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钟跃民还真有些着急,以前他自视甚高,觉得自己什么都能做,在正荣集团时, 他甚至觉得贸易部经理的职位都有些委屈了自己,以他的能力当个总经理也绰绰有 余。而现在他却有些恐慌了,他发现自己这半辈子好象是白过了,到头来连个一技 之长都没有,他现在需要考虑的是该怎么养活自己的问题。 袁军和郑桐来看望他,这两位老朋友也为他着急,他们的工作性质必然决定了 他们的交际范围,袁军在总部的作战部门工作,既不管钱物,也没有人事调动方面 的权力。郑桐乃一介寒儒,他所在的单位是研究社会科学的,不可能有什么经济效 益,他一家三口日子过得很紧,至今还住在筒子楼里。不过郑桐很有些文人式的天 真,他也认识一些做生意的朋友,而且自认为在朋友那里很有面子,他觉得把钟跃 民介绍到朋友的公司去工作,那是看得起他们,所以他对钟跃民的工作问题显得很 胸有成竹。 袁军不好意思地说:" 跃民,这些年我和周晓白一直在部队工作,地方上的关 系一点儿也没有,想帮也帮不上你,真对不起,你有我这么个朋友真没用。" 钟跃民说:" 你别这么说,怨我自己不争气,失业了,还得朋友们替我操心, 是我对不起你们,唉,以前没工作心里还有底,那时复转办还管,现在我可真成了 无业游民了。" 郑桐大包大揽地说:" 跃民,我倒认识几个开公司的朋友,不过都是些小老板, 公司规模不大,我给你联系一下,他们肯定会给我面子。" 钟跃民灰溜溜地说:" 谢谢,现在我干什么都行,当个业务员,跑跑供销之类 的我都愿意干,三十多岁的人了,总不能再要我爸养活我?" 钟跃民以为自己的要求不高,给人家公司当个跑腿儿的业务员他就知足了,以 前自己是大公司经理,多少也做过些大生意,现在屈尊成了跑腿儿的,按理说这种 活儿不该太难找。谁知他想错了,就象俗话说的那样,人一倒霉,喝口凉水都塞牙。 找工作太难了,难得超出了他的想象。 郑桐给他介绍的第一家公司是做化工生意的,公司很小,在一家招待所租了一 间房子做办公室,钟跃民一进门心里就有数了,他在正荣集团时没少受这类小公司 老板的纠缠,这些小老板既没资金又没路子,却一心一意地想做大生意发大财。他 们租一间房子做办公室,公章合同章都随身带着,他们只能买空卖空做无本生意, 一年也未必能做成一桩生意,只会四处拉关系搞批文,偶尔搞到一份倒了好几手的 批文就乐得屁颠儿屁颠儿的。 郑桐的朋友姓张,名片上的头衔是总经理,他很客气地请钟跃民坐下,还殷勤 地给钟跃民倒了一杯水,谈话不到十分钟就结束了,钟跃民很客气地回答了张总所 有的问题。张总站起来伸出了手:" 好吧,这件事容我考虑一下,你先回去等等, 有了结果我会通知郑桐,就这样吧。" 这位张总办事倒是挺利索,他在钟跃民刚走出办公室时就答复了郑桐。而郑桐 却没好意思马上通知钟跃民,他一直拖到了晚上才给钟跃民打了电话。 郑桐在电话里吞吞吐吐地说:" 跃民,那张老板给我打了电话,说得挺客气, 说你是个人物,思维很敏捷,条理也清楚,谈吐不俗……" 钟跃民喜道:" 他同意我做业务员了?" " 跃民,你别着急,他说……他那里是个小庙,装不下你这尊大神,你的本事 在他之上,你迟早会发达起来。" 钟跃民泄气地说:" 噢,明白了,说了半天是没戏,绕这么大弯子干吗?明说 就行了呗,没关系,我这个人倒霉惯了,在这方面有承受力。" 郑桐安慰道:" 其实,他那个屁大的公司还真不值当去,算了,跃民,我再帮 你联系。" 钟跃民说:" 不过,我觉得奇怪,今天我和那个张经理谈得不错呀?怎么连个 业务员的工作也不给?" " 实话说吧,就是因为你太精明,让他觉得你非池中之物,所以他觉得缺少安 全感,怕这个公司经理的位子被你取而代之,一个对他有威胁的人,他会要吗?" " 嗨,现在有谁能赏我碗饭吃就感激不尽了,哪还有这份歪心思,得,我以后 注意就是。" " 对呀,装傻谁不会?咱以后就往大智若愚的路子上走。" 后来的事实证明,装傻也不行,这种火候不太好掌握,关键在于你是上门求人 家,那些老板们很容易把你当成穷途末路的乞讨者。钟跃民去笫二家公司面试时, 他吸取了笫一次求职的教训,极力装出一副老实人的样子,对方问什么他答什么, 人家不问他决不开口,那位老板问他是否熟悉主管进出口贸易的一些机关,有没有 什么关系?