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恋的美少年 “我记不得小五的脸了,我担心过去的事情我都要忘记了。”我说,忡忡咬一 口煎饺,一股汁水溅在了她的白衬衫上。我们俩走出食堂的时候,雨就停了,水珠 还挂在所有的叶子上面,在太阳底下熠熠生辉,我们沿着山坡往底下走,忡忡指着 远处说:“那里有一个湖。”我望着山脚下一片浓郁的绿色,“就在那片树林的背 后,他们都说那里有个湖,不过从这里望过去正好被挡住了。”忡忡走到山坡底下 的便利店里买了四罐啤酒,拎在塑料袋里,我们坐在已经蒸发去水分的平滑石头上 面,忡忡的指甲涂成光滑的黑色。 “以前我曾经带了一瓶伏特加到学校里,我们俩在小花园里面喝到微醉,还去 上课,可是你到底相信么,我们现在真的是残疾的。”忡忡打开罐子,泡沫涌了出 来,“只有过去,我们根本就不在乎对方是怎么样的,也不知道索取,只是爱太多 了,装不下了,一定要分出去,一定要去爱别人。” 在南方山坡我真的见不到我所迷恋的美少年,难道美少年们还是滞留在原地么, 难道只有我们往前走去了么?我在清晨做梦,梦见与人接吻,在南方山坡最初的日 子里面我总是梦见与人接吻,各种各样的陌生面孔,但是他们的嘴唇湿润而且异常 温柔,我在梦里几乎要激动得哭出来,并且身体在潮湿的被子里也湿润起来。有一 天我在清晨醒来,脑子里还存着梦里面一个余音缭绕的吻,我突然看到东面城市灰 蒙蒙的操场,我坐在看台上,似乎是运动会,周围都是跟我一样坐在水泥板上的人, 而操场上面坐着小五,他穿着紫色的运动裤和白色的汗衫坐在操场中央,很远,于 是我集中所有的精神想要将视线推近,我要看清楚小五的模样,我不敢有半点闪失, 唯恐他的面孔突然又消失,他离我越来越近,我睁大眼睛,手指都要颤抖起来,我 感到他的面孔很快就要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就要看清他卷曲的黑头发和棕色的脸, 我因此而被巨大的幸福感所笼罩。但是走廊里面的电话突然就响了,操场、小五连 同那个吻,顿时就被记忆擦掉了。太早了,天都没有亮,没有人去接电话,电话铃 执著地响了整整一分钟,断了,我的心脏因为这突如其来的间断而猛烈地跳起来, 再把脸埋进被子里,试图重新回到刚才的梦境中去,肯定已经是徒劳的行为了,我 深深地被这种正在遗忘着的不安全感围绕,焦灼起来。 我不能再去想,这就如同一个真正的失忆者,那些图像一旦失去就再也回不来。 晚上把《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重新翻出来念,多么熟悉的暗恋,少女总是等 候在门里面,透过门洞等待门对面的作家归来,身体里面充满了疯狂却又不自知的 欲望,一次偶遇就能够咀嚼长久,最后甚至怀上孩子,为什么我总是能够想象她在 怀孕后渐渐衰败的美貌,发胖的身体和妊娠斑,而到连孩子也死去之后确实是无以 寄托,于是死。我在书页的翻动中重新得到巨大的快感,纸张的气味就已经叫人心 起涟漪,叫我无端想念起在东面城市里对阅读的饥渴,每个周末都是在图书馆里面 度过的,靠在书架的边上,根本不知道时间是怎样过去的,直到天色全暗,图书馆 里惨白的日光灯跳动着亮起来,腿已经长时间血液循环不畅而无法移动,可是阅读 叫我的脑子里充满了念头,那些念头在血液里奔腾着,叹息一个人的死去,叹息一 段无疾而终的爱情,种种揪心的背叛离合,刻骨铭心的孤独,那些优美的句子、韵 律、节奏就此被藏在身体里面,一到适当的时候就要翻腾出来,叫人身不由己地往 悲剧里陷。 我在高考前最后的那些夜晚听无线电里的小说,在拥挤的宿舍里空睁着眼睛望 着天花板,在柔和的风笛声里面听一个个的故事,我最喜欢那个写会褪色的红头发 女孩的人写的小说,偶尔在深夜里的电台里听到,总是会一直听到念完,天空露出 鱼肚白来。 于是我提醒自己,哪怕我忘记了小五的模样,也绝对不可忘记那些疯狂的暗恋 时光,我把《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看了好几遍,便记得自己铰着蘑菇般的短头发, 在灰蒙蒙的城市里面,沿着墙壁,疾步快走的模样。 