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李奎勇敏捷地跨上一步,闪电般贴近那个青年,一只胳膊搂住他的脖子,另一 只手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把雪亮的剔肉刀,刀刃顶在他的颈动脉上,刀尖已划破皮 肤,鲜血顺着刀刃流下来。 几个青年吓白了脸,全身都僵住了……被楼住的青年腿都软了,直往地上出溜, 他张着嘴,一时说不出来话,半天才蹦出几个字:" 大……大哥,我服了,我…… 服了……" 李奎勇放了手,轻蔑地说:" 就这副熊样儿还敢到这儿来拔份儿?都给我滚, 别让我再看见你们。" 几个青年灰溜溜地苍惶逃窜。 钟跃民笑着向李奎勇竖起大姆指,顺手向李奎勇甩过一包" 牡丹" 烟。 李奎勇收起刀子,接过烟,点燃一支,阴沉沉的目光向四周扫了一圈,周围看 热闹的人群都把目光转向别处…… 夜深了,北风呼啸着向等候在售票处旁的人群席卷而来,钟跃民、袁军、郑桐 等人把旁边的建筑工地上堆放的木料搜集过来点燃了一堆篝火,由于木料放得太多, 火苗竟窜起三米多高,险些烧着了上面的电线,建筑工地的值班人是个老头,老人 战战兢兢地刚要制止,被袁军一瞪眼就把话给吓回去了。 这是个无法无天的年月,身为守夜人,他只能起个稻草人的作用,单个的流氓 尚且对付不了,更何况今夜,老人有个感觉,好象今夜全城的流氓团伙都来了,这 可招惹不起。 一伙穿军大衣的部队子弟凑过来和钟跃民打招乎∶" 跃民,借光啦,冻得受不 了,让我们也烤烤火。" 钟跃民笑着说∶" 你们可真会享现成的,总得交点儿税呀,可不能白烤火。" 一个戴羊剪绒皮帽的青年问道∶" 跃民,饿了吧?你们踏踏实实坐着别动,我 们哥几个去找点吃的来。" 袁军说∶好呀,再弄瓶酒来。 " 哥几个瞧好吧。" 街对面有个很简陋的小饭馆,饭馆此时已经上了板,一个守夜老人正坐在火炉 旁翻动烤在炉子上的馒头。 他听见外面传来敲门声,老人谨慎地把门打开一条缝,还没来得及问话,外面 的人已一拥而进,老人被撞倒。 一伙穿军大衣的青年冲进来四处散开,非常熟练地在屋子里乱翻。一笸箩剩包 子、馒头被这些家伙端走,几箱" 二锅头" 酒也被搬出饭馆…… 老人惊慌地说:" 你们要干什么?快给我放下……" 他话音没落,一只盛米饭 的柳条笸箩已扣在老人的头上,米饭纷纷扬扬撒了一地。 工地上到处燃着篝火,青年们围着火堆在烤包子,喝酒。 谁也闹不清刚才参加抢劫的是哪一伙,因为他们的年龄,装束和神态都差不多。 看得出来,他们虽然分别属于若干个团伙,但彼此之间肯定都认识。 钟跃民、袁军喝着酒,不停地向周围打招乎的熟人点头示意。 李奎勇手里拿着一瓶酒,不时地对着瓶子来上一口,他阴沉的目光不停地向四 周打量,目光中充满了轻蔑和挑衅。 郑桐凑近钟跃民:" 跃民,你看见没有?海淀的、东西城的、朝阳的,都来了, 明天早上有热闹看了,你说明天李援朝他们来不来?" " 他当然得来,这种露脸的事他能不来么?" " 那李援朝今天怎么不来排队?" 袁军插言道:" 凭李援朝的名声,他能来排一夜队?不信你看着,明早开始卖 票了,他才会到,而且绝不排队。" 钟跃民点点头:" 没错,他就是第一个买票,也没人敢说什么。" 李奎勇哼了一声,不屑地说:" 他凭什么?" " 就凭他是李援朝。" " 扯淡,我倒想见识一下,他难道三头六臂?" " 要是一对一交手,三个李援朝也不是你的对手,但你不可能有这种机会,他 手下亡命徒很多,轮不上他亲自动手,你已经被收拾了。" " 那好,明天他要是来了,你给我指一下就行,我要会会他。" 