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月如钩,满天星辰,江夜静永。 燕王手扶船舷,深沉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水汽烟雾,投向不可知的遥远地方。 “这几天,展昭……怎么样?” “王爷似乎很关心他……”月明嫣然一笑,“断肠膏可以疏通他阻塞的经脉, 恢复他机体的活力,只要保证一百天里不再受伤,凭他的武功,应该不会留下后 患。” “一百天不受伤?恐怕他离了这艘船便会重新陷入争杀……” “王爷欣赏展昭,只怕展昭无福消受。” 燕王眉头一皱,“你担心因本王之帮,会给展昭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月明秋波流慧,如朝露秋月,燕王不禁微微失神。 “展昭来自江湖,身在朝堂本已勉强,倘若再有党争之累,一代南侠就此毁 了。” 燕王良久不语。 月明自觉失言,“月明胡言乱语,王爷见谅。” 燕王爽然而笑,“你真是冰雪玲珑,居然看出本王惜才之意。我身边要是有 你这样的知己,何愁诸事不成?” 月明一怔,回头看着江面,淡淡道:“王爷雄才大略,盖世英雄,原为天下 女子仰慕。只是王爷不是多情之人,心中有万事,独独没有儿女之情。月明任性 骄傲,只愿跟随一个心中只有月明的人……” 燕王茫然若失,月明此刻的神情柔而不弱,坚而不脆,像极了心目中永远不 忘的人,也像极了那个一身伤痛却坚定不屈的蓝衣人。 难道,这就是当年她离开自己的理由吗? 苦笑,少年意气,只知争名夺利,却忘了身边的人才是最需要自己的珍惜。 回身坐下,手轻拂,行云流水的琴声扬起。 苍凉的歌声在江面上回荡: “寒山碧,江上何人吹玉笛?扁舟远送潇湘客。芦花千里霜月白,伤行色, 来朝便是关山隔。” 月明以手托腮,已经听得痴了。 燕王,果然豪逸清迈,卓尔不群,若不是自己了解其个性,只怕也会迷惑的。 展昭在舱中侧耳倾听,目光朦胧,一些别样的情绪在心中缓缓聚集,勾起久 已遗忘的某种怀旧心情。 “猫儿,想什么?”白玉堂倚在床头,一直看进那黑玉般幽深的眼眸里。 “这首曲子,好像从前在哪儿听过……” “你……你认识这个燕王?”白玉堂顿时紧张起来。 展昭失笑,“当然不认识。这几日你怎么总是胡思乱想的,先和陈大人吵, 又跟月明姑娘抬扛,见谁都说没安好心,你以前可不是这样乱猜疑的。” 因为你,我已经不再是那个快意江湖的锦毛鼠白玉堂,连满腔的自信也不知 丢到何处。一颗心,只为你而跳,猫儿,你到底知不知道? 展昭不觉为白玉堂眼中流露出的悲伤而惊住,似乎,快乐离白玉堂越来越远 …… 那个笑容灿烂、飞扬跳脱的白玉堂呢? “玉堂……” 不自禁合握住白玉堂的双手,四目相视,一种平安喜乐在两人心底传开。 “睡吧……”慢慢扶着展昭躺下了,放下所有的窗,回身躺下,将猫儿轻拥 入怀。 只有在自己怀里,他才能睡得安稳深熟。 此刻无声胜有声。 燕王在窗外静立良久,转身进了自己的卧舱。 取出朝夕相随的画轴,一点点展开,那绝世风姿的女子便又一次呈现在眼前。 长眉入鬓,清眸如星,拈花微笑,宛然如真。 手指轻轻抚过画中人,和展昭酷似的容颜依然令他心痛。 “虹影,我终于找到你的儿子了……如果你在天有灵,一定不希望我见到他 ……” “月明使我明白了当年你为什么会离开我……你知道吗?她的神情和性格和 你很像,如果我早点明白,也许你的选择就不一样……” “想不到他也会在朝庭为官,你当年刻意将他带走,就是不想让他被宫门政 事磨灭了性情吧?” “我不会让他像你那样离开,我要让他一辈子留在我身边,而且称我为…… 父亲!” ******************************************************************* 月明一眼便瞧见了那只急速而来的轻舟,傍住了官船。 