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璋喜庆添愁怨(1)
意外的打击是一道日渐溃烂的伤口,像一蓬生命之火再度燃烧前的浓烟。
三十出头的汉子解洪元,愤思之后是思考,思考之后是觉醒,觉醒之后是行动。
我父亲在江湖上弄潮屡败屡战,岂肯偃旗息鼓。他急急筹备新团,希望能寻觅一位
女旦,寻觅一位资历尚浅、实力乃大的女旦。他以为,资历尚浅就不易与妻争角,
而实力乃大就能随时胜任正场花旦。
艺海茫茫何处可觅两全其美的角儿?
《三朵花》的编剧张辛之走马荐将郑重地推荐丁是娥丁阿姨。
丁是娥?丁是娥!我父母同时面对一颗熟于枝头的毛栗子,爱其青葱鲜丽,却
忧其多刺扎手。父亲主张邀丁是娥组团,三老板鼎立;母亲也许是出于女性本能的
敏感,忌讳环绕丁是娥的桃色轶闻,力主夫妻档重新亮牌。于是东厢房内窃窃私语,
时急时缓,久之则发生了龃龉,双方各执一理,谁也说服不了谁。一夜未宁,晨起
则又争执,一直到午饭时分还未有结果。小阿婆让我去叫吃饭,我在门口只听见母
亲在说:
“这个人,鸭肫肝一百只一买……”
鸭肫肝?五岁的我立即被勾起馋欲,忍不住舔舔嘴唇,就像看见了一百只鸭肫
肝似的,舌尖上便有了那份鲜味。这个鸭肫肝很像一只只耳朵,三五只串成串,吊
在南货店里晃晃荡荡。它是上海男人下酒的美味,更是上海女孩爱吃的零食。我很
喜欢但却没有这个口福。因为母亲苦出身不喜零食,而小阿婆历经坎坷,节俭持家
不舍得买,只有从小娇生惯养的父亲有这份口欲,常会拎一串回来,但随即被小阿
婆秘藏于食橱,加锁锁上。通常只有等父亲喝酒了,才会取一只下来切成薄片,码
于小碟上。父亲悠悠然抿上一口老酒,在夹一片给自己同时也夹一片放入我的小嘴
:“阿波囡尝尝鲜。”就这么一小片鸭肫肝给我留下了永久的鲜美,如果真像母亲
所说“一百只一买”那是怎样的福分?可母亲分明是在说一个人,如果是,那这个
人的胃口还真不小啊。是谁呢?珊珊嘟着嘴说那个人就是丁是娥。
没想到几天后,这个人就出现在我家里。花枝招展的丁是娥阿姨坐着自备三轮
车飘然而至,父母像迎大客人一样把她请进了东厢房,谈天谈到太阳偏西也不肯散。
我的小肚皮饿瘪了,那些和我在天井里玩耍的小朋友都被父母叫去吃饭了,才见丁
阿姨出门。天完全黑了,小阿婆大声喊吃饭,可是送客回转的父亲却说,他们已用
过餐,说完便双双进房去了。
我们一家子从来是亲亲热热等着一起吃的,这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父母邀请丁是娥加盟成立上艺沪剧团, 三角鼎立同为老板,但丁免出股金;
开办费由我父母筹措,利润却按三人等分。排名依姓氏笔画小妹妹排在了大哥大姐
前面——丁、解、顾。可怜的父亲为圆老板梦条件一让再让。
优渥的条件,当老板的尊荣,撞开了丁是娥野心勃勃的心扉:多好啊,有老板
的实利,无老板的风险。天赐良机,时不我待。很快,冰雪聪明的丁阿姨兴冲冲辞
离“文滨”,轻松松就坐上了“上艺”老板座。
事情是谈成了,我母亲顾月珍得到了什么?三足鼎立,一个传统女人怎敌得过
新潮丽人?家庭风波就此而起,丁是娥这样的女人,只要社会给一线生存的缝隙,
她就会不管不顾地拱出一爿属于自己的苍穹。性格也,命运也。
从此以后,丁阿姨日日登门,空气里飘散出她的香水芬芳,东厢房里溢满了她
那恣肆的笑声。好闻的香水味母亲身上没有,极富感染力的笑声母亲也没有,这两
种杂糅的味儿怪怪的,极具诱惑力,但却让人隐隐不安。也许从经商的资历说,似
乎丁是娥更有经验,但她想明白了当初在芜湖做老板娘,充其量也只是由梁森操纵
的一台木偶剧而已。并且梁走的邪路子,一朝见了天日便成了人人不耻的狗屎堆。
而解洪元为人正派,又有气度,胸有宏图大略,行则脚踏实地,几度聚首,数回商
议,丁是娥被解洪元的抱负所吸引,她也想认认真真唱一回戏了。她对人说:“看
不出平常吃吃白相相的解洪元,肚皮里蛮有名堂。”要想从丁是娥的嘴巴里说出这
样的话谈何容易。
自上艺沪剧团挂牌,我父解洪元肩担后台重任:班底位置,剧场选择,剧目安
排,剧务部(相当于当今编导室)人选……事无巨细一肩挑之。终于自己办剧团了,
当老板了,眼看一辈子的梦想就要兑现了,大家都忙忙的,父亲忙,母亲忙,丁是