比如外贸部,外经委这类的机关。钟跃民老老实实回答不认识。那老板 说,我们公司是做国际贸易的,要经常和海关打交道,象报关这类的业务你熟悉吗? 钟跃民摇摇头说不熟悉。那位老板没有再问什么,也客气地说要考虑一下,请他回 去等通知。 钟跃民刚走进郑桐的家门,两人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郑桐养的一只八哥欢 天喜地的叫了起来∶" 你好!" 钟跃民乐了∶" 你好!这只八哥倒是伶牙利齿的,发音还挺准。" " 你吃了么?" 八哥叫道。 " 没吃,你管饭吗?" 钟跃民逗着笼子里的八哥。 " ×你妈……" 八哥突然破口大骂。 " ×你妈,这混蛋东西怎么骂人呀?" 钟跃民大怒,不顾身份地和八哥对骂起 来。 " 算了,算了,都少说两句,跃民,你怎么跟只鸟儿一般见识?" 郑桐息事宁 人地解劝道。 " 肯定是他妈的你教的,这八哥欠抽。" 钟跃民愤愤道。 " 我可没教它,大概是它以前的主人教的,就因为它会骂人我才买的它,拿破 仑说过,不会骂人的鸟儿不是只好鸟儿。" " 拿破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他说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是个好士兵。" " 这是一码事,真理从来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我们应该宽容地对待一只鸟儿, 谁还没点儿缺点,作为一只鸟儿,会骂人也至少说明了它的语言天赋,我还准备教 它英语呢,只要它别太出圈儿,譬如喊反动口号什么的,别的都可以原谅,逮谁骂 谁,爱谁谁啦。" " 你哪儿弄这么只鸟儿来?" 钟跃民问。 " 那天我去花鸟市场,刚进去就挨了骂,这八哥非常狡猾,它不会上来就骂人, 先是和你客气一下,' 你好!' 然后是' 你吃了么?' 得,等你眉开眼笑准备和它 聊聊了,第三句就是 '×你妈!' ,有个老头儿挨了骂,差点儿把拐杖抡过去,我 觉得这只八哥挺可怜的,其实它不过是想舒坦舒坦嘴,并不是真想把老头儿的妈怎 么样,我赶紧拦住老头儿,掏钱把它买了下来,好家伙,回家的路上,它骂不绝口, 遛遛儿地骂了我一路,回家又骂了蒋碧云和我儿子……" " 你好!" 八哥又叫了起来,看来它就会这三句话。 " ×你妈……" 钟跃民才不上它的当,提前骂了出来。 郑桐猛地想起下午接到那老板的电话,钟跃民的事又黄了,他不满地质问道: " 跃民,你怎么和人家谈的?" 钟跃民说:" 我装做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绝对给那个王老板一种老实人的印象, 又怎么啦?" " 完啦,你他妈演得太过火啦,王老板说,你那哥们儿有点儿弱智,问这也不 会,问那也不懂,那你他妈。到这儿干吗来了,这儿又不是开粥棚救济穷人的地方? 整个一傻B." 钟跃民大怒:" 我操!这还他妈让人活么?太精了不行,咱就傻点儿,傻不就 能给人老实的感觉么,老实人不是谁都放心吗?闹了半天,傻也不行,还落个弱智, 那你让我怎么办? " " 这火候你得自己掌握,也不能走极端呀,别一精起来就老谋深算,一傻起来 就流鼻涕……" 钟跃民烦了:" 去他妈的,这事你别管了,工作没找着,倒惹了一肚子气,我 自己想办法吧 ." 郑桐自嘲道∶" 古人说的有道理,' 百无一用是书生' ,以前我对这句话还不 太服气,现在我是真没什么好说的了,当年插队的时候,我认为只有通过个人奋斗 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结果奋斗了这么多年,只不过从农民变成了一介书生,还是 属于这个社会的弱势群体,既无钱也无势,自己过得不怎么样,对朋友更是没用, 想起来都灰溜溜的。" 钟跃民笑道∶" 你是个受过教育的人,不该有这种俗人的想法。" 郑桐蹦了起来∶" 我是俗人?我倒想听听我怎么个俗法儿。" " 一介书生怎么了,无权无势就丢人了?