若我可以绕开这一段不说,我一定会选择不说,当我第一次跟父亲来到南方度 假,在孤零零的医院里面打电话给忡忡的时候,我就只想与她一个人分享南方的葱 郁。但是我绕不开,绕不开忡忡也绕不开J 先生,我心里害怕很多事情,可是不知 道如何去躲,这是到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的,我是个根本不知道如何去躲的女孩, 我绕不开通往女生宿舍的坡路,也绕不开那个抛锚在路边的黄昏,更躲不开不堪回 头去看的初恋,我只知道沿着墙,迅速地向前面走去,如若是死,我定是撞墙而死。 二○○○年的冬天,忡忡在网络聊天室里遇见J 先生,同年冬天,我恋爱了。 其实南方山坡是根本没有冬天的,这里的四季根本就没有明确的分界线,但是 我依然习惯于沿用东面城市的计时方法,当十二月份到来时,我觉得这就已经是冬 天了,但是这里的冬天依然有着常青的树木,那些浓艳的花朵照旧在肆意开放,雾 气和潮气笼罩着的山坡在十二月里显得更加迷人。那时候网络聊天室多少还是很流 行的玩意儿,我与忡忡都在聊天室里有各自的名字,她叫重重,与她的名字同音, 我叫特洛伊,因为光头女人辛妮德·奥康娜的一首歌,我与忡忡都喜欢里面的一句 话,大致说的是:“没有另外一个特洛伊可以被焚毁,若我归来,我定将杀死一条 龙,我将重生。”宿舍里的电脑不能上网,于是我们晚上一起去图书馆的机房里排 着队上网,我们在聊天室里面厮混那些消耗不去的时间,与陌生的名字搭话,或者 人来疯地玩最最老版本的超级玛里奥,小人吃蘑菇,扔子弹,在水管里钻来钻去。 “J ,”忡忡吐出这个音节的时候嘴唇拉得扁扁的,好像两片树叶一样,满怀 着令人心醉的迷惘,“他叫J ,他说他是个作家,他的开场白特别有意思,他说以 后他有一个小说要用我的名字做主人公。”哪怕是多年之后,我都会记得从忡忡嘴 里吐出这个音节的时刻,她的嘴唇,她身后湿漉漉的葱翠。 我突然之间就愤怒起来,我感到这是一个多么陌生的音节,我甚至不了解这个 音节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它到底是J ,是杰,或者是其他什么符号所发出的声音, 而且我丝毫看不起这文艺小说般的开场白,于是我的嗓子变得尖细起来,我用很刻 薄的语气说:“他是个过气的作家么,为什么用那么蹩脚的开场白?”但是忡忡丝 毫听不出我的尖酸,她走到我的前面去,耳朵里面塞着耳机,她迷恋辛笛奥康娜, 也迷恋涅槃,还迷恋收音机头乐队,她收集所有的唱片,在东面城市里,这曾经是 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我陪着她拐过很多小弄堂,在棚户区里面转悠,寻找卖唱 片的地方,那些用廉价的玻璃纸包裹起来的唱片叫她眼睛大亮。于是此刻,她缩回 了音乐里面,走到我的前面去,走在山坡上,我恨她如此的悠然自得,恨她。 于是我故意提高嗓门说:“你还记得季然么?” 她突然转过头来,扯下耳机,很认真地说:“我记得,我很想念他。”然后她 快步向前走去,我也快步地跟在她的背后,“但是我根本就找不到他了,他的电话 号码都背不出来了,这怎么可能呢,才半年的时间而已,就背不出他的电话号码了, 那个号码好像就在手边,可是对着电话机却怎么也拨不出来。” “听说他是考到南方来了。”我已经开始后悔提起这个人。 “是的,我也听说了,但是南方那么大,根本就遇不上的吧。” “那也不一定,可是你想遇见他么?” “我当然想,我跟你说了,我很想他,我做梦梦见他。” “还爱他?”也只有在那个时候才能大胆说爱,在山坡上大声地反复地问着, “还爱他?还爱他么?”忡忡往前走去,不回答我,我快步跟随着她,继续问: “那么你记着他的脸么?” “当然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