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昙花一现的无针绣坊(2) 奇就奇在,听任梅绮怎样挑剔苛责,低头绣花的洛红尘只是端然不动,好像 并不在意这份生意,又似乎笃定梅绮批评完了一定会买。她的沉静,与梅绮的聒 噪形成鲜明的对比,让自横暗暗叹奇,惊异于同样是女人,造物主何以把她们生 成这样绝对的两个极端。 梅绮终于选定她中意的三只鞋子,开口问价。 洛红尘终于放下她手中的绣活儿,开口招呼。 梅绮的话完全在自横意料之中:“这么贵?又不是金丝银线,又不是真古董 儿,摆设儿罢了,干嘛要这么多钱?哎,我只想买一只呀,你当然要给我打个对 折。剩下那一只你再卖嘛,不会卖不出的。就算真卖不出,你可以再绣一只呀。 还不是一样?” 洛红尘的表现却让他始料未及,她只是静静地笑着,只等梅绮抱怨完了,又 轻轻把刚才的价码重新报一遍。梅绮恼怒,举出更多的理由说明那些绣鞋不值那 个价儿,并且指出什么地方也见过同样的货物,价格就比这里至少低一倍。然而 随她怎么说,洛红尘却仍然只有那一副笑容,那一个价钱。 梅绮有些焦燥起来,做出要走的样子,又不甘心地告诫:“现在有多少人会 有闲情买这些中看不中用的东西,你做成我这笔生意,多少也是赚了。我走了, 你这一天就白开店了,租金水电都白搭,哪头合算?” 她那种推心置腹的说辞让周自横忍不住笑起来。洛红尘也笑了,接着报出一 个略低的价格。 梅绮知道这是最后的结果,仍然不服气,但总算是得了一点甜头,于是成交。 自横第一次看到有人在格价上赢了梅绮,深以为异。尤其洛红尘不卑不亢的 态度让他觉得新鲜,扰扰红尘中,这样沉静清冷的女子,他是第一次看到。鬼使 神差地,他在付账后忍不住问了一句:“能知道你的名字吗?” 洛红尘和梅绮同时吃了一惊。洛红尘微微迟疑,梅绮怒目而视,自横有些窘, 取过找赎的零钱,低低说:“对不起。” 就在他回身的瞬间,他听到洛红尘清楚地回答:“我姓洛,洛阳纸贵的洛, 洛红尘,误落红尘。” 万籁俱寂,有暗香袭来。自横震撼莫名至不能自已。洛?在哪里听过这个姓 氏? 她叫洛红尘。 误落红尘。 然而偏偏,她是这样地遗世独立,不染凡尘。 那是周自横和洛红尘的第一次见面。 他一直深深地记得那是一个炎热的午后,记得那天的蝉声和炒栗子的香味, 记得那绣彩斑斓的画面,和那斑斓中的人淡如菊。 他期待和红尘的再一次见面。 但是不知为什么——忙只是一个藉口,如果肯找,去观前街打个转儿的时间 总还是有——接下来的两个月里,自横一直没有再去“无针绣坊”,虽然他常常 在某个不设防的时刻里想起她,想她唐装胸前的盘扣,还有手中精致纤巧的绣鞋, 洛红尘和绣花鞋,成为落进自横心里的一根刺,拔不出。 晚上,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洛红尘抱着他哭,哭得眼睛流出了血,滴 在绣花鞋上,那双绣鞋端端正正地摆在他和洛红尘中间,但是红尘的脚上,却只 是光洁白净,没着鞋子。 绣花女洛红尘不穿鞋子的赤脚给了周自横很深的刺激。 他有一天问爷爷:“梦见一个不穿鞋的女人是什么意思?” 爷爷在解放前曾经给算命先生当过学徒,囫囵吞枣地学过一些周公解梦和五 行八卦,虽然没有真正挂牌执业,却时不时给邻居批个八字或者测测字耍乐,虽 然十试九不灵,却因此得了个绰号“周公”。他没有正面回答孙子的问题,却笑 眯眯地说:“你是该结婚了。” 自横问:“这是周公解梦上说的?” “是弗洛伊德说的。” 自横失笑:“周公也看弗洛伊德?” 爷爷答得最妙:“与时俱进。” 自横更加大乐。 奶奶接过话头说:“阿横呀,说起来你也眼看着三十了,老大不小的,是该 早点娶亲了。” 因为爷爷的缘故,奶奶很冤枉地得了个顺理成章的绰号“周婆”,听上去很 八卦,但她其实是个严肃端正的小老太太,个子原本不矮的,但因为害风湿而长 年佝偻着,又瘦,整个人好似缩水,说话的时候总是伴随着咳嗽声,仿佛有痰堵 着话头不让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