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正好第二天下午市府召开全市处级以上的领导干部会议,王市长在主席台上口 若悬河,最后市委陆书记作提纲挈领的总结发言,散会后张秘书叫住罗书记,小声 说:“王市长有请。” 罗书记跟张秘书去王市长办公室的路上,张秘书对罗书记说你那处理地皮风波 的第三条路已被庞副一口回绝。罗书记尽管已有心理准备,因为庞副是陆书记的人, 这是市委市府上层公开的秘密。但还是有点失落地说:“人微言轻呵。”张秘书绕 过栽满三角梅的花坛,拍了拍罗书记的肩膀,低声说:“没有发言权。” 王市长正在牛饮绞股蓝解渴,刚才洋洋万言嗓子冒火,见罗书记来了,王市长 左手托杯,右手罩盖,哼了一哼说:“好你个罗书记,你看看只几天,就给我寄来 了一沓上诉信,地皮款的几条路都行不通吧?还有什么非法集资款、乱七八糟的股 份分红、客户贷款,还有滞纳养老金,那些老人没米下锅就天天给市长写信打市长 热线,我说呀先别来上访,先到你们罗书记家吃饭。” 罗书记笑说:“好呀,反正我吃什么他们吃什么,只怕我家不是敬老院,招待 不下那么多老前辈。” 王市长放好茶杯,批评道:“你还有党性原则吗?这个时候还笑得出来?” 罗书记还是笑道:“我这是笑比哭好!” 一旁的张秘书也说罗书记这是笑脸观世音。 王市长说:“你们这是骂我大肚和尚了?共产党人不是好好先生,世上从来没 有救世主。” 罗书记正色道:“所以与其哭丧着脸沉入海底,不如笑着赴难。”王市长冷冷 地说:“你对顺风这艘轮船失去了希望?” 罗书记说:“有没有希望并不在我,俗话说的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历史潮流, 势不可挡。” 王市长看来来了兴趣,说:“你的言下之意是?”罗书记吟咏道:“大江东去, 浪淘尽,千古英雄——” 张秘书乐了,说:“王市长,你看,罗书记还有雅兴吟诗作对呢。” 罗书记一笑置之。 王市长沉吟起来,说:“我明白了。” 罗书记望着市长说:“王市长你还记得四年前吗?省里评十大杰出青年企业家, 你们市府市委只推出我市的一位代表,那就是从我们集团公司出去另立山头的远方 对外贸易公司的老总,当省团委来到我这儿调查远方老总在我们集团公司的工作表 现时,我只有一句话,那就是如果这种挖社会主义墙脚的人能当选全省十大杰出青 年企业家并成为国家十大杰出青年企业家的侯选代表,那么我无话可说。那是国企 外贸的真正悲哀,同时也是衰败前兆。王市长,你知道我们集团公司最大头的出口 公司就是烟花炮竹公司,而在顺风集团工作十多年积累了大量客户的远方老总从我 们的烟花炮竹公司拉走了一半客户,那是半壁江山,一年的八千多万美元,他就直 接拉走了四千多万,我们外贸企业半个世纪培养的市场和稳定的客户,就这样被政 府和党委评定的杰出青年企业家大胆改革、勇于开拓、善于经营地赢去了。” 王市长一言不发。 张秘书给罗书记斟茶时向他使眼色,眼眶发热的罗书记看到了,但他说:“小 张,你还是让我说下去,难得跟市长一吐为快。” 王市长抱过茶杯,说:“你说、你说。” 罗书记拧了拧眼眉,低沉地说:“王市长你叫我说,我反倒不会说了,反正就 是这样子,远方公司是全省外贸的典型私企,是市场经济中多种经营模式的先进分 子,省委或中央来人都去考察的样板企业,也是地方新的经济增长点,站在你们市 委市政府的立场,也是培养了一个新的税源,对地方有益。但没有人也没有领导想 到为什么受伤的总是国企!”王市长猛地抬起了头。 罗书记说:“对不起,我言重了。” 王市长盯住罗书记的眼睛被眉川紧紧抓在手心。 张秘书再为王市长和罗书记斟茶,罗书记就平静多了,他说:“那是国事人事, 十年水流东,十年水流西,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转,有些历史使命完成了,英雄 或狗熊只能任人评说。” 长久的沉默后,暮色侵入晚风撩开的窗帘,将市长办公室漂染成深蓝色。王市 长拧亮台灯,长吁口气,动情地说:“罗书记,说实在的,我先是从小张那儿了解 你,后来才接触你,包括今天才见两面,但我觉得有你在顺风这艘船上,我就放心 了,因为你会将你最后的使命认定为将船停泊到一个安全的港湾。” 罗书记眼窝发烫。有腥咸的海水泡进来。 