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M12 看着小井边上那个专心致志学习菜谱的身影,凤梅姐也有点担心起来。
她把小春子唤到一边:“小春子?过来过来!我以前捡的那本菜谱,你还记得
吧?”
“凤梅姐,哪一本啊?”小春子故意装傻。
“你怎么这么笨呢,你不记得了吗?就是……头些年,有一次在街上……”
“噢!那一本啊。”小春子用恍然大悟的语气说,“我记得的。”
“你不是看过上面的字吗?你好像说上面都是家常菜,很平常的那种?”
“对啊,凤梅姐,像你这样的大厨,根本用不着那玩意儿的。”
凤梅乐了,“好了,我知道了。你去吧。”
凤梅的眼睛又盯住门外的棉,她暗自得意,“傻东西,你就好好学吧,你把那
破菜谱读烂了,也压不倒我凤梅姐!”
昨晚夫人把她叫去,跟她谈了一会儿。
“凤梅啊,手指好些了没?”
“回夫人,凤梅的手指好多了。哎呀,夫人还这么惦记凤梅,凤梅真是……”
“嗯……”夫人张开粉白的手指,端起茶碗,抿了一口。
凤梅艳羡地看着她用玫瑰红色花瓣油浸染的浑圆指甲。
“新来的那个棉,我觉得不错。”夫人不紧不慢地说。
凤梅的心,立刻像被大火球烫到一般。
“但是他自己说,他只会做蛋花汤?”
凤梅感觉稍好了些,“回夫人,是这么回事。夫人可能还不知道吧?他好像连
生火都不会,昨天我让他生火,他把自己熏了个大黑脸,还有挑水这样的活,他也
……”凤梅一边说,一边注意观察着夫人的表情变化,希望看到那两条精心修剪过
的眉毛皱上一皱。
夫人只是点点头,“凤梅呀……”
“哎!凤梅听着哪!”
“你也知道老爷的脾气,他对府里的伙夫要求可是挑剔。”
“那是,那是。夫人,您看像棉这样的伙夫……”
“你得好好带带他。”
凤梅略微有些失望,“是,夫人。”
“他看似愚笨,实则带着一股伙夫的灵气,老爷对棉做的其他菜可是怀着很大
的期待,我把这事就交给你了,凤梅。”
凤梅立刻妒火中烧,她勉强忍住,用最最爽快的语气说:“夫人,这事儿您就
放心吧。我呀,一定好好教他!夫人吩咐下来的事儿,凤梅哪能马虎呢?”
“嗯!”夫人很满意。
凤梅想了想,又加上一句:“不过,这最后还得看他自己的能耐,好吃不好吃
的,那……凤梅可不敢在夫人面前担保。”
“这我明白,你只管教就是了。”
“凤梅记住了。”
“你先退了吧,我也累了。”
“唉哟我的夫人哪,您这是怎么搞的?再怎么为府里的事操心也不能累坏了身
子呀。啧啧,您瞧您这脸色,要不,我给您捶捶吧?”
“不用了,你也早点儿歇着吧。”
“哦……那好,凤梅告退了。”
凤梅小心翼翼地从夫人房间里退出去。
走到门外,凤梅的脸已经气得七扭八歪,她快步闪进小树林,一个人在里面捶
胸顿足,“唉哟!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哟!我好好的怎么就碰上这么个丧门星哟!你
跟我抢,你跟我抢!我让你跟我抢,我,我,我压死你!我踩死你!”
她忽而大声哭嚎,忽而咬牙切齿,正“肝肠寸断”间,一个念头突然跑进脑子
里来。
“哎?”凤梅停止嚎叫,把那个念头紧紧抓住。
她平静下来,脸上慢慢浮现出坏笑。她想起了很久以前在街上捡到的那本菜谱,
已经破得不成样子。
如果把那本烂书送给棉,那不是既免去了自己恭亲示范,又不算没完成夫人交
给的任务了吗?反正那东西破破烂烂的,里面也不会藏了什么宝贝,他爱看不看,
反正自己已经算“教”过他了。
“好吃不好吃的,那……凤梅可不敢在夫人面前担保。”
凤梅对自己的这个主意得意不已,她心情舒畅起来,开始朝小树林外走去,一
路上,脑子里满是老爷把菜盘子扣到棉脑袋上的情景。
凤梅一边想,一边笑,一只脚刚要迈出小树林,又赶忙躲了回去。
棉正从唐三彩的房间里匆匆走出来。
凤梅睁大眼睛,他手里捧着一堆东西,上面好像还有……一双鞋!啧啧!
凤梅的一对眼珠藏在繁密的叶片之间滴溜溜乱转。哼哼,棉呀棉,你怎么就被
我撞见了呢?
她在小树林里呆了好一会儿,等到棉已经走远,才从里面走出来,哼着“艳情
小曲儿”,心情愉快地走回去。
那本破烂菜谱被扔在高仆房后院的小仓库里。墙角堆着旧物,已经很久都没有
被打扫过,上面铺着一层厚厚的陈年旧灰的绒团。凤梅费了好大劲,才从一个断了
把儿的菜筐里把它找到。
她灰头土脸地从小仓库走出来,吹进鼻子的灰尘刺痒着,她在门口打了个喷嚏。
手中的菜谱似乎比当年捡到的时候还要破旧,凤梅打定主意,她知道明天该对棉怎
么说了。
制作冰糖糯米小枣的工艺似乎并不简单,书中的好多语句晦涩繁冗,令棉费解。
棉决定向凤梅姐请教一下。
“凤梅姐,你能过来一下吗?”他走进伙房,悄悄对凤梅姐说。
“嗯?”凤梅心生警惕,但又不得不跟着棉走到伙房后院。
“这个地方……”棉指着书页,“我没看明白,你能帮我看一下吗?”
