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二天,秦福禄便扔开一切,开始为田禾和彭元跑工作。他骑了自己那辆老永 久,车子洗练得像是去了毛的鹌鹑,骑上去像是扭秧歌。 在秦福禄看来,以田禾的资质,首选应该是文学杂志社,退而求其次,也应该 是院校或者研究机构,这样可以从容地弄创作。但田禾却执意去晚报,因为如今晚 报最火,而且最好是两个人都去。晚报的冯总,秦福禄是熟的,当年他在报上发过 一些诗,冯总曾请他吃过几次饭。近几年,晚报已不再发诗,因为读诗的人太少, 发诗是浪费版面,秦福禄与冯总已很少交往。老相识见了,冯总很热情,但却透着 几分虚,当秦福禄谈到正题时,冯总一口气吐了三个难,说,有来头的电话,已经 接了不下二十个,递条子的更多,都是两大院带长的,哪一个都是只能烧香的菩萨, 说老实话,我跳楼的心都有啊。 秦福禄邀冯总便餐,对方连连摆手,怕被株连九族似的。 碰了一鼻子灰,秦福禄又跑了两家文学杂志社,人家都很热情,也都一样地摇 头叹气。《江北文学》的刘总,与秦福禄还算有些交情,他拍着秦福禄的肩膀说, 想想你写诗那会儿,全中国好像只有文学一根神经,发行几十万的杂志,那算穿不 上裤子的叫花子,如今可好,发行个三五万,总编就激动得来例假啦!我这一摊子, 现在人头都养不活,不是进人的问题,是要吃药打针好好消肿啦! 十几年来,秦福禄从没在经营关系上动过脑筋,似乎只要没有太高的欲望,平 淡的日子总能过得下去,这一回,出去转了一圈儿,才发现自己其实什么也不是, 只是被风扬在空中的一粒沙。内心里,他真诚地希望能为田禾出把力,包括那个傲 慢的彭元,但他却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更叫他没法接受的是,当他把结果告诉田禾 时,田禾用鼻子哼了一声,脸色变得青白,是一种恼怒加轻蔑的神色。既然连起码 的信任都没有,秦福禄也就没再做任何解释,田禾则始终缄默着,直到从他的视线 中消失。 田禾最终还是去了晚报,彭元则去了电台,差不多算是如愿以偿。至于他们走 的是什么门子,秦福禄自然不得而知,因为田禾再也没有露面。师生饯别的酒宴, 秦福禄参加过几场,但他没有打听,因为缺少热情与好奇。如果说在这场师生恋中 田禾感到了某种被伤害的话,他心里应该有着更深巨的创痛。但这种男女间的恩怨, 并无公正可言,每个人的感觉大约都是真实的,他要做的,是把所有的不快忘却, 而将那些美好珍藏在心中。 毕业生走了,新生来了,新学期又开始了。在这条流水线上,秦福禄带了更多 的麻木,重新开始了他起码在表面上还算平静的生活。被田禾一度打断的链条,又 接上了。 国庆节放假期间,晚上散步时,秦福禄被三个人臭揍了一顿,平静的生活又突 起波澜。晚饭后散步,是他雷打不动的习惯,路线也是一成不变的:出学校北门, 穿越一条百米左右的商业街,便是一片很大的菜地,他一般在菜地稍作盘桓,抽根 烟,然后原道返回。 挨揍的地点在菜地,看来施暴者对他的行踪很了解,显然是蓄谋已久的。打手 们的主攻目标是他的脸,目的应该是羞辱他。他们围打了五分钟,他的整个面部便 扩张开来,等他艰难地回到家时,青紫的双眼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了。 毫无疑问,背后的策划者是田禾与彭元。 秦福禄在医院住了三天,在家躺了五天。这是他平生从没遭遇过的劫难,从最 初的惊愕中摆脱出来后,脸上的疼,心中的痛,同时撕扯着他。后来,脸上的创伤 渐渐平复,心却依旧在滴血。他把自己三十几岁的人生,从头捋了一遍,觉得能抓 在手里的,似乎什么都没有。他有一种如梦初醒的感觉,也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还有一种既像死亡又像新生的感觉。 在这段时间里,桑梓对他很好,可以说是举案齐眉,他有感动,但更多的是抱 愧。如果说人生就是一串错误的话,起码,娶这样一位妻子还不是最大的错误。