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烟
2002年冬天,我在欢乐谷迷惘狂欢。人头攒动如蜂,身边有孩子尖声叫闹,有
情侣拥抱亲昵,仿若做秀。我喝多了些酒,眩晕中感到整个城市在脚下移动。
现在回想仔细了,该是圣诞节吧。因为在前一年圣诞节,是和念远一起的。仍
是欢乐谷,他把我扛在肩膀上看摇滚乐队演奏,后来抱怨肩膀酸痛,放我下来,独
自走到一边坐着歇息。我隔着嬉闹的人群远远看他,他未发觉,只无谓地咬着一枝
“中南海”,兀自看另一群小青年打情骂俏。我大叫:“念远,过来陪我!”他摇
头,露出精疲力竭的苦脸。
我陡然有一瞬的预感,念远怕是要离开我了。
我这愚蠢女子,从不知汲取过去教训,每每生出不祥预感皆兑现。高考落榜、
签证失败,无一不是先有强烈预感。姐笑我乌鸦嘴衰,我亦立誓不再作消极的预感,
可是念远,终究是生生地应着我的预感离开了。
彼时为2002年初春,早春不胜寒,我双手抱膝靠在墙角,不敢看窗外念远的背
影。
那天应是圣诞节,我记忆不确切,可见得当时微醺恍惚,发生的一切,皆不真
实。然而我清晰地记得那天,我遇到杜纤纤。
我不知她几时随何人加入,淡淡听得旁人介绍,于是朝她点头,她的笑掠过每
个人的脸,如所有年轻女子般刻意的举止,期望博得众人的好感。
我未多想,又自甘堕落地陷入关于念远的感伤回忆。因感伤而容易醉酒,几杯
入胃便觉天地旋转,平时不敢轻触的痛被翻将上来,直抵心脏。我索性多斟了几杯。
不知怎的,如此恍惚地痛着,我反倒觉得好过。
台上表演的仍然是摇滚乐队,郑钧和唐朝,16岁时曾疯狂迷恋的男人,如今看
来,都老了。郑钧依然生得好看,含着舌头唱怎么会迷上你,我的灰姑娘。我闭目
听那歌词,“我总在伤你的心,我总是很残忍。”手软,举着的酒杯一晃,霎时湿
了衣袖,扬起酒香。
我有些清醒过来,侧耳听得身边男子对另一女子言谈委琐。我听得阵阵恶心,
胃开始翻腾不止,忍不住转眼看他,脑满肠肥的商人形象,厌恶又多了一层。再看
那女子,也不恼,也不含羞,定定地望着他倾听,细致的眉眼只觉得空洞无味。我
正感喟今昔何昔,那女子忽然从身后伸出手拽我,求助的眼神透着光影递过来。我
本不欲多事,可那眼神忽而楚楚,分明如水般柔软,便知拒绝不了,漾着笑转身走
去,伸手揽住那女子:“亲爱的,你果真在这里呢? ”她笑一下:“等你好久了。”
又向那委琐商人,“我女友,要不要介绍?”商人未有思想准备,讶异中只好低声
咒骂,仓促离开。
我们都笑,我说这人显然未见得大世面,女子相爱就看做异事了。她也笑:
“我只是一时想安静安静,晚些再来与他周旋,没想到你用这一招,罪过罪过。”
彼时,天际漾起各色烟花,璀璨明媚到极致,所有人皆抬头欢呼、雀跃至无法
形容。有人双手合十,对着烟花许各自的愿,其周围的人看到,也一一双手合十,
嘴里都喃喃有词起来。
那一瞬间我无愿望可许,亦未感到似众人般喜悦,仰头看那火光之花徐徐绽放,
然后变得虚弱不堪,散尽。此情此景竟只让我感到冰凉透心,看久了,我有微微的
昏旋。
我转头去看那女子,她安安静静地抬头仰望,眼神茫然,甚至流着眼泪。我疑
心自己看错,拍拍她,她仓皇望我,眼泪飞快地顺着秀美的鼻梁滑下来。我看得真
切,不禁有些怜悯,凑近她的耳朵大声说:“会过去的!”人生鼎沸,我不知她是
否听清楚,不过她笑:“倒也是!”她也不去擦那泪水,兀自任它们流着,仿佛与
己无关。
我不好说什么,只是想吸烟,正点上一支“阿诗玛”,她的手也伸过来要抽,
她微笑着,仿佛很得意。我亦笑着递给她一支,顺带为她点燃。火光里凑近了看她
的脸,惊觉她极苍白,眼也惊人的细长,泪痕未干。
她娴熟地吐烟圈,拉住我说去走走。
