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第一章糖水美人(3) 说实话,我有点喜欢现在的卢真,大学时期一向是别人拿主意,他甚至连跟 与不跟的决定权都没有。就像一只活在深海里的寄居蟹,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 偶尔抻个懒腰也会卷入别人带来的暗流。想来卢真陪着我们挨打就有好几次,虽 然他也会探头缩脑地小不安分,但到底是我们当中最让人省心的一个。 出租车开到了乡下,我们下车后又一脚深一脚浅地走了半个小时,来到了一 个破旧不堪的茅草屋,屋前站着一个小男孩,五六岁的样子,见陌生人来访,眼 神里流露出本能的恐慌,冲着屋里喊两声" 爸爸" ,又连忙回头看看,生怕我们 有不轨的图谋。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汉从屋里出来,他就是小男孩的爸爸。比起上 次见面,这老汉又苍老了许多。 " 卫叔,您老还好吗?" 卢真问道。 老汉一下子认出我们:" 哎呀,你们怎么来了!快快,进屋坐进屋坐。" 我们进了屋,男孩走在最后面,小眼睛卡巴卡巴的,仍然不放松警惕。房子 只有10来平米,只有一扇窗子能透进一点光亮,锅碗都摆在地上,不用说坐,简 直没有可以下脚的地方。一股浓重的中药味儿忽的一下冲得头皮发麻。炕上,坐 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 我们走过去轻声唤她:" 卫婶,您还认识我们吗?" 女人不说话,眼神涣散。 老汉叹了口气:" 哎,疯啦,不认人啦。" " 卫婶这病一直没有治疗么?" " 治了,大夫给开的方子,抓中药喝,可不咋见好。这老婆子平时不吵不闹, 但就是不说话,半死不活的。" 老汉叹了口气。 " 那换个办法,用西医疗法,带婶子去医院治吧。" 卢真说。 老汉低下了头。半晌,老汉想起来点什么,去水龙头下面洗了两个梨,用碗 盛到我们面前,面带尴尬地说:" 你看,事先也没有准备,家里只有两个梨,你 们别嫌我老汉不周到,你们吃,你们吃。" 梨又小又青,我们都不爱吃,见老汉过意不去,农民就装模作样地拿起咬了 一口,原本在一旁不声不响的小男孩突然" 哇" 的一声哭了出来。老汉急了,大 概是因为男孩折了他的面子,抄起炕上的笤帚疙瘩,小家伙吓得到处躲藏,农民 一把将他搂在怀里,一边劝老汉一边哄着他,终于男孩不哭了,农民把梨拿给男 孩吃,男孩摇摇头,偷偷趴在农民的耳朵上说:" 哥哥,不是我要吃的,我想留 给妈妈喝完药时甜甜嘴巴……" 这话声音不大,大家却听得真切,我们仨鼻腔里突然有股被烈酸冲到的感觉, 互相看了看,不再说话。老汉不自然地扭过头去,猜是眼睛热了。 临走的时候,卢真拿出1000块钱给卫叔,这老汉说什么也不要,指着我和农 民说:" 白天他们也总给我钱,你……又给我,让我怎么舍出老脸收啊?" 卢真 费尽口舌,跟他讲:" 这钱是留给卫婶和小家伙买好吃的…………治病的钱,我 们以后再想办法。" 钱塞到卫叔手里,他眼圈红着说:" 你们都是好小子啊,比 我养的那个兔崽子强多了。" 言罢,年过五十的老汉眼泪如泉涌一般流了下来。 " 你们也看到了,这哪像个家,哪像过日子啊?作孽啊!" 老人蹲在地上,头上阳光充足,远处悉悉祟祟地飘来鸟的鸣声,一切都与他 无关,他的福气早已经被他的儿子全部扯碎。 卫叔所说的" 兔崽子" 叫卫冰,是我们宿舍的老七,是那个小家伙的哥哥, 也是我们的好弟弟,三年前的春天离开了人间。他是一个勇敢的人,微笑着对自 己下毒手,甚至没皱一下眉头。他也是个聪明的人,在系里向来都是第一名,得 了上万元的奖学金,被内定报送清华读研。如此有天赋的理科头脑却连生与死, 一与零之间的绝对性质都不明确。他迫切地将生存死亡定义成质与量的关系,生 活的量减少到一定程度就会产生质变,就一定要去死,别无选择。他不会理解, 生命是世间的奇迹,荣华富贵与苟延残喘都是一,但是死亡不一样,亿万年的漫 漫长夜,没有思维,没有感官,是一个绝对的零,永世不得超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