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节:第三回(3) 计春回头一看,皱了眉道:" 今天早上,我爹在屋子外头吃饭,招了凉风, 受了感冒了。他只喊着腿酸,要我和他捶腿。” 王大妈道:" 你不会冲些姜汤给他喝喝?” 计春道:" 我家里没有糖,要到乡店里去买糖,把父亲丢下来了,我又不放 心。” 王大妈笑道:" 你爹也不过受了一口凉风,身上发些烧热,又何至于闹得让 你寸步不高呢?你若是真个不放心的话,我在这里和你替代一会子,你赶快去买 些胡椒红糖来,让他喝下去,盖着被出一身汗,病就好了。” 计春伸着头到床边去问道:" 爹!我去给你买些红糖来冲水喝,你在这里等 上一等,好吗?” 世良道:" 你去弄饭吃,吃了上学去罢。不要紧的,我睡一会子就好了。” 计春也不征求父亲的同意,家里是没有现金,找了一个小口袋,量了二升稻, 背在肩上走出去,到乡庙里换红糖胡椒去了。王大妈坐在房门口一张竹椅上,就 向世良道:" 你父子两个,真是好!谁也离不开谁。” 世良哼着道:" 嫂子!不瞒你说,我要是没有这个儿子,我就活着没有意思 了。这个儿子,自小没有了娘,我一手将他抚养大了,我不能看着他受一点子委 屈。” 王大娘道:" 你父子两个这样离不开,将来他要是在乡下毕了业,到省里去 读书的时候,你打算怎么样子办呢?” 世良道:" 我就跟了他去。” 王大妈道:" 你乡下的庄稼呢广这句话算是把世良问住了。他许久没有作声, 叹了一口气道:" 我这点田产,算得什么!丢了就丢了罢。” 王大妈道:" 你不做庄稼,那里来的进项呢?” 世良道:" 这个我也不知道。但是我无论怎样吃苦,我也不让儿子再停学的。” 他说着话时,将被头按下去一些,伸出头来;红红的脸,红红的眼睛,向王 大妈看着。她点点头道:" 难得,你病到这样子,还忘不了儿子的书。” 世良道:" 你那里知道,我父子两个,就是一条命呀广王大妈心里想着:这 个人这样疼爱儿子,有了女儿许给他作媳妇,那是一点也不会吃亏的了。她这样 想着,有一句没一句谈着闲话,就提到了姻事上头来。笑道:" 你这个儿子,不 但你自己喜欢他,就是我们同村子的人,那个又不喜欢他。有些人叫我收他作干 儿子;我想,那不太好。你老只有这一个大相公,我怎好一定说认作干儿子呢? 有道是刘备招亲,认假成真,……" 这底下一句,还不曾说出来,早有一阵脚步 声走到门外,接着有人叫了一声道:" 爹!好些了吗?” 王大妈这就不便再说什么了。等计春进来了,帮着他将姜汤作好,计春爬上 床去,将世良扶了起来,卷了个铺盖卷,放在他身后靠着,然后下得床来,两手 捧了姜汤,让世良来喝。等他喝完了,又从从容容将他放下去睡着。王大妈和周 家虽是邻居,可是计春如此孝顺他的父亲,还是今天第一次看见。当日就遍村子 一番告诉:说是周家孩子了不得,他是一个孝子。乡下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是没有什么新闻可谈的。乡下有人生儿嫁女,以及打架吵嘴,这都是大家乐于讨 论的新闻。象周计春这个异乎寻常的孩子,本来就是大家一种新闻材料,于今王 大妈又宣传他是个孝子,就闹得无人不谈起来。计春究竟是个十四岁的孩子,他 知道什么是虚荣?什么是真理?只是乡下人异口同声的,称赞他是神童,又称赞 他是孝子,无人不对他客气三分;就是他所钦慕的大老爹,见着了,也远远的站 住了点上一个头。这样一来,倒让计春受了一种拘束,怕人说他孝心是假的,倒 处处要谨慎起来。因之他这个孝子的名称,也就始终和神童两个字紧密的联结着。 王大妈见满乡满村,无一人不谈着周计春,越是想结这一门子好亲。周家有什么 事,常是来照料着。世良那一次感冒。虽是只闹了两三天就好了,但是得了一个 咳嗽的毛病,整个月不能出力。光阴容易,转瞬到了初冬,稻子都打收清楚了, 省城里收稻的小车子,不断的来收买稻谷,行情也就渐渐的向上涨着。世良除了 自己的田产而外,还种有人家的田,当稻子割了捆成堆放在稻场上的时候,就曾 去请田东家来收租稻。但是东家约一个日期,又改约一个日期,始终是不曾来。 因为这个东家的庄子,离这里有三十多里路,实行收租稻回家去上仓,人工上太 不合算,请一个工,只好挑回一担稻去,所以他来收租,总是将稻折了现钱带着 走。不过将稻折价,还是一个讲究;若是八九月间,稻一上场就来,这时候的稻 价,叫刀口上的价钱,一石稻只好折两块多钱,不值什么;必等过了十一月,卖 稻的旺月已到,稻价涨到三四块钱,才来收租。眼见一石租稻,至少也可多收块 儿八角的了。世良何尝不知道这个原故?只是东家老推有事,不肯前来。自己咳 嗽着,计春又再三的说,不要跑路;直等到十一月中旬,东家周高才才坐了一辆 人力小车,带了一卷帐簿子前来取租。照着乡下的规矩,东家来了,是必要酒肉 相待的。世良招呼周高才和车夫坐了,立刻把王大妈母女请来,请她们代为烧茶, 炒北瓜子,杀鸡,打米煮饭;又量了二斗稻,请隔壁店麻子去乡店里买猪肉和豆 腐干,还叫他带一个信到小学里去请刘校长来陪东家老爹吃午饭。诸事办妥贴了, 计春也就由学校里回来,一走进门,便看到堆稻的那间屋子里,端端正正坐着一 位老先生,灰布羊皮袍之外,罩着青布羊皮马褂,真是个有福的样子。他头顶瓜 皮绒帽,足登绒面大棉窝;这还不算,父亲私有的那个泥火笼子,也放在他脚下 烘脚,他虽是三年前,见过东家一次,现在有些不清楚了。但是一看之下,他就 知道是东家来了。走向前去,笑嘻嘻的叫了一声:" 东家老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