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却巫山不是云(3)
“金妹?金妹?侬是金妹?”我父亲急切中握住了意中人的纤指, 生怕这个金
妹飞逝, 再看金妹眼角窘出了泪, 复慌慌抽手, 细细辨认, 看得少女粉颈低垂, 两
颊羞红。“七年前, 七年前, 侬阿是那个小金妹?在南市大东门王家嘴角大东浴室
楼上, 大东戏院后台角落里……”我父亲喃喃细语, 我母亲渐渐抬起下颏, 两人目
光相撞,迸出了火花, 记忆像抽出头的蚕丝, 晶莹雪洁, 连绵不断。时光悠悠倒流
,女孩初涉艺圈,初露光华, 被吃戏醋的师姐打了一记耳光, 蜷缩在暗角哭泣。那时
,我父亲正追随夏福麟,加盟顾泉笙领班的花月社, 看见了大欺小的一幕, 激起了少
年侠义的心, 他踅入暗角, 抽出我奶奶为他备好的雪白手帕, 轻轻搭上女孩的细手
,压低声音劝:“揩揩眼泪, 不要哭了, 不要太顶真, 哭坏了身体自己吃亏。”小女
孩抬起泪眼, 望望素昧平生的相劝者。
梨花带雨, 湿漉漉的睫毛扑闪扑闪, 黑亮亮的眼睛恰如镶嵌在天幕上的两颗星
星。少男少女, 天真无邪地默默对视, 依稀记下双方稚嫩的容颜。
“侬叫啥名字?屋里住在啥地方?”少年憨憨地问。
“我, 我叫金妹…… ”小女孩怯怯地答,语未完,看见了老师顾泉笙走近的
身影。
不久, 我父亲耳闻挨打的女孩遁入了尼庵。他与女孩无亲无故, 萍水相逢, 不
便过多关注。之后, 他飘泊杭嘉湖, 女孩的身影溶入了水光云海, 模糊不清。偶然
静处, 记忆里会浮出那双星星般的眼睛, 心湖中会荡出迷惘的小船: 想不到尘世间
,有比自己更倔强的女儿家,不知她来自何处,归向何方,真的是青灯素卷了却青春
吗?
七度春花红, 女大十八变, 相逢不相识, 偶然间往事重温, 拉近了两颗年轻的
心, 平添了几分相亲相知。
女人太容易被感动, 善良的女人更容易被感动。数日后, 大男人被允准代替阿
嫂充当护花使者。每每散夜场, 我父亲小心相送, 途中遇雨, 他雇辆黄包车请顾小
姐坐, 自己撑伞在车后奔跑, 还振振有词, 说是分坐两辆车他不放心, 跟在车后跑
,心里踏实。我母亲怎忍心大男人雨中跟车奔跑,频频回顾, 屡屡劝阻, 眼角涌出粒
粒热泪, 如断线珍珠扑簌簌滚落。一个弃儿, 来到人间, 几曾拥有一位异性这样的
关爱, 这样的呵护。
解顾相恋佳话在申曲圈内外沸沸扬扬。
我奶奶横加干预和阻拦, 她身旁早有个未来的儿媳徐云芳。一场激烈的母子战
争爆发。我奶奶责问儿子记不记得小妹之死?记不记得云芳是小妹的同窗好友,记
不记得云芳数年如一日替他们兄妹侍奉老母?记得, 怎么会不记得? 1931 年端午
节刚过, 我父亲正在徐家汇法华镇唱高台, 收到了绿衣邮差东寻西找送进唱戏大棚
的电报: “妹亡, 速归。”四个字像火舌舔焦了少年的心, 慌忙忙冲回南市张家弄
的帽子店, 只见我奶奶痴坐床边, 神情木然, 目光滞涩。邻居阿姨好婆悄悄告知:
小妹病故, 解李氏先是嚎啕大哭, 哭干了泪, 就不吃不喝不睡, 自说自话自语, 怕
是得了失心疯。爱子声声唤, 唤回了母亲的魂, 唤不回乖巧玲珑小妹的命。如若说
,我祖父驾鹤西逝,我父亲尚处于混沌; 那么小妹的夭折, 像锋利的冰镐重重地洞穿
了他的混沌。他初初感受到肩上的责任, 向泪池枯涸的母亲保证, 今后他会代替小
妹, 孝顺高堂。
少年郎有心无力, 他飘泊江湖, 寻觅出路, 代替小妹相陪老母的是徐云芳,这
个女孩是小妹的同窗, 家居南市城隍庙附近三牌楼, 跟李氏帽子店相近。徐父鳏居
,在面粉贸易所当职员,无暇照拂女儿, 云芳常在帽子店与小妹做伴。小妹罹伤寒夭
折, 徐父让云芳认我奶奶当过房娘。数载后, 徐父撒手人寰, 临终托孤, 把女儿交
付给我奶奶。我奶奶喜欢云芳温厚本分勤快, 请算命先生测合独子和云芳的生辰八
字, 果然是天作地合, 多子多福, 大吉大利。我父亲从杭嘉湖归来, 和云芳兄妹相
称, 不肯接受老母亲定下的姻缘。他感谢云芳对老母的照顾, 承认云芳的善良忠厚
,心底里认为云芳是旧式的黄花闺女,不是他所期望的梦中情人。
我奶奶无休止的“苦口婆心”逼出了儿子的反抗。他整理好帆布箱, 扬言要离
家出走。云芳哭成了泪人儿, 长跪在我奶奶脚下, 诚诚恳恳地说, 她愿意永远当妈
的女儿, 洪元阿哥的小妹。
云芳的厚道和退让成全了我父亲, 我奶奶益发疼爱难舍, 脱口指责儿子的意中