徐 爷半老,少年不再,他决意从此不再写诗,暗暗对自己说,该包扎起伤口,收拾起 浪漫。老老实实过日子了。 上午,秦福禄有两节课,因睡眠不足,讲得自己都差点儿睡过去。终于捱完两 个小时,他有一种下了刑场的感觉。回家的时候,为了抄近道,他总是走那片法桐 林。 法桐林里聚了一堆人,很热闹的样子,秦福禄近前一看,才知道又是吕秀芳在 撒传单。她满脸都是笑,打着手势对众人说,这一回,老娘咱也鸟枪换炮啦!大家 瞅仔细喽,这可是激光印字机打印的,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你看这字有多清晰!四 千多块刚买的,咱也享受享受这高科技,先让硬件硬起来,誓死跟王胡这个王八蛋 血战到底! 吕秀芳最早的传单是油印的,自己刻蜡纸,自己推油墨滚子,戴着套袖,看上 去像个毕升时代的印刷工,而把油墨滚子一扔来到外边后,又像个“文革”初期的 红卫兵。后来,她就用上了兄弟牌打印机,吱吱地叫,很像是阉猪的,有时深夜也 不消停,搞得邻居们都不安生,据说与她对门的黄老师,原有些神经衰弱的,后来 便发展成了偏头疼。吕秀芳是很时髦的,这激光印字机一出现,她就盯上了,无奈 那时太贵,一万多,她就耐心地等。根据她的经验,这类产品很像春夏间的草莓, 刚上市时贵得吓人,但落起来也快,果然,三五年过去,这价格就像高台跳水一样, 一个猛子扎下来了。 秦福禄发现,围着吕秀芳的几十号人中,大多数都是瞧热闹的,还有一些外系 的学生是拿她寻开心。只有紧挨着吕的几个人,是她的死党与活党,他们都是王胡 的死对头,恨不得吕秀芳能把天闹下来。这些人也都退休在家,一是无事可干,二 是再也没有什么利害关系,有些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意思,与系里的关系呢,也可以 说就是与王胡的关系,无非月底到系里签个名,领那份已经焊死的死工资。 一位历史系的中年教师过来劝吕秀芳,其实一大半是逗弄着她玩儿。他与吕很 熟,于是也就直呼她的绰号,说,全无敌同志,咱就别闹啦,你退了休就专职干这 个,都七八年了,你闹你的革命,人家干人家的主任,你这革命闹得凶,人家的主 任也干得铁,这可真叫老公爹调戏儿媳妇———两不耽误。我说,毛都白啦,还是 回家做个慈祥的老祖母吧,像你这样,费时咱就不说啦,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这经 济账,你也该算一算,我估摸着,不算固定资产投资,只这纸张费,万儿八千的也 出去啦! 吕秀芳一怕没人围观,二怕没人劝,没人围观,这舞台就搭不起来,而只有人 围观没人劝,也会成了哑剧,回到了默片时代,有人劝,有人拉,她正好发挥,像 双簧又不像双簧,一抑一扬,一阴一阳,八卦图就画出来了,效果最是佳妙。 果然,这一劝,全无敌就来了神,但见她双手一拍,打了一长串哈哈,开始开 讲。她说,大兄弟,这你就不懂啦!王胡当他的主任,我闹我的革命,就是他不当 主任了,老娘的革命还是要闹。他这个人,尾巴根子上窝了多少臭屎,我最知根知 底,不把他的尾巴揪起来让大伙瞅一瞅,瞧一瞧,上纲上线说,咱对不起人民对不 起党,中纲中线说,咱有悖做人的良心,下纲下线说,这样的下三滥猪下水都混得 牛B 哄哄的,老娘我就是死了烧成灰,也闭不上这双眼!所以呢,我是铁了心要跟 他血战到底,生命不息,战斗不止,就是弄不下他来,也要三天一拱卒,五天一将 军,一月一个小会战,半年一个大战役,他是个海,老娘要给他抽干了,他是座山, 老娘要给他磨平了!再说啦,老娘给党和人民工作了一辈子,天地良心,一月还有 一两千元退休金,吃不愁,喝不愁;咱没干缺德事儿,苍天也有眼,两个孩子都出 息,一个在英国,一个在美国,花园洋房加绿卡,儿子还娶了个洋媳妇,我闲着没 事干什么?养花草,练气功,学书法,搓麻将,打太极,我都试过啦,哪一样也不 来劲儿,就是这打王胡,一打就来精神头儿,有个头疼脑热的,出来折腾一家伙, 什么她娘的毛病都没啦,饺子一顿能吃两大碗! -------- 扬子晚报