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的幽灵
在她的生日那天,卡米尔又一次坐在了自己家的桌子旁边。她真想大哭一场,
幸好还有欧仁妮陪伴着她。虽然卡米尔什么也没对她说,但是她一直温柔地握着她
的手,这就够了。
外面下着大雪,到处是一片静谧的白色。房间里飘着咖啡的浓香,还有那轻柔
的音乐。那是什么音乐?那么熟悉,那么亲切!仿佛是一只温柔的手,在轻轻抚摸
卡米尔受伤的心灵。此刻,卡米尔正斜倚在床边,喝着热气腾腾的咖啡。她的眼前
浮现出一年前的皇家大街韦伯尔咖啡馆。正是在那里,她认识了德彪西先生,德彪
西也认识了她。这个年轻的男子让她重拾希望,鼓起了雕塑的勇气。他们有着共同
的爱好:都喜欢透纳的作品,而罗丹先生却对他评价不高。他们还爱读爱伦·坡的
书。但是在罗丹先生那里,塑泥永远是他全部生命的中心,他总是抱怨自己三十七
岁才开始雕塑真是太晚了。的确,罗丹先生怎么能和德彪西先生相比呢,他都已经
年过半百了。
那一晚,天上也飘着洁白的雪花。在咖啡馆里,他把她郑重其事地介绍给他的
朋友:“卡米尔,一个了不起的雕塑家。”他们在一起无所不谈,亲密无间,好像
早就熟识了似的。德彪西先生特别亲切有趣,他说自己在大作家普鲁斯特面前没有
共同的话题,喃喃着好像一只大笨熊。哈哈哈哈,卡米尔听到了自己久违的笑声,
有多长时间没有这样开心地笑过了?罗丹的命令,罗丹的雕塑室,还有罗丹的苦恼
……这些在笑声中暂时离开了她年轻的心,她发现自己还没有老得那么可怕,也只
是一个二十六岁的姑娘罢了。克洛德·德彪西先生那年二十八岁,他有着一头棕色
的卷发,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和与雕塑家一样灵巧的双手。卡米尔爱上了这双手。德
彪西为她谱写了一首曲子,低声地为她吟唱。他双唇紧闭,发出好像野猫一样的叫
声。在德彪西的歌声中,她这个跛脚的女人,快乐得好像要飞起来。
后来,卡米尔和德彪西先生经常见面。因为不喜欢咖啡馆里那些傲慢的女人,
他们就一起去参观展览,听音乐会。以前,卡米尔并不喜欢音乐会,她讨厌那些不
和谐的音符和观众粗鲁的喧哗。但是,德彪西先生教会了她平心静气地欣赏音乐,
从中发现美的享受。有的时候,他们还一起到德彪西先生的朋友戈代夫妇家去做客。
在那里,每次饭后,德彪西先生总要演奏一曲;而卡米尔呢,则安静地坐在一旁,
给他画像。虽然她对他演奏的曲子并不十分熟悉,但她总能一坐就是很长时间,直
到曲终。……和德彪西先生在一起时,罗丹先生和他的模特儿、他的大理石粗坯都
离卡米尔越来越远了。
有一天晚上,他们喝了酒,走在月光照亮的马路上。路上结了一层薄冰,行人
稀少。他们在德彪西哼出的华尔兹舞曲中拥抱在一起,舞出欢快的舞步。卡米尔的
跛脚踏在白色的路面上,头紧紧地贴在德彪西先生的肩头。她的发髻松开了,波浪
般的卷发披散在她的胸前。他注视着她,呼吸着她身上散发的女人的香气。月光下
的她好像是一个梦中的幽灵,一个他苦苦追寻的死亡的幽灵。他搂着她,生怕她会
像雾气幻化出的美人,突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倏地,德彪西先生停了下来,两个
人喘着气站在月光下一动不动。他慢慢地凑近那双苍白颤抖的嘴唇,并俯下了身体。
卡米尔被等待和恐惧的情愫折磨着。她瞪大了眼睛,穿过德彪西的脸,她看到
了一个人,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正在用忧郁的眼神凝望着她。那个人的轮廓渐渐
在她的眼前清晰起来,如同幻影,挥之不去。她看清了,那是罗丹先生的脸,还有
他佝偻着的身躯。她激灵了一下,猛地推开德彪西先生:“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然后她转过身,发疯似地跑开了。她生生把他从自己的生命中撕开了,她的心里流
着血。她知道,从今往后,她的生命中永远也不会有音乐了。
“德彪西先生,再见了。”
天亮的时候,卡米尔又回到了阿塞-勒-里多。那一天距离今天,恰好是一年。
是的,她已经和她的“罗丹先生”分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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