白色的身影一晃就上了船,人过处,侍卫们纷纷如泥塑木雕。 一侧身,月明清清楚楚地看到那种迫不及待又迟疑不决的神情,眉头紧皱, 不耐烦地四处搜寻。 暗自好笑,高傲冷漠的白帝何时有过这样无措的举止? 弹出一枚石子,击中展昭住的舱,闪身隐入黑暗之中。 白帝飘然而入,站在床前,顿时怔住了。 展昭……竟然和白玉堂偎依而眠? 如猫一样蜷着身子,背靠在白玉堂的胸口,睡得那样安然,呼吸声均匀悠长。 从来没见过展昭熟睡的样子,在白帝宫,他几乎很少合眼,除了昏迷的时候。 心中好一阵刺痛。 想伸手去触摸,可是立刻又缩回,怕惊醒了他的好梦。 轻轻弹出青铜特意配制的轻梦散,等了片刻,一把将白玉堂扔到一边。 从白玉瓶里倒出一粒雪参玉露丸,抱起展昭,喂入他口中,再拿了水让他喝 了两口,虽然动作仍然不够温柔,却不再像开始那样笨拙和不知轻重。 解开他的衣衫,拆去白纱,露出伤口,黑色的药膏敷在白皙的肌肤上,格外 刺目。 一闻到气味便知是断肠膏,心下暗恼,这玩意儿敷上去痛入骨髓,就算要好 的快,也不该用它,那死丫头分明是折腾人! 更可恨的是,断肠膏药性奇特,治疗途中绝不能换药,否则灵药马上变毒药, 自己带的凝玉膏一点也用不上了。 只得再替他包扎好伤口,心情沸腾如潮,忍不住抱住了这光滑的身体。伤痕 都褪成了淡淡的粉色,再过一阵子便看不见了,到时候,他也会忘了这一切了吧? 你不愿见到我,我只能这样偷偷摸摸来看你…… 为什么你总是不会照顾自己,总是伤痕累累,令人放心不下?凝视着清瘦的 面容,低头吻上了那苍白的嘴唇,多日的相思终于得到慰藉…… “猫儿,别看了,先吃早点吧。”白玉堂将满床的邸报掀到一边,“这些官 样文章有什么好看的?” “陈大人给的邸报详细地描述了那十几桩案子,什么案子是谁做的我大概心 里也有数。” 展昭剑眉一扬,双眸闪亮,有一种叫斗志的东西重新在心头燃烧。 白玉堂当然明白他研究邸报的原因,找着事由跟他胡搅,只盼他什么也别看 出来,可是…… “天生的劳碌命,你就不会好好歇两天吗?月明说你一百天不受伤才能彻底 恢复,你能保证查案不受伤?万一年纪青青便落下病根,你叫我怎么……” 惊觉话又说过了头,赶紧咽下。 很怕这种沉默的尴尬,展昭轻轻地便转开了话题,“还说我,你自己睡觉都 会滚到地上,那才叫人不放心呢。” “我不过睡相不好,最多受点风寒而已。” 展昭忆起旧事,不觉宛尔,“记得有一年夏天在镜湖,天热得要命,你非要 挤到我这边睡,一个人占了大半个床,我让着让着,两人一起滚在地上……”忽 觉这话听起来十分不妥,顿时一层红晕浮上脸颊。 白玉堂一怔,眼神渐渐柔情似水。 展昭避开了他异样的目光,起身去吃早点。 “你的头发都乱了……”白玉堂柔声低语,拉着他坐下,取过木梳,拔下他 的发簪,乌黑的长发如瀑布一般披散下来,长及后腰。 “玉堂,我自己来……” “小心牵动伤口。”这几日都是白玉堂替他洗漱,独没有梳理过头发。此时 长发流云一样从手中滑过,细腻顺亮,心头荡起万种情思。 一种说不清又道不明的暧昧气氛在舱中弥漫。 不知道为什么居然就这样让白玉堂梳发,铜镜中映出了自己迷离的眼神…… 是不是疲惫的心早已渴望着白玉堂给的一份温情和关切,不愿放手? 挽起长发,用发簪别紧,系上了发带…… 想说什么打破沉默,“你的手艺还真熟练……” “啊……我……那个……”白玉堂顿时额头冒汗,总不能说自己从前一堆的 红颜知己,这梳发描眉原是看家本事。 一丝气恼浮上心头,话脱口而出:“我倒忘了白五侠向来风流倜傥,有名的 多情公子。” 