张秘书抬腕看表,提醒道:“王市长,时间到了,外宾在香格里拉等候。” 罗书记握了握王市长递过来的冰冷的手,告辞了。 送罗书记出去时,张秘书小声说:“罗书记,你真是胆大包天,从来没有人这 样对市长说话——简直就是质问。但王市长包容你,因为昨天不是你,他们这些乡 镇炮竹烟花厂的职工就来市府集会了,那些乡巴佬厂长可是土皇帝一呼百应,十几 个村男女老少就是大几千人,还会扛上一个加强班的炮竹炸废的残疾人队伍。王市 长开玩笑说不如调你来做信仿局局长算了,也算平级调动。”哈哈一笑的张秘书没 有对罗书记说昨天省委组织部来考察王市长。 罗书记意味深长地说:“多谢你给我打圆场,但我还得请市长给税务局纸条, 否则过得了初一,过不了十五。” 张秘书将艰涩的笑印上胖脸。 黄进为罗书记拉开车门,说:“我以为市长请客哩。” “王市长有外事活动。”罗书记舒服地坐下来,黄进发动了轿车,罗书记说: “今天是我出山以后最痛快的一天,能在市长面前发泄一通真是他妈的痛快!” 黄进将车开出武警把守的市府门口,说:“那是你给他解了围吧?”“你怎么 知道?” “罗书记你忘了我姐夫在市委组织部?” “我以为退休了。” “下次机构改革就轮到年纪偏大的他啦。”黄进将轿车开出华灯初上的玉兰花 道,说:“还有一位比王市长更怕你出事的。” 罗书记猜到了,但还是笑问:“谁?” “陆书记。” 罗书记莞尔一笑,说:“有这么多领导关心我的工作,真暖心。”“寒心。” 黄进拐上去安铺鸡饭店的路,说:“他们只关心自己将来的仕途,只要你指挥的顺 风巨轮在他们升迁前不出事,他们一个调去省委做常委,一个坐正做市委书记,你 就看他们还关心你屁事!”“小黄,那我们得抓紧时间。” 黄进泊好车,说:“官场阴险搁一边,先吃鸡饭再说。” 罗书记以前从来不进乡下妹做招待、碗碟总是破边的油腻腻的鸡饭店的,但现 在顺风巨轮仄斜着浮在水面上,不断将漏进船舱的水戽出去,有鸡饭吃就算不错了。 坐在飘浮着一股鸡毛焦味的包厢里听黄进忙乎着点菜,罗书记有种屈辱的感觉。 从鸡饭店出来,黄进钻进轿车,盯着倒后镜笑说:“去不去后面转转?” 后面不远处是灯火辉煌的夜巴黎歌舞厅,隔着川流不息的车流,隐隐约约也可 以看到歌舞厅门前排列着一长溜南方棕榈一般招摇的小姐。罗书记以前跟歌舞厅的 女老板还算熟,但从鸡饭店出来,罗书记转换不了角色再旋上酒吧台,提不起精神 再去跟女人高消费,他也不想在自己低潮的海面上漂浮着什么淡装浓抹总相宜的坐 台小姐或周旋于舞场中的女老板。 罗书记没有对黄进说什么,他只是打心眼儿说:“淡了,是老的感觉。” 黄进很会察言观色,见罗书记严肃地唬着脸一言不发,就发动了轿车。一路无 话。回到家里,罗书记奇怪一家大小都聚集在厅里看电视,平时楼下大厅的旧彩电 很少开,父母亲和老婆儿子都在楼上看平面直角的新彩霸。罗书记的老婆见罗书记 回来了,眼圈一红说:“下午我打电话不见你,打给黄进,他说市长接见你,我不 敢干扰你,但他们要来拆家里的空调。” 罗书记满头雾水:“是谁?” 罗书记的父亲干咳个不停,七十岁老母拍着老伴的背对儿子说:“人刚走,说 等不了,明天再来拆。” “怎么回事?”罗书记的老婆说:“还不是顺风大厦中央空调的那个承包工头, 今年你们没钱开空调了,而且他说还欠他四万元工钱材料钱,你们的顺风大厦要拍 卖了,你们不可能有钱还他们,就跑来这里说家里的空调是他们的。” 罗书记这幢四层楼房本来是祖屋,前几年拆建新楼,承包顺风大厦中央空调的 工头为了能揽定顺风大厦这笔大生意,就在罗书记新楼建好时,说帮装几台空调试 用,一试就用了几年。 罗书记心烦地说:“要拆就拆吧,反正本来就不是自家的,白用了这么几年也 够本了,我说嘛,厨房怎么还装空调。” 罗书记的老婆不依,抢白道:“你从来不下厨房,你当然不明白厨房为什么要 装空调了。我不信你们顺风大厦就这样败了不成?假不假你现在还是集团公司的党 委书记法人代表,我不信就这样败了,欺上门来拆东西,你们就一点能耐也没了?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烂船也有三斤钉,顺风这么大的船沉下去了也能做码头!” 真是千言万语,难跟女人片言只语。好男不跟女斗,罗书记抿紧腮帮回房间, 解了外衣,老婆不再接了,说:“你过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老爷生活,但你保 不了家里的几台空调,从今以后我们轮流下厨房。”