凤梅拿过菜谱,装作看了一会,支支吾吾起来:“这个嘛……嗯……这个是…
…我再看看啊……这个不就是……”她“啪”一声合上书本,把棉拉得更近,“棉
兄弟,我想起来了,这本菜谱,有个家族的规矩,就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我
虽然把菜谱传给了你,但是你有不明白的地方你不能问,得自己体会,你明白了吗?”
棉好生疑惑,“为什么?”
凤梅摇摇头,“这个我也不知道,是祖训,我哪敢违背老祖宗的意思呀,你说
是不是?”
“可是……”
“哎呀,棉兄弟,你不用烦恼,我当初刚拿到菜谱的时候也有看不懂的地方,
但静下心来自己慢慢琢磨琢磨就出来了,放心吧!”凤梅亲切地拍拍棉的肩膀。
“真的吗?”
“是真的!”凤梅瞪大眼睛,把棉吓了一大跳。
“哦哦,好吧,我自己再看看。”
不烦恼是不可能的,棉重新坐到小井边上,紧皱眉头。书页上那些艰涩的繁文
被正午的骄阳热烈灼烧着,棉感到晕头转向。
他站起来,从井里拎上一桶水,掬起一捧,用力朝脸上泼,再泼一次。清凉的
井水痛快地刺激着大脑中的每一根神经,棉闭紧坚毅的嘴唇,他暗暗给自己打气,
既然开始了,就不能放弃!
“棉呀!”凤梅姐又站在门口呼唤他,“你瞧你热的,快进来凉快凉快吧,开
饭啦!”
“哎,来了!”棉没有胃口,但还是乖乖走回伙房。学习菜谱这事不能搞得太
明显,他答应过凤梅姐要保密,搞得茶饭不思的,别人就会产生怀疑了。
“棉兄弟,我们可都看到了。”大头在吃饭的时候碰碰他胳膊。
棉立刻警惕起来,“看到什么了?”
“我们都听说了,你在读一本诗书。你挺热爱诗歌的啊?”大头嘻嘻笑着说,
同时向小春子挤挤眼睛。
“唔,是。”棉含混地应着。他放心了,一定是凤梅姐对他们这么说的,凤梅
姐想得可真周到。
“厉害厉害!”冬芽大声说,他也偷偷向小春子挤了挤眼睛。
“那本‘诗书’……好看不?”小春子接着问,他已经快忍不住笑出声来了。
“好看,是本好书!”棉充满感激地望望凤梅姐。
“行啦行啦!人家棉想多学点儿文化是好事,你们在旁边瞎起什么哄啊?”凤
梅姐假装正经地呵斥道,实际上,她自己也快要忍不住笑出来了。
这是有趣的一幕,每个人都知道棉学习的是一本怎样的书,只有棉自己不知道。
他对伙房里的每个人都心存感激,不单是凤梅姐,还有小春子、冬芽和大头,
他们对于他只顾埋头苦读,而不能在伙房里帮着多干点活好像并不介意。这还真让
他有点过意不去,所以吃完饭以后,棉就抢着替大家洗碗。
“我来吧,我来吧。”他愉快地说,“你们可能都累坏了,去歇歇吧,剩下的
活让我来。”
于是,伙房里只剩下棉一个人洗刷唐府上下所有人的碗筷。凤梅姐回到高仆房
睡午觉去了,其他三个伙夫聚集在后院晒太阳。
棉一边洗碗,一边在脑子里还转着如何才能把那本“传世”的菜谱读懂。这不
是一本普通的书,还不能去问凤梅姐,那该怎么办呢?
棉快速擦洗着盘子,身体颤悠着,那本菜谱不小心从怀里掉出来了。棉吓了一
跳,他偷看一眼外面,那三个人似乎正热火朝天地聊着一件乐事,小春子突然爆笑
起来,其他两个人也跟着他笑。
还好还好,没人注意他,这要是被他们捡到了,那不就露馅了吗?棉想着,赶
紧把书捡起来,心疼地吹吹沾在上面的浮灰,用袖子抹抹,又塞回胸前。
桌台上,洗干净的盘子摞得高高的,棉把最后一个盘子放在最顶层,松了口气。
他拎着盛满洗碗水的木桶,走到小院里。
小春子他们立刻把嘴巴闭紧了,都看着他。
“辛苦了,棉兄弟!”小春子热情地说。
“不辛苦不辛苦。”棉笑着,在顺着院墙流淌的脏水沟旁停下来,把水倒掉。
“你们刚才聊什么呢?好像还挺好笑的。”他走到井边洗手,顺便跟他们搭几
句话。
“我们……”大头看了看小春子。
“我在给他们讲故事呢,一个叫大傻的人的故事。”小春子说。
“对对对,那人叫大傻,可乐死人了!”大头赶忙附和道,还在抑制不住地笑。
“哦,呵呵,原来是讲故事呢,那你们先聊着,我进去了。”棉拎着空桶走回
去了。他对于傻瓜的故事没有兴趣,凤梅姐的“传家”菜谱还在追打他的神经,这
个问题要是解决不了,他真的会寝食难安的。
棉瞅准了灶台的角落,那个地方很隐秘,不容易被站在外面的人看见。他走过
去,蹲在那里,把菜谱拿出来,重新翻开,一个字一个字地推敲分辨,有时候低下
头去,死死盯住一个字,咬着手指,分析、猜测;有时候又抬起头来望向天花板,
一边点着嘴唇一边翻眼皮,用力琢磨。
他仿佛又回到了遥远的学生时代,他蹲在教学楼白色的墙根底下,捧一本高深
的《计算机语言》,一个人背诵、思考,太阳将他静谧的影子拉得很长,和背靠的
高大建筑形成一个寂寞的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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