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院的中间 我们坐在电影院的中间,放的居然是一个讲二战时候潜艇大战的电影,我的手 里还抱着一大筒的黄油爆米花,电影根本没有什么人看,他紧张而难堪地向我解释, 他买了票可是其实也并不知道是要放什么电影,我说没有关系,看得特别认真,还 不时地笑,好像是为了不伤他的心。我们两人间的距离特别远,虽然放的是战争片 却还是不能免俗地有英雄美女的镜头,当大屏幕上两个人开始热吻起来的时候,我 下意识地想把放在扶手上的手缩回来,却已经被他汗湿的手拽住了,而且我坐在他 的右边,他却因为太紧张所以用右手拽住我的右手,这导致他的身体摆着一个别扭 的姿势,他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只是紧紧地拽着。而我呢,我狠狠地把手缩 回来,他继续用右手拽住我,这样僵持了几个回合之后,我们突然都不知道该怎么 办了,于是我最后一次把手抽回来,把爆米花筒塞到他怀里,干脆起身落荒而逃了。 他毕业之后,给我写来过几封绝望而肉麻的信,最后的几封我根本连看的勇气 都没有了,直接塞进书桌里,和一盆已经烂根发霉的黄豆芽放在一起,那是生物课 上做光照实验用的。我无法告诉他,其实只是写写情书,我就已经很快乐,他也永 远无法懂得我只是想安慰自己那颗皱得紧紧的坚硬的心脏,这一切应该是与他无关 的。当我心怀感激地怀念起春天的风秋天的雨,他们的面孔却都是模糊不清的,我 如此伤感着想起的,竟然是自己像一株生了根的蘑菇一般站立在操场边的模样,瘦 小的女生,渴望着一件带蕾丝花边的胸衣,注视着操场上面某个奔跑的影子,背后 是整片整片的火烧云。 他们所有的人都从我的生命里匆匆而过,最后连面孔都叠加在一起了,唯有小 五还是那个会跳霹雳舞的少年,那个坐在操场上面的少年。他是插班生,很少有人 跟他说话,下课以后他们班的男生都到操场上面打篮球,他就自己站在花坛上面跳 霹雳舞,因为个子长得高,所以校服的裤脚短短地挂在脚踝上,露出一截白色的棉 袜,踩着一双不合时宜的皮鞋,在花坛上显得非常滑稽可笑,可是他如此执著地跟 自己玩,嘴角还挂着一抹羞涩的笑容,丝毫不为这孤单单的模样感到窘迫。 我总记得自修课上他穿过教室里面的好多人,走到我的桌子前面来,气喘吁吁 地问我:“你也喜欢听涅槃么?”瞧,这是我们那个时代多么经典的一个问题,在 中学时代里好似天下所有听涅槃者都能够惺惺相惜地成为同道中人,我受宠若惊地 望着那张青葱的面孔,白衬衫在他的身上显得多么合衬,他递给我一张壳子很旧的 VCD ,并且郑重其事地对我说:“这是他们的现场演唱会。你知道柯本是自杀的么? 我觉得我也不会活过二十七岁,我也想像他那样自杀。我们能成为好朋友么?”这 场幼稚而勇敢的谈话在那个时候被我视若珍宝,并且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面都会不断 地想起来,反复咀嚼着,觉得这也给了我莫大的勇气一般。如若不是那些破烂的CD 和VCD ,打口磁带,那些小说那些诗歌,我怎么也不会以为自己就是那个strange little girl ,怎么也不会有那么多的踯躅和焦灼,而除了忡忡和小五,谁会看到 我死气沉沉的蘑菇一般的外表下面,那颗永不腐烂的、装了太多爱的心脏呢? 小五对于我来说就好像是一个外星人,他如此不协调地活在东面城市的学校里 面,这满足了我所有搞怪的想法,我就是从小期盼着与一个外星人或者是一个机器 人手拉着手穿过那些既长又神秘的弄堂。 