钟跃民拍拍他的肩膀说:" 奎勇,今天是我请你来的,算你帮我一个忙,以后 你要是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你说一声就行,我随时还你这个人情,可这次你不能 给我找麻烦,你要是想和李援朝叫板,以后自己找机会,和我无关。" 李奎勇点点头:" 好吧,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这次我听你的。跃民,说实话, 以前我最烦你们这帮大院里的孩子,惟独你钟跃民还算条汉子,咱俩只做了一个学 期同学吧?可咱们成了朋友,我本以为你钟跃民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可我今 天才发现,你怎么也有怕的人?" 钟跃民摇摇头:" 这你可错了,我不是怕谁,和你说你也不懂,你不是我们这 个圈子里的人。" 李奎勇冷笑不语。 西北风在呼啸着,一堆堆篝火旁,青年们紧裹着大衣,伸出双手在烤火。不知 是谁先哼起了歌,随即很多人加入,成了乱哄哄的大合唱: 歌声轻轻荡漾在黄昏的水面上, 暮色中的工厂已发出闪光, 列车飞快地奔驰, 车窗的灯火辉煌 …… 钟跃民吃饱了肚子,便觉得有几分无聊,他伸了个懒腰说:" 我要去附近走走, 谁去?" 袁军马上响应:" 我去。" 郑桐本不想去,可他怕钟跃民不在的时候有人寻衅,靠他自已是应付不了的, 于是也表示要去。 李奎勇说∶" 你们去吧,我在这儿守着。" 钟跃民、袁军、郑桐三人沿着空荡荡的前门大街漫无目的地闲逛着。 袁军凶狠地说:" 跃民,我先和你打个招乎,我看李奎勇那小子不顺眼,今天 看你的面子我先放过他,早晚我要插了他。" 这也是玩主特有的语言,刀子被称为 " 插子" ," 插了他 "相当于" 捅了他". 钟跃民无所谓地回答:" 那是你们自己的事,别和我说,不过,你要是和李奎 勇单练,恐怕不是他对手,这小子手黑着呢。" 袁军不屑地哼了一声:" 走着瞧吧……" 三个人走到大栅栏商业区,袁军、郑桐走路跌跌撞撞,已困得睁不开眼睛。钟 跃民却目光炯炯,毫无倦意。 袁军迷迷糊糊地说:" 跃民,哥们儿不行啦,我得找个地方眯一会儿。" 郑桐也不满地嘟哝着:" 我也快扛不住了,跃民,你丫怎么跟上了发条似的, 一点儿不消停?" 钟跃民笑着说:" 你们俩真没用,一宿都熬不下来?不行,不能睡,走走就不 困了。" 袁军和郑桐跌跌撞撞地走上一家商店的台阶,紧裹着大衣蜷缩在门洞里,看样 子再也不打算动了。 钟跃民大声问道:你们俩是真不打算走了? 袁军都口齿不清了:不走……坚决不走了,你杀了我也不走了…… 郑桐迷迷糊糊附和着:谁走谁是孙子…… 钟跃民四处张望一下,发现了这家商店的玻璃橱窗,他脸上露出了坏笑。 钟跃民威胁着说:好啊,这可你们说的?谁走谁是孙子。 他突然抡起手中的弹簧锁向玻璃橱窗砸去,一声巨响,橱窗玻璃被砸得粉碎, 钟跃民扭头就跑。 被惊醒的袁军和郑桐呆呆地愣了片刻,突然明白过来,他们闪电般窜出门洞, 向钟跃民追去…… 空荡荡的大街上传来袁军气急败坏的喊声:钟跃民,你丫有大爷没有?我操你 大爷…… 清晨终于来了,等候了一夜的人们自动排起一条长队,很多人都在看表。 八点整,售票处的窗口打开了,一个售票员伸头向外看了一下,发现窗外密密 麻麻的人群,她惊讶地张大了嘴,把头缩了回去。人群开始躁动起来,每一个排队 的人都紧紧贴着前一个人,生怕有人插进队伍。 这时远处响起了自行车的转铃声,许许多多的铃声竟汇成一股宏大的声浪。街 道尽头出现密密麻麻的自行车流,身穿各色棉大衣、呢子大衣的青年一群接一群, 汇成一股强大的黄色人潮向天桥剧场的方向涌来。 