说完了又觉得不对,倒像有三分酸意似的。 只好装作吃早点,眼皮也懒得抬。 月明进来的时候,就看见两人一副沉默不语的样子,好像吵了架。 “给猫儿换药是不是?我……我送碗筷去。”白玉堂不敢看展昭,端了盘子 就走。 猫儿真的生起气来,人见人怕。不是怕他发火,是怕他伤了自己。 “已经是第十天了,你的身体基本恢复,不过,这只是靠药性支撑,还须细 加调养,不可大意,百日之内不能受伤。你是明白人,也不用我多说。”换好了 药,月明洗净了手。 “月明姑娘相救之恩,展昭来日必当报答。” 想抬手,突然全身麻痹,动弹不得。 “你……”声音也哑了。 “我在断肠膏里加了麻药,所以敷了不痛,你没发觉吗?”月明浅浅一笑, 卷起了展昭的衣袖。 那温润如玉的眸子里沉静如昔,冷眼相看。 “为什么上天造出你这样的人?”月明叹息,双掌微合,隐隐一团白光现出。 白光逐渐凝聚成一滴,晶莹闪烁,宛如珍珠。 月明轻轻一放,一点白光滴下,立刻渗入展昭的手臂,只留下一个如滴水形 银色的痕迹。 凝视着展昭依然沉静的眼睛,“对不起……不是为我,是为了将来要发生的 事情……” “送你一滴珠泪,只求将来我不用再见到你……” 走到门口,回头灿烂一笑,“那麻药……只能持继五分钟,所以我在白玉堂 回来之前一定要溜走……” 月明的身影消失才片刻,麻药果然退去了,展昭追上船头,燕王和陈贤正在 目送月明的小舟离去。 “展大人,月明嘱咐你要多休息,船头风大,快回去歇着。”陈贤忙不迭要 送他进舱。 直觉感到月明似乎并无恶意,只是不明白她的用意何在。 珠泪,无端想起了“沧海月明珠有泪”,一种淡淡的凄凉之意挥之不去。 “陈大人,我已经无碍,展昭有公事在身,不能再耽误,先行告辞,改日另 行登门向王爷和陈大人致谢。” 燕王微怔,“这么快你就要走?本王很想和你好好聊聊……” “王爷日日前来探望,展昭铭感五内,怠慢之处,望王爷见谅。” 知道留不住他,燕王长叹一声,吩咐:“给展护卫打点行装。” 等白玉堂听到消息时,眼前已经堆了两大捆行装,燕王似乎要把船上所有的 东西都送出去一样,吃穿用度,样样齐备。 展昭苦笑:“王爷好像是让展昭外出游玩一样……” 燕王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慈爱,“本王的年纪好歹也能做你的父辈,只当是长 辈赐,不可辞,收了吧,带不走,济贫就是。你走水路还是陆路?” 白玉堂立即道:“水路!” “展昭查案要紧,请王爷船靠岸,我走陆路。” “猫儿……”白玉堂急得险些跳了起来。 “展护卫一心为包大人解难,这陆路非走不可,本王也不拦你,不过两匹快 马你一定要收下,你我汴梁城再见吧。” ************************************************************ 快马加鞭,已入淮南西路。 “猫儿,你还生我的气啊?三天都没理我。” 展昭猛勒住马,“我生什么气了?” 白玉堂呐呐道:“以前的事是因为没碰到你。自从认识你之后,我白玉堂天 天围着你打转,不用我说你也明白。” “你天天围着我找麻烦才是。” “不管是什么,总之我没离开你一步,你还生气呀?” 展昭看了他半天,“你动不动送这送那,连我的发簪你也想法子扔了再送根 新的,手法很漂亮啊。” 白玉堂给他揭穿了,只好嘿嘿地笑。 “不要把那些骗女孩子的手段用在我身上,否则,你给我看着办。” 剑 如流星,稍纵即逝,倏忽间,三人已倒地。 周围的士兵一拥齐上,牢牢捆住了犯人。 “徐县令,麻烦你率领三百官兵昼夜兼程,押送这三名犯人上开封府,交给 包大人处置。沿途我已经拜托江湖朋友暗中护送,大人不必担心。” “展大人放心,下官一定完成大人的交托的任务。” 滚滚烟尘中,大队人马远去。 