你是不是很羡慕有权有势,你苦读多 年难道是为了这些?" " 那你说是为了什么?我苦读多年总不至于是为了今天住筒子楼吧,这年头儿 谁会拿知识分子当回事儿?我儿子的班主任把他班里学生的家长都做了分类,做官 的属一类,有钱的属二类,知识分子、普通市民、工人、小职员属笫三类,家访的 重点都放在前两类,据说也上我家来过一次,在筒子楼里转晕了,差点儿转进了女 厕所,这位班主任一怒之下回去了,从此再也不来了。你说,知识分子算不算弱势 群体?" 钟跃民最近看了不少书,正在思考一些问题,他早就想和郑桐探讨一下,今天 晚上倒是个机会。 " 郑桐,你不觉得一个社会的大部分成员都趋同一种生活方式,这不太正常吗? 比如所有的家长都给自己的孩子设计了同样的路,好好学习,将来考大学,大学毕 业后争取做官,当老板,当学者,最差也要混个白领阶层,就是没人打算做个普通 劳动者。现在几乎人人鄙视蓝领劳动者,认为蓝领劳动者是无能的代名词,这太不 正常了,世界上有这么多人,应该各有各的活法,不能趋同一种生活方式。" 郑桐从沙发上坐直了身子,表情也严肃起来∶" 这倒也是,社会生活应该是多 元化的,这种多元化应该具体到我们每一个人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跃民,我承 认自己在某些思考方面不如你,别的不说,你当年卖煎饼的举动就使我对你刮目相 看,你在按照自己想法生活,这恐怕算得上是一种境界。" 钟跃民说∶" 我认为咱们的社会最需要的是创造力,并不在乎你读了多少年书, 你的学历有多高。一个缺乏创造力的人哪怕读完了博士后也是个庸才,而一个富有 创造力的人可以把平庸的生活变得丰富多彩。说白了,社会结构好比一张千层饼, 每个人都呆在属于自己的那一层,你当然可以往上一层努力一把,但需要创造力, 不是人人都能玩的。要是没那个能力,你就该安心呆在属于自己的那一层,还要很 敬业地干好自己的活儿,因为不可能人人都翻到笫一层去,那成什么啦?那是发面 饼。" " 得,你这一说哥们儿眼前豁然开朗,忽然觉得自己住筒子楼都太奢侈了,我 该住到地窖里,因为我的确没搞出什么成果,要想在筒子楼里住踏实了,就得拿出 点儿创造力来,可是,话又说回来了,你钟跃民属于哪层呢?你该睡在那千层饼的 哪一层?" " 不好意思,混了半辈子,身无一技之长,除了最底下那层,我哪层也贴不上, 我也想明白了,与其到那些皮包公司给人家跑腿儿,还不如从最低层干起,我就照 这路数找工作……" 正说着,蒋碧云带着孩子回来了,她一进门就大惊小怪地嚷了起来∶" 哟,我 以为屋里着火了呢,连楼道里都是烟味儿,你们少抽点儿行不行……" 钟跃民打算到火车站的货运场找个装卸工的活儿,他围着货运场转了两圈儿, 一时还没找到负责招临时工的部门。他今天特地穿了一身旧军装当工作服,这种打 扮走在街上显得很傻,有点儿象来京上访人员,如今的部队早换新式军服了,这种 老式军装就象古董一样,该列入收藏品了。 钟跃民正在货场上转悠,忽然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他还挺纳闷,怎么这种地 方也能碰见熟人?他回头一看,发现是李奎勇正坐在出租车里向他招手。 李奎勇是拉一个到货场提货的客人来这里的,客人下车以后,他无意中向货场 里扫了一眼,就发现了钟跃民,因为他的打扮太招眼了,现在谁还穿这身破国防绿, 如今连装卸工们都是清一色的迷彩工作装。李奎勇一开始还真把钟跃民当成上访者 了,转念一想,上访的跑货运场干吗来了?是不是想偷东西,再一细看便大吃一惊, 这不是钟跃民么,跑这儿干吗来了? 钟跃民向李奎勇说了自己的打算,他还一绷劲儿,鼓起胸肌,做出健美运动员 的造型∶" 你瞧咱哥们儿这身块儿,天生就是干装卸的材料儿。" 李奎勇听得辛酸,眼泪差点儿没流下来,钟跃民居然混到这个份上,在他眼里, 钟跃民从来就不是个一般人物,过去打架时有多大" 份儿" ,就不必说了,就说他 从部队转业时也够牛的,侦察营长,战场上的功臣,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后来又进 了大公司,成天西服革履出没于各种社交场所。