钟跃民他们几个人立刻兴奋起来:" 嗬,够壮观的,四九城玩主全来了,这回 有热闹看啦 ." " 打吧,打死几个才好呢。" " 好戏该开场了,这可比看芭蕾舞来劲。" 那些刚刚来到的青年似乎没有排队的概念,他们支好自行车,便一窝蜂拥向售 票口,队伍一下子乱了。排了一夜队的人们对这些骄横的后来者并不买账,他们一 个贴一个,顽强地保持着完整队伍,企图把这些后来者挤出去。人们推推搡搡,拥 来挤去,队伍就象一条不断扭动的巨龙,喧嚣声,咒骂声交织在一起,汇成巨大的 声浪,人群中最终酿成冲突,两伙青年进行了一场血腥的斗殴,人群顿时大乱,混 战中不时能看见一两只高举着弹簧锁的手在人群中隐现,随即传来肉体被击中的闷 响。 钟跃民站在旁边抽着烟冷冷地观望着,他突然在人群中发现了大名鼎鼎的李援 朝。 李援朝捏住自行车的车闸,他一条腿支住身子,另一条腿跷在自行车的横梁上, 似乎只是从这里路过,根本没打算下车。他身边簇拥着十几个横眉立目的青年,很 有点儿众星捧月的意思。李援朝的个子很高,身材魁梧,一张堪称英俊的国字脸, 他穿着一身普普通通的蓝制服,在一片黄绿色的军装中显得很特立独行,他在" 老 兵" 中是个领袖级的人物,李援朝这三个字就是招牌,犯不上象那些毛头小子那样 穿身将校呢到处招摇。 李援朝和钟跃民是一个学校的,他比钟跃民高两个年级,1966年成立红卫兵组 织时,钟跃民刚读完初一,李援朝已经读完了初三。本来以李援朝的身份犯不上搭 理低年级的钟跃民,而钟跃民也没想巴结他,在红卫兵海淀纠察队共事时,两人只 是点头之交。他俩真正熟悉起来,是在冲击公安部大院时。 1966年底,老红卫兵们聚集在北展剧场,起着哄地成立了" 首都红卫兵联合行 动委员会" ,李援朝在会上当仁不让地被推举为领导人之一。 多年以后,钟跃民和一些当事人谈起这件往事的时候,大家都觉得很可笑,因 为" 联动" 的成立完全是起哄架秧子,既没有严密的组织系统,也没有统一的行动 纲领,只不过是干部子弟们对当时的中央文革小组有气,因为中央文革小组已经把 斗争的矛头对准了党内老干部,也就是他们的爹妈,这就直接触犯了他们的利益, 他们向来是革别人命的,怎么这次革命革到自己家来了?大家在会上吵也吵了,骂 也骂了,散了会后也没什么人把这件事当回事,可圈外人不了解情况,把" 联动" 这个组织传得沸沸扬扬,很有传奇色彩。甚至有传言说," 联动" 组织内部等级制 度森严,连袖章都是按照爹妈的级别配发的,分别为呢、缎,绸、布等面料。 钟跃民说,我算明白了,很多著名的史诗都是这么问世的,最早出现在一个多 喝了二两酒的家伙嘴里,有人听了就向别人转述,转述中又按照自已的想象进行了 艺术加工,传来传去,代代相传,于是就成了史诗。 钟跃民记得," 联动" 成立大会后,大家听说公安部抓了他们的几个哥们儿, 于是大家一起哄,说去公安部要人,当时谁也没觉得公安部有什么了不起,甚至觉 得公安部要是敢不放人,就砸了它,造反有理嘛。笫一次去冲公安部时李援朝纠集 了一两百人,开始大家还象模象样地和公安部负责接待的干部交涉,后来就有点儿 烦了,跟这个小干部扯什么淡?干脆冲进去把人抢出来不就得了,于是弟兄们开始 往大门里冲,这样就和守卫的军人们发生了冲突,当时军人们得到的命令是∶打不 还手,骂不还口。他们只是手挽手组成人墙,以阻止这些毛孩子的胡闹。少年们冲 了几次,就好象浪潮撞在礁石上,无济于事。平时挺有主意的李援朝此时也没了辙, 这时钟跃民肚子里的坏水开始往外冒了,他带着一群初中一年级的少年伸手嗝吱战 士们的痒处,军人们没有受抗痒训练,他们被嗝吱得笑了起来,人墙顿时出现缺口, 钟跃民并没有马上带人冲进缺口,而是组织少年们把战士们一个一个拉出人墙,使 军人们组成的人墙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缺口,李援朝带人顺利地冲进公安部。 