那时候在学校里面男生和女生说太多的话,走得太近都是特别危险的事情。我 记得有个女生因为谈恋爱闹得全校都知道了,结果莫名其妙就传说她怀孕了,这种 疯狂的事情在闭塞的小学校里传得特别快,所以都知道她“怀孕”了。她走路的样 子,她站立的时候喜欢托着腰,她缺了好多节的体育课,这些都说明她怀孕了,每 个人都带着戏谑的目光盯着这个女生的肚子看,期待着它真的像想象中那样缓慢地 隆起来,这是多么可怕的少年,心灵都已经因为压抑而变得尖酸和刻薄起来。为此 老师强迫这个女生去做检查,拿着那张证明她清白的完整报告单回到学校。可是怎 么能够想象呢,这个未谙世事的十几岁的小女孩子,第一次对着陌生人张开双腿, 是在泛着浓郁消毒水气味的医院里面,而冰冷的器械取代了爱情试图探索她的身体。 因为不敢说太多话,却又有太多的话想说,所以我与小五一直是通信的,我们 的信就堂而皇之地放在门房里面,可以自己去拿,班主任也会在早操或者晨会的时 候带给我们,我拼命地掩饰自己脸上的雀跃,从老师手里接过这些信,恨不得立刻 就跳起来。这是我第一次跟男生写情书之外的信,我小心翼翼地试探他,告诉他我 欢喜看的小说,我喜欢听的音乐和我沉迷的电影,我期望从他那里得到一个回应, 也是那么害怕他不喜欢这些,害怕他喜欢的东西跟我不一样,害怕他从此就不再理 睬我了。所有那些才华横溢的少年悲怆的情书与我跟小五的信比起来根本就是一钱 不值的无病呻吟,只有我跟小五之间的信才那么珍贵,既诚实又忐忑,每写完一个 字,写完一句话都要仔细地再看看,再想想,唯恐一个词语的差错伤害了这神经质 的敏感到纤维一般的感情,唯恐自己突然不再是对方心目中的那个外星人,或者strange little girl 。我永远都记得小五夹在信里面借给我听的那些唱片,他也该永远记 得我摘抄下来的大段大段的小说,在那些不需要睡眠的精神抖擞的夜晚我趴在冷冰 冰的被子里面,抄写所有令我激动和澎湃的语句,给他看,希望从他那里得到哪怕 最最小的共鸣我也很快乐,这对我来说多么的重要,就好像在多年以后,弹着吉他 的艾莲对我说的“表达自我”,我多么幸运地得到一个惺惺相惜的聆听者,在少年 时代。 直到高三毕业,我考到了南方山坡上这所梦寐以求的大学,决绝地裹了行李迫 不及待地要离开东面城市,而新的梦想的诱惑那么强烈,简直要冲昏我的头脑,我 给小五写信,还没有得到回信的时候我就已经急不可耐地离开了,心里并没有想到 所谓的失散,放心地想着我怎么可能会找不到小五呢,就算一时找不到时间还有那 么长久,将来这个词语在我的眼睛里曾经是那样长,那样虚无缥缈,当我坐上开往 南方的火车时,我懵懂地想着将来,那么长,足够我挥霍,足够我做更多的蠢事, 有足够的余地去后悔去纠正去改过,所以我想,我根本不可能将小五丢失,待我到 了南方,我会在热带植物的影子里面给他写信。 可是其实呢,一旦我坐上火车离开了东面城市,我就立刻与小五失散了,我们 失去联络整整两年。所有的记忆都是不可靠的,所有的记忆都是会骗人的。我不知 道为什么就迅速地想不起小五的脸来,好像被阻隔,好像一切都在非常迅速地远去, 当我努力挣扎向前的时候,我或者是没有勇气跌回到回忆里去,那些耿耿于怀的日 子,我担心毒素就此残留着再也挤不出去,应着忡忡的那句话:我们或者都已经是 残废的了。我对于爱不再做出努力,我差点忘记那些自我无端膨胀起来的夜晚,那 些句子沸腾的夜晚。