娥也忙……
1947年8 月9 日,上艺沪剧团借座九星大戏院揭幕,上演新戏《白荷花》。
九星大戏院位于中亚中路成都南路口,属繁华地段。抗战时期主要演越剧,尹
桂芳、竺水招曾在此献艺,票房颇佳。“上艺”去接洽,“九星”前台经理态度不
阴不阳,说白了他怀疑“上艺”的实力。但解老板的一腔激情又打动了他。公演前
三日,“上艺”在铁风电台播送全天特别节目,并且尝试新招通过电话也可预订新
戏戏票,头七天就订出两千余张。此外解洪元还别出心裁,盛邀军界、商界、演艺
界、帮会闻人和沪上名人拨冗观看“开锣戏”。诸多招数一起上,竭尽全力造声造
势。
那一年的夏天特别热,立秋第二天就是公演之日。秋老虎扬威,骄阳下行道树
叶失水萎蔫,柏油路面也被晒软了。但却并不妨碍市人蜂拥而至。戏院门前的海报
下人头攒动。只见巨大的大海报上画有荷塘一角,宽宽叶上滚动着莹莹露珠,绿荷
之中托出亭亭玉立的一枝白荷花,超然拔俗,凄美绝伦。正午时分一辆辆贺喜的汽
车逼近,一只只花篮送进了戏院大厅。而在戏院门口,人群如雪球滚动,越滚越大,
渐渐的马路被堵,小车喇叭狂鸣,大汗淋漓的人群拥向票房,售票窗口的墙上高悬
“客满”牌……
尽管首场演出卖出的票不如送出的多,然而我父苦心孤诣地营造的气氛已成气
候,观众肯定了《白荷花》。渐渐的声势牵引了观众的视线,实力系住观众的脚步,
将原定公演两周延至三周,观众的热情依然不减,一群接连几日未能买到戏票的观
众,像一群愤怒的狮子怒砸“客满”牌,致使剧团破例地发放了后期票板,即更早
地提前预售戏票。
上艺沪剧团初次亮相闹了开门红。开门红带来日日红月月红。“上艺”的名声
不胫而走,报纸、电台频频报道,舞台上下同喜。丁是娥阿姨更成了我家的常客,
与我父母亲密无间,他们常常同进同出,她与我母亲手挽手肩并肩,父亲则殿后,
悠然自得。
欢乐的日子像抹上了润滑油,转得飞快。旗开得胜的我父亲志得意满,在国民
政府统治日渐走向糜烂时,我父亲的事业一反时局,呈现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先
是我家购进了一辆蓝莹莹的三轮车,后是三十根金条(十两一根)顶下了一幢两层
楼的花园洋房。我们家在极短的时间里腾达了。然而应了古话所言:福兮祸所伏。
1948年1 月25日晚,我母亲在主演《甜姐儿》时昏厥在舞台上。送入医院,经过诊
疗总算是逢凶化吉,母亲得的是轻度肋膜炎,并诊定她喜胎半年有余。全家立即转
悲为喜,劝母亲静养待产。
我的母亲太好强,太争胜,担心怀孕影响唱戏,消息瞒得铁桶一般。父亲心疼
妻子,恰逢岁尾,决定上艺沪剧团自26日起封箱五天。
五天的营业额是钱,更是父亲对母亲的一片深情。
这期间,我们已搬入麦达哈司脱路星村十号的花园小洋房。解家人丁兴旺,小
阿婆接来她的亲姐姐同住,大、小阿婆,加上车夫、奶妈、粗使丫头等共有十人之
多。5 月6 日是个喜庆的日子,小阿婆日盼夜望的小孙孙降生人间,弄璋之喜把星
村十号的欢乐推向高潮。添丁进口,使刚入住的小楼挤挤挨挨,父亲觉得我的弟弟
带来了好运道,为这个家他决定加盖楼房第三层。小阿婆郑重提出,孙子满月要办
三日流水宴。也即在这三日之内,酒不断,菜不断,饭不断……
父亲迟疑不决。因为这一年的春夏之交发生了许多大事。1948年国民党政府开
始准备“后事”,3 月1 日将中国文物宝藏六百余件由上海运往台湾;4 月间,我
们家的邻居携大小妻妾迁居香港,行色匆匆之际他们家的洋楼只卖了十二根金条,
两座楼房买进卖出仅数月之差,价格却有天壤之别。虽说上艺剧团依然卖座旺势不
减,但时局动荡,人心不稳,很难预测这样的形势能维持多久。此时钱已不值钱,
市面上流通硬通货,而日常进出的钞票却要用麻袋来盛。如果置办三日流水宴,父
母的俸银几麻袋老法币怕不够开销,不得已还得动用金条银元。这样的前景父亲是
看到了,但小阿婆固执己见,扬言即使把四只粗大的佛珠金戒指送入当铺也要把三
日流水宴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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