当然,事后想起来,当年的" 联动" 们向公安部发起了六次冲击,未必是场有 计划有组织的行动,其中少年们起哄架秧子的成分起了很大作用,钟跃民就直言不 讳地承认,当年自已参加冲击公安部的行动完全是闲出来的,他没什么政治诉求, 只是不安份的天性使然。 这次胆大包天的行动的直接后果,是" 联动" 被中央文革小组定性为反革命组 织,遭到北京造反派组织数万人的围攻," 联动" 组织迅速土崩瓦解。 而李援朝却通过这次事件注意到钟跃民的应变能力和组织能力,他从此不再小 看钟跃民,认定这家伙是个人物,两人的关系由此密切起来。 李援朝笑吟吟地向四处张望,人群中不断有人向他谄媚地打招呼,他微笑着点 头示意。 他看到了钟跃民,两人对视了片刻。钟跃民笑笑,竖起两根手指碰碰帽檐,潇 洒地向外一甩,行了个美式军礼。 李援朝笑着还了礼。 钟跃民对李奎勇说:" 奎勇,那人就是李援朝,你觉得怎么样?" 李奎勇注视着李援朝,嘴里不以为然地说:" 我看不过如此,怎么?他是你们 这些老兵的头儿?也是什么' 联动' 的吧?" " 我们这群人没有头儿,不过,敢惹李援朝的人确实不多,当年' 联动' 六冲 公安部,他是主要组织者之一。" 这时,与钟跃民打过架的张海洋一伙也出现在天桥剧场门前。钟跃民一见便兴 奋起来,他把军用挎包往脖子上一挂,带着袁军等人挤出人群,迎着张海洋走过去, 他满面笑容地问道∶" 哥们儿,还认识吗?" 张海洋等人正要走上台阶,见到钟跃民他们围上来,立刻做出了反应,他冷笑 道:" 扒了皮也认识你,你想怎么样?" 钟跃民手里亮出了菜刀:" 别废话,你出手吧。" 张海洋向后面伸出手,一个同伴递过一把七寸长的三棱刮刀,他接刀在手,慢 慢向钟跃民走去,一场血腥的斗殴马上就要发生了。 此时,站在不远处一直注视着事态进展的李援朝突然扬起手喊道:" 钟跃民、 张海洋,都住手。" 他分开人群走进圈内,正在剑拔弩张的双方都停住了。 张海洋和李援朝也是熟人,他抬头寒喧道:" 噢,是援朝啊,你好,好久不见 了。" 钟跃民冷冷地说:" 援朝,这事你别管,我要剁了这小子。" " 跃民、海洋,你们都给我点儿面子好不好?其实大家都不是外人,跃民,我 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张海洋,住二号院,八一学校的。海洋,他是钟跃民,育英 学校的,都是自己人,大水冲了龙王庙嘛,咱们可别让外人看笑话。" 李援朝真诚 地为双方调解着。 " 你是育英学校的?罗建国你认识吗?" 张海洋问。 " 当然认识,那是我哥们儿。你们八一学校的杨晓京你认识吗?" 钟跃民也缓 和了口气 . " 他和我是同班同学,关系一直不错。" 钟跃民把菜刀装进挎包∶" 闹了半天都是哥们儿,咱们还打什么?算了吧。" 张海洋收起刮刀,朝手下人喊:" 都把家伙收起来,这是误会。" 李援朝拍了拍两人的肩膀:" 这就对了,你们哥俩儿握握手,今后就是朋友了, 有什么事还得互相关照呢。" 这就是打群架的特点,往往人一多,架就打不起来了,因为人群里总有相互认 识的人,两边一撮合,双方当事者也就有了台阶儿,谁也没有丢份儿,既然保全了 面子,索性就握手言和,这一来二去兴许就成了熟人,成了哥们儿。钟跃民和张海 洋握手成了朋友,他们自已也没想到,这一握手就是一辈子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