说罢,一扭腰下楼看电视连续 剧了。罗书记只好自己将衣服挂上衣勾,本来想请老婆下鸡蛋面条,因为吃反胃的 鸡饭吃不饱,但就事态看来免了吧。 罗书记趿了拖鞋想去洗澡,拉开衣柜,一下子真的不知道内衣内裤放在哪层呢。 叫了几声老婆,问内衣内裤藏哪了?老婆不应,罗书记只好不要内衣内裤,抱 了睡袍进浴室,却怎么也调不热水,不知是不是没了煤气或没开开关,他不再喊老 婆,知道喊了也白喊,她正在气头上,而且自己不再是老爷,学会自己照顾自己, 也是书记的当务之急。罗书记只好气愤地扔了莲蓬头,回到卧室倒头躺下。 但罗书记哪里睡得下,家事公事国事,事事烦心,他理不出一个头绪来。像在 大雾漫天的海面航行,就算前面是张牙舞爪的礁石丛也只往前送。罗书记没有眺到 穿越浓雾的航标灯,曾经在青年时代胸怀挺身做一尊雄壮伟大的灯塔,到了万事忧 的中年,那星星点点的灯光已被茫茫人事湮灭。 后脑勺压在双掌上,忧郁的罗书记想到有的职工戏谑:国家叫你活你就得活, 国家叫你死你就得死。其实这是国家的产业政策调整使然,最明显的是顺风外贸集 团总公司前半个世纪都是以生猪、鸡鸭鹅、土特产和各种低值食品出口,顺风外贸 集团五十年来欠中行贷款四个亿也是计划经济中的政策性亏损,比如明明在大陆五 百元的一头生猪,为了赚取外汇,低于成本五百元也出口,那个差价国家补贴,当 国家不及时补或拖欠不补时,这个帐就一直挂在银行,反正都是国家的钱,只有账 面上的数字反映。顺风外贸的亏损当然也有人为因素,那就是经营失败或纯粹是贪 官污吏的败家。过去人家一台轿车不知抵得上你多少吨上等食物,而现在国家强大 了,国内市场也消费得起,就少出食品多出机械电子这类高科技附加值也高的产品。 在社会和经济的大转型期间,在中国努力适应世界经济和十几年来一再谈判、让步 加入世贸的艰难行程中,其实外贸是第一个被“牺牲”掉的,只是我们的立法和 “善后”工作远远跟不上。但罗书记不忍自己近三十年来风雨同舟的顺风巨轮在自 己的手中沉没。企业培养了自己,也养老了自己,从一个踌躇满志的小青年到如今 早生华发的中年,罗书记不能不感慨系之,就算是一条独木舟,他也对它有着深厚 如海的感情。歌舞厅灯红酒绿的诱惑和家里的憋气冷落,那种喧哗与骚动和僵尸般 被一艘巨轮辗过的隐痛,使罗书记的精神近于崩溃。他惊诧自己竟然有嚎哭的冲动。 月光如湛蓝海水薄薄地覆盖一层在罗书记的身上,又像为罗书记套起了救生圈, 他制止了自己往下堕落的欲念。他舒展开来,双手掬起一捧如水月光,哗啦啦地泼 向刺痛的脸庞,他抚揉着看不见的伤口。不知过了多久,反正电视连续剧完了,老 婆回卧室时打断罗书记的思绪,嗤声道:“只有猪才不洗澡上床。” 罗书记搓着麻木的双手,从“疗伤”中醍过来,努力搞暖气氛,说:“老婆大 人,你别忘了我生肖属猪。” “猪是积财,哪有像你这样的猪让财从家里出去的。” “那得看这些膘本来属不属于猪,或者只能说世界上什么猪都有。”罗书记试 探着拉过老婆的手,说:“这样吧,我们打折买下他的空调,厨房和两个没人住的 小房的空调就不要了。” 老婆打开罗书记的手,说:“放开你的猪爪。” 罗书记被打开了手,但还是难过地说:“唉,现在是墙倒众人推,越穷越见鬼, 你别给我再踩上一只脚好不好?”老婆有点动容地折过身来。罗书记掉开眼神,伤 感地说:“富人越来越多钱,穷人越来越多债,有很多民间大道理,我只是到了不 再风光的今天才深刻体会到。” 老婆侧身坐在床沿上,说:“但那死工头还说顺风集团得一次性还他四万元工 钱和材料费。” “我明天找他协商,行不行?”罗书记躬起身来,说:“现在我还不想变成猪, 我要洗澡。” 老婆好笑道:“怪了,冲凉房还没人挪动位置。” 知夫人莫如其夫,罗书记说:“说吧,还有什么疙瘩,长痛不如短痛,夜长梦 多伤更痛。” 老婆不笑,比书记上台作报告还严肃,在床沿上更进一步,说:“还有一件, 小文工作的事,本来你不是跟顺风大厦这个辖区的派出所胡所长讲好了吗?小文一 毕业就分到他那里,但今晚胡所长打电话来说不行了,满员没有编制。” 罗书记泄气地再次躺倒床上,说:“让我今晚变成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