轻轻舒了一口气,清俊的面容露出深深的疲倦。 “玉堂,我们快点赶去应天府,捉拿残盗。” 白玉堂僵立原地,一动也不动。 “玉堂……” 再也忍不住,满腔怒气如火山爆发,“十五天跑了八个州,破了十三桩案子, 捉了三十八个犯人,每天睡不到两个时辰,就是神仙也累死了,还要去应天府? 玩命也不是这种玩法。今天你不给我歇息一晚,我就跟你翻脸!” “别闹了,若不速速破了案子,包大人负担的压力就更大了。” “开封府的大牢就快撑爆了,犯人审都审不过来……”白玉堂心中一阵气苦, 双目竟然红了。 猫儿,永远想的是别人,没有自己。 望着一身风尘、站也站不稳的白玉堂,心一软,“好啦好啦,休息一晚便是, 明天上路。你又不是小孩子,还哭鼻子不成?” 欢呼一声,扑过来就抱起了展昭。 “喂,你又胡闹什么?” “病人少开口,听话就行。” 想反驳,可是身体不听使唤,全身上下无处不痛,眼皮直向下坠。毕竟是人, 累到了极点,再强的意志也支持不住,忽然睡着了。 白玉堂得意洋洋,略施小计便治服了这只倔强的猫。可是手里抱的人瘦得几 乎没了份量,心里隐隐地痛。这几日猫使尽了心力,不然,也不会如此安静地乖 乖睡在自己怀里。 为了隐蔽行踪,两人从不在热闹繁华之地逗留,即便现在休息,白玉堂也是 在荒野寻了一处废弃已久的破庙,让展昭靠在自己胸膛睡得舒服些。 机警地留心四周情况,猫儿不醒来,他绝不合眼。 这一路上,两人都是这样轮换休息。 一个和猫儿想了很久的问题又浮了上来,为什么夜杀最近全无消息?以夜杀 的手段,断不会让他们顺顺利利破了十三桩案子。 实在想不通。 夜色渐深。 一抹白影悄然无声地出现,离庙五十丈外便停下了,隐在树后,默默注视着。 展昭就在庙里,可是他连靠近一点都不敢,生怕机敏过人的展昭会发现。 自从离船后这十几天,那两人防范十分严密,他一点接近的机会也没有。 带了这许多的药,却送不到吃药人的口中。 白帝黯然神伤。 这两个月尝尽的万般滋味胜过了从前的二十八年。 神威无敌的白帝第一次觉得自己无能为力。 数十条黑影倏然而现。 白帝眼中寒光一闪,夜杀真是不知死活,一路上自己阻击他们的杀手,并没 有赶尽杀绝,以免让展昭察觉。想不到居然还敢来偷袭,这次绝不再留一个活口! 刚欲扑出,突然全身真气大乱,猛烈反噬,真气倒流之处,一寸寸肌肤如刀 割…… 艰难地抬头,一轮圆月在天边冉冉升起。 今天……是月圆之夜! 一蓝一白的身影出现在庙门。 无声无息地紧逼过来,团团围住两人。 四大首领冷电也似的目光盯住了两人,仿佛在看到手的猎物。 白玉堂笑道:“这回是夜杀家的阿几?报上名来。” 无人回答,只同时亮出弯刀,各占一位,其他杀手立刻散开,围成一个大圈。 刀阵! 展昭抢上前,迎上正面,白玉堂慢了一步,嚷道:“抢我风头啊?让我试试 这刀阵的威力……” “你手中的剑敌不过他们的刀,替我挡住后面的外阵!” “逞能猫,剑给我……” 刀光闪,四刀分从四个方位疾劈,封住了所有退路。 巨阙和身飞旋,“当当当”一连数十下撞击声,刀光劈开夜幕,如星跳丸掷。 大喝声中,白玉堂凌空而起,劲风大作,长剑化成一团白光,卷向外阵。 外阵杀手并不接招,疾退避开,未及追,已见展昭陷入刀阵,反手剑一撩, 正好解去他肩头一刀。 暗叫糟糕,对方显然是想拖字决,耗尽两人体力之后再出击。自己尚能支持 一阵,猫儿极度疲惫,又抗击威力最强的刀阵正面,恐怕难以支撑。 一咬牙,使出了最耗内力也最厉害的御风剑法,身如疾风,卷入外阵。 明白白玉堂的用意,不禁一惊,微失神,手上倏地一重,两刀压住了剑,内 力如潮水攻来。弯刀如钩月,已近展昭咽喉。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