔软下来,“谁要你开钱了?葡 萄糖是张伯伯叫输的,如他不开钱,我有工资啊……你猜,我给你做了啥?嘻嘻, 是公兔的那个和那个呢,补血补元气的,保险你吃了伤口就愈合了。” 我的思绪在妈妈夏红云身上,神情有点儿茫然若失。胃癌,我晓得其含意就是 死亡。而这两个字竟是从高牡丹口中溜出来的,指的又是我最亲近的人,使我忽地 对高牡丹产生了厌恶感,很想拍案而起,括她几大个耳光。但人家对你痴情如斯, 关怀备至,救你出虎口恩重如山,怎能麻脸无情呢。再一想,胃癌症状是吃不下东 西,疼痛起来满地滚,而夏红云味口不错,也没见说哪里痛过。看来屁都不懂的黄 贻娟不过是胡说八道。这一想,顿时就去了一腔悲绪,才对高牡丹说的公兔的那个 和那个感起了兴趣。 “嗯!你故意问。”高牡丹一拧腰,焕发出惊人的娇艳,真像蓝天一朵飘逸的 白云。见我茫茫然望着她,起身跑到门边,蓦然回首,向我怪怪地眯眯眼,“我去 看看熟没熟,端来你吃了就晓得是啥了。” 太阳可能钻进云里去了,诊室一下暗了许多。一头只知耕作的牛儿自然不解人 类风情。作为名儿横牛的我实在与牛没啥差别。一年几无悠闲,闲下来也坐不住。 我有点儿心慌意乱,目光搁在哪儿都不自在,想把吊针拔了开路,又怕得啥破伤风, 一时竟感到非常凄凉。窗外,满院春色繁花似锦,鸟儿在花团中啁啾,燕儿昵喃在 空中划着优美的弧线,英主任,沈部长,汪萍和方小红在常青的爆疙蚤树下玩扑克, 方小红脸上写满腼腆,矜持得令人心跳;汪萍似有啥心事,心不在焉,出一张牌就 要向我所在的窗户望一眼……我灵机一动,决定高举吊瓶去凑热闹。刚下床,陡觉 眼前星光灿烂,忙扶住床沿。又一道星光闪烁,我被人扶住了,眼前璀璨的群星不 见,出现的是我的妈妈夏红云。她穿的是那件蓝蓝的流星儿拖曳的衣服,神情急切 而忧伤,把我重扶到床上始嘤嘤抽泣:“小弟……小弟……姐才知道,对不起……” 我其实也想哭,她一哭,我只得装笑了。我向她调皮地眯眯眼,压着嗓子, “妈妈,女儿没伤到筋动到骨,硬棒得很呢,不要担心呵。”夏红云露出点儿笑容, “但毕竟流了这么多血,现在又没钱,怎么才能补回来啊……” “妈妈,血不完全是我流的。” “不是你流的,那是谁流的?” “朱三娘。”我说,“你知道女儿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啊,哼,她哪是我对手! 被我两拳打在腮帮上,就喷了我这一身。”怕她不信,一追问露出马脚,忙嘻嘻一 笑,转移视线,“妈妈,你儿媳妇高牡丹在为我熬十全大补药呢。” 夏红云忍不住微微一笑,但眼里同时又连续滑过几丝哀伤,她说,“小弟,不 能再这样游戏人,找个时机对人家说清楚。”顿了顿,问:“她熬的是啥补药?可 不能乱吃。” “她说是公兔的那个和那个。”我老实回答。 夏红云略一怔,仿佛意会了,一个指头在我鼻尖上蜻蜒似地一点水,“小调皮! 和妈妈说话也不正经。今后谁娶了你,可有得罪受。” 我正要说明我的诚实,恳请她告诉我那个和那个倒底是啥东西,高牡丹端着一 个小锑锅进来了,气冲冲的,弯翘的睫毛上串了些许亮闪闪的泪珠儿,好像刚和谁 吵了一大架没骂得赢。我问了句“咋了,牡丹姐?”她泪水就串串地掉,像受了天 大委屈,凄美得令人抽心。她抽噎噎地说,他爸把炖熟的那个和那个都吃了。夏红 云噗地笑出声,笑声昙花一现,凄清清的。拍着高牡丹肩头,亲密地喊了声“好妹 儿,”开始安慰,似有意不想让我听见,声音压得很低,隐隐约约听到两句枝节: “……你爸吃了就吃了,用不着伤心。小弟还未成年,啥事都不懂,不需要吃那些。 她是失血过度,有兔肉吃就行了,如有鸡蛋更好……” 余下,声音如蝉吟,半句没听清,只是见高牡丹连连点头,有点儿惊喜交集, 眼里一汪泪水荡着旋儿:“红云姐,你吃碗兔儿肉了再去吧……你为……为……为 了村里……” 夏红云轻轻拍了拍高牡丹,“好妹儿,放心吧。”回头捧住我手,在我脸上亲 吻了下,“小弟,姐去小个便就回来呵。”挣脱我不肯放松的手决决而去。 等了一会不见夏红云回来,高牡丹喂了我一碗兔肉后,我反而感到疲乏难支, 便沉沉地睡去了。醒来见院子里树梢和花儿上的阳光氤氲见红,知道已是黄昏。高 牡丹端来一碗合包蛋,每个蛋炸得很见功夫,蛋黄炸得鲜嫩宛如落日,蛋清却炸得 金黄,围绕蛋黄一如落日天空的辉煌,很合胃口。 在我眼里,晴天的牡丹没有风雨中的牡丹艳丽。高牡丹脸上晴空万里,麻雀一 样叽喳不息。这使我觉得她的话远没有她那双腿漂亮。但我没有一点儿厌烦,虽然 多是我不关心的事。最后她说,村中除了在峡谷扳笋的都来看过我,公社干部及方 小红都为我买了东西。汪萍不知为啥,还在我床前直抹泪。下午时,朱三娘跑来公 社找张书记吵闹,说村长率领村民不干活去扳笋子搞资本主义啥的,被英主任两个 耳光打走了。 汪萍竟会为我流泪?英主任竟然敢打朱三娘?我丝毫不信:我和汪萍根本就没 打过招呼,她凭啥伤心?没一点儿理由!朱三娘之癫、泼,连其老公朱叔都得退避 三舍敬而远之无可奈何,日本鬼子英主任敢打她,那岂不是惹火烧身自讨没趣犹如 摸老虎屁股?正要问英主任吃没吃亏,如何下的台,炀灿突然闯了进来,一头大汗 :“梅……梅兄,快,快,夏红云……夏红云……” “说啊,我姐咋了?” “她……她跌进小趾谷了。” 龙爪如画上真龙的脚爪一样分五趾。村子在脚背,田土分布在各趾,趾与趾之 间都有深浅不一的狭壕,小趾在西端尽头,狭壕由浅入深,是五爪中惟一称谷的一 道狭壕。如夏红云真是从小趾尖跌入趾谷,不死也是体无完肤。当我急急地慌不择 路跑到那里,已经不见一个人影。 西天,残阳殷红如血,茫茫苍穹烟云变幻点点散开,燃烧,在寒空化成耀眼的 金红的鱼鳞片,刹那间,满天变成一片火海,鱼鳞片幻化成跳跃的金鱼蜂拥逐日, 落日仿佛不堪置啄,剧烈跳动了一下,悄然而没。 微风过林桃花纷落树叶儿萧疏。 天一下子黑了。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