已是午夜,我与杜纤纤在萧萧瑟瑟的街道走着。深圳的夜,极蓝极深,看不到
月亮,只觉得周围云遮雾绕,如临梦境。纤纤不大做声,我也没想到要说什么,石
阶路上,二人的鞋跟脆脆地响。走到华侨城,我问:“现在好些了吗?”她没答应,
转脸向我笑一下,月色底下,
她的笑容几不近人。
我觉得有点冷。
我们同是醉酒女子,周身香气,眉眼细致,各自揣着心事,一言不发。我疑心
她比我更忍不得痛,因她走着走着,几次又落了泪。后来我们坐在马路边的排档要
了酒,她才仿佛高兴了些,告诉我关于她弟弟的一些趣事。
就这样结识杜纤纤。
她25岁,在八卦工业区一家私人企业上班,不知做得什么,大致是文员之类,
人却住在宝安关外,赶车至疲惫不堪,后来索性迟到,挨一阵骂后继续一塌糊涂地
上班。
我叫程婵,亦25岁,暂时无业,写些稿子换来微薄的收入,纤纤羡慕我无须看
人脸色,我惟有苦笑。
我们同岁,可她样子柔弱,常常不知不觉地唤我姐姐。我无不悦之感,只是被
她唤着,愈加觉得自己无喜无忧,仿佛自此正式衰老了去。
我住园岭,离她公司极近,两次提议她可搬来与我同住,她摇头,说怕扰我安
宁。她毕竟与我不算过分的熟,加之我确实喜欢一个人幽居,认为有人同住总是有
烦恼的,便也不再强求。
她偶尔过来过夜,疲累不堪,冲完凉即沉沉睡去。房间幽暗,我望着杜纤纤,
她酣然地睡着,身体散发出美好女子的芬芳气息。即便在梦中,她依然面色苍白,
神情落寞。
过完年我把房间稍事装修,因空间太小,只好拆除了阳台,床就靠在窗边,有
时沐浴阳光,有时是月光。有时在夜里觉得露水扑面,醒来后才知是下雨了。我突
然想起纤纤说过,淋一些雨是好事。我不懂原委,可是也懒得爬起来关窗,索性以
此为由又睡了过去。
第二天阳光明媚,似乎昨夜的雨水不曾来过。我坐在床边靠着窗吸烟,想起好
多天没有纤纤的消息了。
纤纤再来找我的时候,是傍晚,她急急敲门,大叫姐姐在吗?我以为出了事,
慌忙跑去开门,她手里抱着一大包东西,看上去清瘦了好些,一身风尘,满头卷发
束在脑后,只那细长的眼睛依然楚楚。她穿黑色外套和羊毛裙,却裸着足,着一双
细带凉鞋。时间是3 月,乍暖还寒的春天,她的脚生生地凉在那里,抖。我看着心
疼,赶紧拉她进来,说:“怎么不穿双皮鞋,这凉鞋又破又旧,冷死你啊。”
她嘴角歪了歪,笑,不打算解释,只是拉住我坐在地板上,说:“姐姐,我借
来好多影碟,在你这里看好吗?”我最近懒散无力,稿子也不大愿写,便很高兴,
和她一起解开那包影碟。都是些旧片,《魂断蓝桥》,《风月俏佳人》,甚至《庐
山恋》。可是纤纤很兴奋,我不愿意扫她的兴,就说:“你喜欢看哪一部就看哪部
吧。”她点点头,如获珍宝地拿出《周渔的火车》,说这个新,看这部吧。
我早看过《周渔的火车》,只是觉得接下来的时间,无所谓做什么,便坐在纤
纤身边陪她看。房间里没开灯,天渐渐暗下来,屏幕幽幽地泛着光,我由此更觉得
时间靡靡,无法解决。
画面是巩俐在轨道边奔跑,或是和诗人做爱,越做越绝望。我忽然不敢转头看
纤纤,猜测她是要哭了。果然,她轻轻拉一下我的衣袖,说:“姐姐。”我问:
“怎么?”她又说:“姐姐,我难受。”我不禁摇摇头:“是演戏,假的。”她就
趴在茶几上哭了起来,我知她是为自己哭,一时心灰灰,她这样一哭,我愈加显得
孤单了。
我俯过去安慰她,拍她的肩膀,突然大惊失色。她因趴着,外套被耸了上去,
露出的一小截腰,净是紫红的伤痕,触目惊心。我赶紧拿了红花油帮她擦,一边擦
一边骂她糊涂。她这会儿也不哭了,掀起袖子让我看她青一块紫一块的手臂。
我几乎用完半瓶红花油,说:“究竟是谁把你伤这么狠?”她摇头:“不重要
的人。”我说:“不重要的人更不必用身体讨好他,你这么傻。”她笑:“我失业
