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出了村长家,他有些茫然的一颠一颠地在村子里走着。那条假腿,好像也是因 为干燥而发出一阵阵嘎吱嘎吱的响声。这是个典型的山村,也不知有多少条弯弯曲 曲上上下下的窄路,环连着二百来户人家,疏疏落落地分布在整个一座山岭的向阳 一方的上下左右。这里一户,那里一家,村头村尾相隔十里有余。远看一户一户相 距并不太远,你若真要去走,这一家到那一家,上上下下弯弯曲曲七扭八拐好半天 也别想走到,简直就是一座迷宫一样的城堡。 他觉得他真的就像在迷宫里走。眼前这个不知来过多少回的村子,一时间竟让 他感到是如此的陌生和遥远,看似就在眼前,却怎么走也走不到。整个村子里所有 的东西,都让他感到是那样的不可捉摸…… 大晌午,路上不时地同村里的人们相遇。他看得出来,这些人见了他没一个想 搭理他。纵然擦身而过,打个照面,也就像躲瘟神似的逃开。尤其是那些年轻的媳 妇和姑娘家,一见他打老远就避开了。若要照面,竟然就缩了回去,转身就走! 他成什么了!在一个山村里,没有比这更让人感到恐怖的了。大姑娘小媳妇一 见你就逃,这意味着什么! 他又一次感到毛骨悚然!他甚至也想立刻就缩回去,逃出去。逃到那个虽然缺 水,灰暗,孤独,死寂,但却能多少给人一些安全感的破窑洞里去。 他渐渐平静下来。他并没做错过什么。在这个世界上,他也没干过亏心的事。 他毕竟是个堂堂正正的复转军人。在生与死的战场上,虽然算不上惊天动地,轰轰 烈烈,但他至少也是一名真正的战士!他没有退却过,更没有做了逃兵! 他终于来到了四兄弟的家门前。 这是全村最好的一座院落,也是最大的一座院落。他第一次来这儿时,就暗中 计算过。在这个几乎不见平地的山村里,唯有这一家的院子,平展展的一大片,足 有四五亩宽!那一排像楼房一样上下各十孔的双层窑洞,他也不止一次地估量过, 只这么一个空壳,没个五六万块根本就盖不起来! 偌大的一个院子,收拾得简直就像一座公园。各种各样的花草果木,郁郁葱葱, 争奇斗艳,花团锦簇,芳香扑鼻,真让你美不胜收,流连忘返!而若想把这么大一 块花木园林照管好,那也绝不是一桩小的花费。 最打眼的则是那一排车库,不算他们在山下组建的车队,只供他们自家使用的 车就有三辆。一辆客货,一辆面包,还有一辆黑色“伏尔加”!无须再去计算别的, 只是这几辆车一年的保险费和汽油费,就让你目瞪口呆! 上一次来,他是作为贵宾而被请来的。 这一次来,却好似全然打了个颠倒! “敬酒不喝,喝罚酒。”他又一次听到了老婆的叫骂声。 复杂交错的感觉中,隐隐约约还夹杂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愤慨。如果说,上一次 来这儿时,主要是感到惊奇的话,这一次来这儿更多的则是一种鄙夷和厌恶! 他定定神,再次使自己镇静下来。 他摁响了门铃。村里的院门,只要是在大白天,只要人不睡,一般并不真正地 反关住。门面上有个扭子,里边有个搭扣,在外一拧就能拧开。但他还是摁响了门 铃。这村里,唯有四兄弟家装了门铃。院子太大,按门铃是必要的。 一阵尖细的娃娃声似的狗叫,悠悠地传来。那是一只纯种叭儿狗,花三千多块 买来的。 一阵慢慢的脚步声由远而近。门关子一响,吱扭一声,从门缝里露出一张女人 脸来。还没等他看清是谁,啪一声就又关住了。一阵急急的脚步声由近而远。 良久,门开了。是老二银龙。 “哟,这刮的是啥风,稀罕呀。”银龙一副很快活很兴奋的样子。见他不吱声, 便问:“有事呀?家里坐坐?” “水井是你家承包了?”他没动。开门见山平心静气地问道。事已至此,根本 不需要委婉的辞令。 “哦,水井的事呀!”又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那是我家老三管的事,你 找他吧。”立刻又是一副严肃正经的样子。脸上的笑登时烟消云散,快得让人吃惊。 “他在哪儿?” “在家。”银龙靠在门框上,眼睛直勾勾地像瞅见个怪物似的打量着他。也不 说让进,也不问他进不进。 他想了想,也没再说什么,径直就往院里走。老二并不让开,依旧靠在门框上 一动不动,连脖子也没转了转。过门槛时,他同老二擦身而过。他闻到了一股浓浓 的酒气和烟味。他也没再回过头来,一直就往窑门口走。快走到半院子,才听到院 门在身后哐啷一声关住了,声音极重极响。 家里竟有八九十来个人,正围在一起打麻将。摸的摸,看的看,吵吵嚷嚷,气 氛极为热烈。见他进来了,并无人搭理,依然各行其事。摸的照摸,看的照看,就 好像没他这个人,并没有进来这么一个人。 不过他却分明感到,这只是个假象,是做个样子给他看的,明摆着就是要给你 点颜色瞧瞧,冷落冷落你。 他静静地站着,慢慢打量起来大厅里挂满了的名人字画。其中有个条幅分外招 眼,整幅只是一个大大的“龙”字。上次请客来这儿时,就听主人介绍过,这是省 书协一位副主席特意赠给的。今日看来,果然又是一番风味。雄浑厚重,遒劲刚健, 给人一种压倒一切的气势。 也不知过了多久,还是随后跟进来的老二沉不住气了,便向正在摸牌的老三嚷 道:“老三,护林员来啦,找你说水的事哩!”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