有一次李奎勇在国际俱乐部门口拉 活儿,看见钟跃民挎着个妞儿从里面出来,那小妞儿长得真漂亮,李奎勇认为只有 钟跃民才配泡这种妞儿。后来他听说钟跃民出事了,李奎勇并不感到奇怪,他见得 多了,那些做大买卖的主儿,随时都有进局子的可能,今天这主儿还在" 马克西姆 " 吃法式大餐,明天没准儿就到号儿里啃窝头去了。他没想到钟跃民这么快又出来 了,而且准备来当装卸工了,这反差也忒大了点儿,简直让李奎勇难以接受。 李奎勇一把揪住钟跃民∶" 走,咱先找个饭馆边吃边谈……" 钟跃民说∶" 以后再说吧,我还得去找活儿呢。" 李奎勇火了∶" 找个屁活儿,你他妈出什么洋相?要是我今天没碰见你,你当 " 大茶壶" 去我都不管,(注∶旧时代妓院中给妓女和嫖客沏茶倒水及打杂的男性, 俗称大茶壶,社会地位极为低下,一旦干上这行,连子孙都抬不起头来。)可我碰 见你了,就不能让你去扛大个儿,咱是不是哥们儿?我要是眼看着你混成这副惨相 儿不管,我他妈成什么人了?" " 奎勇,你这话就不对了,干什么不是为' 四化' 做贡献呀,我就喜欢扛大个 儿……" " 少他妈来这一套,跟我走,你走不走……" " 哥们儿,你别拉拉扯扯的,不知道的以为咱们搞同性恋呢,好好好,我跟你 走,你他妈把手松开……" 李奎勇想出了一个主意,他打算和钟跃民换班开出租车,每人各开十二小时, 人歇车不歇,唯一的风险就是钟跃民有可能碰见" 管儿处" 的巡查人员,这是出租 车司机们对出租汽车管理处的简称 .按规定两人合开一辆车是严重的违规行为,因 为钟跃民根本不具备出租汽车司机的资格。李奎勇认为,钟跃民不可能永远开出租 车,这不是暂时干干吗?真让" 管儿处 "的人逮住再说,没有过不去的桥。 钟跃民却不同意这样做,他不愿意影响李奎勇挣钱,谁都知道,出租车这行很 辛苦," 车份儿" 钱也交得多,每天拉满八个小时的活儿,才能挣够上交的" 车份 儿" 钱,自己再想挣钱得在八小时以外挣,所以干这行的司机每天工作十五、六个 小时是常事。钟跃民认为与其欠李奎勇这么大人情,不如还是当装卸工省心,闹好 了再把工头儿的权夺了,自己混个工头儿干干。 李奎勇都懒得和钟跃民争论,他了解钟跃民,这个人脑子里总能冒出一些稀奇 古怪的想法,他现在又惦记上工头儿的位置了,下一步还不知道要干点儿什么。幸 亏现在没有窑子了,不然钟跃民很有可能心血来潮跑到窑子里去当" 大茶壶" . 李 奎勇干脆地对钟跃民说∶" 你少跟我这儿穷扯蛋,两条道儿你任挑一条,要么你老 老实实开出租车,要么你现在就走,我没你这么个朋友。" 钟跃民这才不吭声了。 周晓白正坐在办公桌前翻看一些病历,钟跃民把门推开一条缝,探进头来用山 东口音:" 周大夫,俺是从山东来的,你给俺看看病。" 周晓白没有抬头:" 看病请去挂号处挂号。" " 俺肚上长个瘤子,比脑袋还大,你看,象怀了娃一样。" 周晓白恼怒地抬起头来:" 我不是和你说了嘛……跃民,你真讨厌,哪儿学的 一嘴山东腔? " 钟跃民问:" 周大夫,你约我来有什么事吗?" " 看你说的,没事就不能约你来吗,这好象是你第一次到我办公室来,对不对? " " 晓白,你该不是找我来闲扯吧,我现在可是蓝领阶层,正忙着呢,有事儿就 快说,要没事儿我可走了。" 周晓白一把将他按在椅子上:" 你给我坐下,好象这世界上就你忙,别人都闲 着似的,我找你有事。" " 那你看看表,几点了?" " 十一点半,怎么啦?" " 怎么啦?该吃饭了,我饿了。" " 哟,对不起,我给忘了,走吧,咱们出去找个饭馆,我请你吃饭。" " 算了,就到你们医院的食堂吃得了,别费事。" " 那也行,咱们边吃边说。" 周晓白把钟跃民带到医院的食堂,这个军队医院的伙食办得不错,每人从门口 取一个带格子的不锈钢盘子,然后在窗口排成队,由炊事员盛菜,这种份儿饭是三 菜一汤,采用计账形式 .钟跃民早晨没吃早饭,这会儿早饿得两眼发花,他抄起一 个盘子就冲到了窗口,当着很多排队人的面把盘子递进窗口,这种公然" 加塞儿" 的行为使医务人员们侧目而视,大家见他是周晓白带来的,谁也不好意思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