好久了,原是赌他可以养我的,就任得他去。”她没说下去,可能是痛了,索性微
微张着唇,像是努力在呼吸。
此时我忽然觉得异常恐惧,深圳这样的地方,怕真是容不下杜纤纤。由此我又
想到自己的将来,念远离开我后,已经渐渐学会麻木,不大会考虑将来了,其实也
无将来可言。
纤纤缩进我怀里:“姐姐,我总觉得自己活不长了。”
我害怕,把她紧紧抱住,觉得她会就此突然消失。她原来瘦了那么多,只感到
她的手臂都是骨头。可是她的身体仍然温热柔软,心跳年轻而有力。我忽然觉得自
己的担心是多余的,就放开她,告诉她说:“你何苦跟命过不去? 大家都痛,能活
一天是一天吧。”她想了想,说那倒也是。
她于是坐起来,抱住膝盖闭目养神,稍顷,她小声说:“姐姐,烟。”我递烟
给她,仍是帮她点燃。她深吸一口,面目在青烟袅袅中变得模糊。
她又站起来走到窗边,才发现阳台已经没有了,她有些失落,倚着窗,突然转
过头来问我:
“姐姐,你为什么一个人住?”
我皱了皱眉,觉得这个问题有些不好回答,可是眼下我又确实一个人住着,25
岁的女子,形影相吊,说起来令人生疑。我说:“因为我爱的人离开了。”她问:
“为什么离开?”我说:“他老婆生孩子了,从此他的世界与我毫无瓜葛。”说到
这里我感到了隐隐地痛,不愿意再继续,所以建议去楼下夜宵。
她摇头,说是该回去了。天那么黑,我拉住不让她走,她却坚持,凄凄地笑:
“我不能老是麻烦你的。”我只好放手,都到这个时候,她还是见外。
我送她到门口,又转身去拿了双自己的皮鞋给她,她赶忙说不要,我拉下脸认
真地和她生气,她只好穿上了。她正要转身,又回头看我,细细的眼睛眉目分明,
甚至有一点天真的神气。我扬手叫她快点回去,她稍一迟疑,便扭头慢慢地走了。
我的心猛然一震,仿佛是生离死别,极其不安,想叫住她,想想,还是算了。我也
无能为力,能够让自己勉强活着,已经极不容易。
我后来一直忙碌,写东西其实毫无长进,只是为图生存,开始变得饥不择食,
三教九流的稿子都诚惶诚恐地接下来,对编辑百般依顺。
偶尔我会想起杜纤纤,担心她是否找到新工作,只是时常很累,便不多想。
夏天,我接到一个电话,陌生男子的稚嫩声音,悲悲切切地,问:“你可是程
婵姐姐?我叫千佑,杜纤纤的弟弟。”我的心猛地一沉,预感不好了,我可能再也
见不到纤纤了。
果然,他的声音变得哽咽:“姐姐出事了,我刚赶到深圳,不知她这些年怎会
过得这样……”他哭,是大男孩的哭声,控制不住的悲伤。
杜纤纤于上月割腕自杀,警察发现时身体早已凉透,一地的血,像是电影里的
镜头。我疑心纤纤是否把人生亦看成电影,她甚至把死想得太过浪漫,固执地要自
行导演这一幕戏。
可是,我记得最后一次和她见面时,我告诉她,大家都痛,还是能活一天是一
天吧。她当时是点头答应了的。
她当时真是答应了的,答应了的,为什么要反悔!
杜千佑问我是否认识一个叫子诺的男人,纤纤满墙壁写他的名字,可见真是刻
骨的痛了。我摇头,不知道,纤纤的纷乱绝望的生活,原来一丝也未向我透露。或
者她曾经期望与我倾诉的,只是见我懒得问,她也就忍住不说。
我曾经给过纤纤些什么,回想起来,我也许一点点切实的温暖都没有给她。再
一回想,恐怕只是为她点过两次烟吧,火光中她的脸极苍白,眼睛惊人的细长。
我倚在窗前双手抱住自己,逐渐感到越来越冷。季节模糊,是夏天了,深圳却
这样凉。凉便加衣吧,人总是要好好活下去。
暮色渐拢,一只飞蛾悠悠地停在窗前,可是杜纤纤却死了,已经灰飞烟灭的生
命,甚至连一只蛾子,也不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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