人瘦小单薄, 少有福相, 夸赞云芳有子女相, 定能传宗接代, 子嗣兴旺。
应该说, 我奶奶眼光老辣, 所言不差。后来我奶奶把云芳嫁给浦东洋泾小学的
语文老师黄振南, 黄叔叔成为我家的亲戚。我父母谢世后, 他向我透露其亲戚身份
的缘由, 并自豪地说, 徐云芳生育四男两女, 相夫教子, 以致门庭芬芳。
父母的人生智慧和良苦用心, 常常被儿女当作迂腐和嗦, 不屑一顾。
如若我父亲和云芳婚配, 也许, 他后半生不会那么沉重, 那么压抑, 也不会始
终背负着偿还不清的精神债务。
姻缘, 月下老人一线牵, 可惜他老眼昏花, 思维迟钝, 错配了多少怨偶。
我父亲闯过家庭关, 频频催促意中人完婚, 屡屡得不到肯定的答复。那年代妇
女盛行早婚, 所谓“十三岁做娘天下通”, 年华流逝二十春就算大龄, 潜伏着当老
姑娘的危机。我父亲暗暗猜测, 意中人迟迟拖延, 莫非听到了母子争吵的闲言碎语。
不是, 我想不是, 因为我舅妈曾肯定地说过: 小姑婚前曾担心解洪元嗜赌。此言合
乎情理。我母亲从小目睹我外婆迷恋牌局, 不会愿意未来的夫君赌钱成瘾, 又不便
过多干预大男人赌钱散心。我母亲反复思忖, 提出男方必须存足六千老法币, 方议
婚事。
六千老法币, 不是小数, 当时上海最大的游乐场“大世界”的门票是五元钱。
我母亲此举是不是逼迫郎君戒绝赌瘾?其良苦用心我不得而知。
运来天地皆同力。1941年1 月9 日, 上海沪剧社在皇后剧场隆重启幕, 从此,
申曲易名沪剧。上海沪剧社的老板是新光大戏院经理夏连良, 他有刺猬般的硬刺,
其老头子芮庆荣是杜月笙门下的四大金刚之一; 他有蚊香般的心眼, 紧紧攥住发孤
岛财的机遇。上海沪剧社的广告词标榜: “申曲界、电影界、话剧界的联合阵线”,
“布景道具电影化, 演出台步话剧化, 唱词说白申曲化”, 既使申曲迷耳目一新,
也吸引了部分电影、话剧观众。打炮戏是改编美国米高梅影片公司1940年出品的《
魂断蓝桥》, 随之隆重推出夏衍的现实主义剧作《上海屋檐下》; 话剧《岳飞》被
禁, 沪剧易名为《风波亭》堂皇面世, 在当局尚未醒悟之前, 先赢得连日客满, 观
众挤破售票房, 淤塞戏院前的马路。一时间, 上海沪剧社众所瞩目, 正场花旦王雅
琴、小生解洪元双星灿烂。我父亲活跃于申曲向沪剧的转折路口, 迅速成为沪剧四
大小生之一。他不仅在台上西装古装便装潇洒自如, 而且担当了后台主任、剧务部
成员等职, 全力推动沪剧更贴近东方巴黎大都会的脉搏。事业的成功, 使男子散发
出成熟、伟岸的气息, 充满着魅力。1941年的初夏四马路大鸿运酒家, 喜幛悬, 红
烛闹。我父亲表面上疏淡随意, 实际上克勤克俭, 已有积蓄加上丰厚包银, 很快储
足六千法币, 娶来了心仪已久的意中人, 筑暖巢于“大世界”对面的亨昌里, 有情
人终成神仙眷属。
新婚燕尔的日子像涂抹了润滑油, 翌年年初, 旧历腊月二十七, 我母亲往胡少
堂医所诊出了喜脉。大年夜, 我父母唱完了暖台戏, 夏连良老板殷勤留请他们后台
守岁。我母亲明白留请守岁实为拖人参赌, 沪剧社乔迁所在的璇宫剧场后台就设有
专门赌场。她暗中思忖, 花烛之后, 丈夫如影相伴, 绝少接近牌桌; 辞岁之夜, 又
逢喜兆, 不宜阻拦男人苦中作乐。于是她雇车先归, 夜半朦胧, 黎明惊醒, 只觉得
汗淋淋, 拂不去纠缠不休的噩梦。她舒臂抚摸相依的枕头, 没有脸颊的温暖, 没有
浓发的稠厚, 冰凉, 一片冰凉。她迟疑地缩回手, 揉揉睡眼, 侧身观看, 身旁空空
荡荡, 被褥平平坦坦。她穿上棉袍, 趿上拖鞋, 走近窗户, 窗户上凝结着冰冻。我
母亲用纤指一笔一画, 写出了洪元, 一个接一个, 满满一窗的洪元, 见不到他归来
的身影。
日上三竿, 模糊了窗上的笔画, 揪紧了盼者的芳心。一年前, 日军偷袭珍珠港
,太平洋战争爆发,全上海沦为鬼魅横行的黑暗世界。日本宪兵恣意拘捕和枪杀无辜
市民, 几乎人人自危, 家家闭户。丈夫会不会横遭不测呢?我母亲越思越想越恐慌
,草草梳洗,穿靴提包, 要去璇宫寻个究竟。楼梯响, 门锁开, 撞入一个人, 衣衫凌
乱, 目光呆滞, 正是我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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