接吻与恋爱给不了我太多,而小五的归来突然让所有的阻隔都 消失了,我好像只是从那些日子里跨出来一步而已,几年的时光都已经消失,那些 痛苦,那些陌生肉体的接触,那些蘑菇的幻想都不再困扰我。 我那么骄傲,我有一个没有恋爱,但是无限磅礴的青春期。 小五果然没有食言,他迅速地来到了南方,再次站在我面前的时候,他甚至已 经在南方租好了房子,毛坯房,水泥墙壁和水泥的地面,因为是刚刚搬来的缘故, 仅仅放着一张床。衣服装在编织袋里凌乱地堆放在房间的各个角落里面。电脑里面 装着游戏,喇叭里面循环地放着悠然的女声。 我在阳光好的中午去他那里,他的房子离山坡特别近,他在沿街的小饭店里面 买了整盒的白斩鸡,我就站在他的边上,看他讲话的样子,我竟然从来没有听到过 他与除了我之外的人讲话,这实在是很不可思议的事情,所以我新鲜又好奇地听他 与小饭馆里的服务员讲话,他的声音要比他与我说话粗很多,也低沉,带着一点讨 人欢喜的粗鲁。 “干什么这样看着我?”小五手里拎着鸡和酱油,笑眯眯地望着我,难道我们 不该是这样的两小无猜么? “不知道,只是觉得特别好,我过去就想着有一天我跟你一起出来买东西,你 跟别人讲话的时候,我就在边上笑眯眯地看着你,你知道我最不喜欢跟陌生人讲话 了,小时候爸爸总是强迫我自己去百货公司里买东西,但是我捏着他给我的钱,根 本不知道是该往前还是往后,那些在柜台后面的营业员简直叫我抬不起头来,而爸 爸强硬地站在我的背后,不吭一声,我只希望自己彻底消失,所以如果有一个你这 样的人陪着,我就要放心很多。”我们都笑起来,又去便利店里面拿了两罐啤酒, 小五想了想说,多拿些吧,结果就拿了一篮子的啤酒,他朗声对营业员说着话,肯 定连营业员都喜欢他这样的年轻男人,那么干净,穿牛仔裤和圆领汗衫,彬彬有礼 里面却无处不透着小小的邪气。 我们面对面地坐在他房间最最简陋的桌子旁边,那么放心地坐在一起吃白斩鸡 喝啤酒,这放在过去是想都不敢想的,于是我们俩就像是刚刚认识一样,规矩地动 着筷子,愉快地望着啤酒在杯子里面冒着泡泡,南方的太阳从窗户映进来,于是小 五说:“这种太阳在东面根本就是看不到的,无遮无拦。”我们俩讲话都变得特别 文绉绉,不敢抬头看对方的眼睛,只顾着喝啤酒,顾左右而言他,好像都不敢靠那 些特别想问的问题太近。躲躲闪闪地每人都喝了两罐啤酒之后,小五突然说:“我 女朋友还没有来帮我理过房间。”说得特别迅速,然后就不说话了,只望着我。 女朋友,简直就是五雷轰顶,我知道他望着我,在等我的反应,但是我无法反 应。 “我女朋友是南方人,她的家在这里,所以我就过来的。但是当初我认识她的 时候就想,我想,你在南方呢,或者我到南方来可以遇见你。我毕业后搬家了,搬 家以后我就离开东面城市,去了很多地方,大学没有考上,我也不能够再待在原来 的地方,我的父母帮我介绍工作,我只做了两个星期就辞职了,迫不及待地想要离 开,好像过去的那个城市没有了你也就失去意义了。在外面游荡了两年,直到两个 月前回到家里去,才收到你的信,看看日期已经是一年前的了。所以就想着还是来 南方吧,必须得来南方了,再不来可能就来不及了,或许你又要走了,这就来了。”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却望着那没有窗帘遮蔽的窗外。 “那信不是我寄的,是忡忡,我本不打算让你看到那些信。”我踟蹰着说。 “为什么?” “我以为事情都过去了,可能只有我一个人还记得这些,你可能都忘了。” “这怎么可能,我怎么会忘记了那些事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